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学院在城外,出了北侧城门一直向东便能看见,才下过雨,今天的晨光格外耀眼。
萧十牧脸色极差,昨天从云影的住处回来后便失眠了,到卯时起床,连两个时辰都没有没有睡到,中间还醒了几次,他真正