熬过将近一个时辰的梵音殿晨课,东西二单为首的首座和仙执各带一队,闷声出殿,经过数个回廊,走了好久,到了另外一殿。
海韵困得哈欠连天,骨节分明的手揉了揉眼睛,抬头一看,漆黑牌匾上用瘦削笔体书写“五观堂”三个字,落款“真言君”。五观堂也就是吃饭的饭厅,后头连着厨房。进门两侧是数排窄窄的长条桌凳。修士们仍旧按梵音殿的顺序东西分单而坐,监察竺忍最后进门,在观堂中间站定。
这位监察不是固定在位的仙执,也不是普通的仙门师长,而是竺家现任家主“真言君”竺颂的侄子,也是他的关门弟子,“悲华君”竺忍。竺忍年仅二十五。他从小就毅力非凡,刻苦异常,寅时晨起,背诵家学古籍,夜不倒单,整日修炼。
竺忍十岁结丹,十二岁便在禹成平乱中领众,乱世中各大仙院人才断层,普门仙院的唯一一届预备仙班便是由他极力促成的,故而他被尊称为“悲华君”。
竺忍十五岁就独自晋升仙体,在仙院作为仙师执教,教授“真言咒术”、《仙岛规约》和音律。他为人一丝不苟,此次招生,人数众多,但不可漏掉天赋超群的弟子,因此仙院派修为有成的仙师暂做监察,挑选学员,而竺忍就是其中之一。
东单为首的那位仙执,也就是之前在梵音殿里持大罄的修士,端坐东单上首第一的位置,此时手里换了个青铜小罄,当胸准备起腔。海韵心道:卯时就起了,还念了那么久的晨课,又跪、又站、又走,来来去去折腾一早上,现在好不容易熬到要吃早饭了,竟然还要念!
持罄仙执起了个头儿,两字嘹亮的梵腔之后,只听大众齐声附和唱着什么:
“竺氏弟子,食存五观,散心杂话,饭食难消,士闻罄声,请各正念……”念到此处,忽然——
观堂中静得针落可闻。
海韵不明就里,大华扯了扯海韵的衣袖,示意他双手合掌,又指了指桌下,海韵低头看去,是一张小纸,上面是端正的楷书写的《食存五观》:
“计功多少,量彼来处。
忖己德行,全缺应供。
防心离过,贪等为宗。
正事良药,为疗形枯。
为成道业,应受此食。”
原来现在这么静,是因为大家都在“观”这个。
这“五观”是竺家的古约里的规矩,告诉弟子们“吃饭”是一种修炼,观所食之物来之不易,不可贪心,不可浪费,除非修辟谷或断食,否则就要每餐前观想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是否担得起这份饭食。
海韵:“……”还没等他“观”完。
“叮!——”熟悉的小罄声,众人齐刷刷地落下手。桌沿边每人三个碗,一馒头、一菜在前,一粥碗在后。
修士们就像训练过的一样,微提宽袖,先拿稀粥端持在左手,拇指扣碗沿,其他四指并拢托在碗底,端到胸前,右手撤回其他两个碗到自己面前的桌沿,汤匙微动,端身正坐,以碗就口。
终于可以吃饭了!
饭食非自己盛,而是由年轻基础修士提前以公勺分发至各人碗中,计量多少只能用右手手势表示,不可言语,饭食中间不可起身。观堂内从头至尾听不到任何桌椅碰撞声,也没有碗筷摩擦声,甚至听不见饭菜咀嚼声,压抑极了,只有海韵听到了旁边几人的呼吸声。
观堂氛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寂静,海韵好容易吃了几口,太素了,没有肉食不说,仅三道寡淡的素菜混杂在一个菜碗中,还清汤寡水,连葱蒜作料也没有,跟这厨艺相比,海韵自问他的手艺还算好的。
他小声嘀咕道:“哎~好想吃鱼啊,没有鱼,来只鸡也好呀。”他碰了碰大华,小声道:“大华,你够不够,帮我吃点吧。”
大华小声道:“知音,你第一次吃素,定然不习惯,我从小在天钟山修佛,自是吃惯这样的菜的,你不吃的话就给我吧。”海韵忙不迭地把一碗看不出是什么的混菜倒入大华的菜碗中,然后正色,假装什么也没法生。
他们这边虽然是最后一排,但是修士耳聪目明,特别是在这么安静的情况下,嘀咕声特别明显,监察悲华君冷脸看向海韵这边。
午时,观堂。
午食也是三个碗:一米饭、一菜、一汤。
海韵有气无力地扒拉着几块煮烂的豆腐,看着前面一排排修士的背影,嘀咕道:“不是说这琉璃海竺家是仙家第一大仙院吗?住得差也就罢了,怎会伙食也这么差?!……竺家的修士就吃这些,怎么长那么壮的……哎,饭菜这么素,青菜豆腐的也不换样,居然还有数千人报名来仙岛考试?!不合理不合理!”
他一撂筷子,不吃了!甩袖在众目睽睽下第一个出了观堂。
海韵却不知道这饭食规约不但要约束饭前观想,还要约束饭后,吃完不得离座,须以清水净碗,喝下刷碗水,等所有人都吃好洗好,才能起身……
傍晚,暮课后,观堂。
“大华,为何晚上饭食没有饭板声?”海韵奇怪道。晨食、午食前都有三遍开饭的饭板声,为何晚上没有,而且连排班吃饭的人也这么少?
海韵站在观堂门口,左右查看,不像晨食和午食那样,修士们排班进入,此时只有寥寥数人经过,有的修士还躲躲藏藏、闪闪烁烁地进去,仿佛不是吃饭,是做什么丢人的事。
大华道:“知音,这是竺家传统:早起众仙食,午间凡人食,晚上恶鬼食。仙岛竺家严守古约,因此只食早、午二膳,晚上的饭食是为了身体不好的人当做药来食用,因此晚膳被称为‘药石’。晚上观堂不提供饭菜,只提供些午间的残羹剩饭,和一些低阶的仙草炖成的补身汤。”
海韵:“啊~这仙岛也太苦了吧!”
海韵决定了,他要“辟谷”!
……
傍晚,天刚黑。
海韵悄悄跳到西一间房顶,“巨了,巨了……”
巨了刚用过“药石”,听见海韵叫他,绕到后窗,伸头一看。“知音,是你!?”又惊又喜,:“这是?烤松鼠?”
海韵笑道:“来,上来。”二人坐在西寮房顶,大口吃了起来。狮然是头狮子,这些日子日日食素,整个人瘦了一圈,如果不是妖丹护体,估计已经面黄肌瘦,有这烤松鼠,他当然不会跟海韵客气。
连续吞了几大条松鼠肉,巨了才说道:“知音,还是你有办法,我这些日子每天背诵,还吃不好,都饿瘦了。”
“哈哈,巨了,你这狮子,怎么这般老实,馋肉了就去后山捉呀!”
“我担心被发现了,监察怪罪,到时考不进仙院,后悔的还是我自己。”狮然弱弱地道。
他是山里散修,知道进仙岛修炼的好处,当然更加懂得谨慎行事,不然犯了事,是没有家族保护的。他对海韵道:“知音,快考试了,你也乖顺些,我看那铁面监察好像盯上你了,这段日子你每天被他罚。”
海韵嘴巴一扁,道:“哼!那悲华君长得白白净净,但是天天冷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不是罚这个就是罚那个……”主要是罚他!“他还……”
“知音!别说了。”
海韵早就看竺监察不顺眼,讲得正起劲儿,没注意狮然的提醒。一低头,悲华君竺忍正站在西寮院里,抬头怒视着他们。
“监察!”海韵喊道。
嘴里刚咬的一口肉掉了下来。二人连忙将食物藏在身后。
竺忍冷飕飕地从上到下扫了他们一眼,寒声道:
“结界内不可杀生、不可食肉、不可串寮、不可上房、不可背后议论他人、不可避人摒处坐……罚:狮巨了跪香三炷,海知音逐字拜《仙岛规约》一遍!”
……
二十天了,自从来到仙岛,上了西天峰,住进了西十六,光是这备考的一段日子,海韵短暂的人生里第一次知道了“被!管!教!”的感觉!
首先,卯时晨钟,亥时暮鼓!
衣服、鞋袜、绑腿、束发,每一项——海韵都不合格!
天天被罚跪、念、拜、抄!他都快忘了京府玉清观后山里的逍遥日子了。
更不要说是晨暮课颂,皆是竺家祖上传下的番邦语,听不懂几个字,还带着特有的调子,梵音难唱,经咒难记,他跟着顺词顺了几天才将将会背。要不是大华说这些都是复习资料里提到的必考内容,他肯定是不会去记的。
唉——不仅如此,他还被迫辟了谷!虽然偶尔偷跑到揽月阁后山的树林里弄些野味,但被监察发现就会被罚得很惨!
海韵心想,“这仙岛一定不是我的仙缘,从吃喝拉撒,到学问管教,没有一处跟他命里相合的!”
海韵被罚梵音殿跪香的时候,顺便祈求,“快点大考吧,考生里这么多厉害的修士,凭我这一月的表现定然考不上。再加上那个铁面监察,悲华君竺忍肯定也看我不顺眼,到时候跟巨了和大华道个别,我自去江湖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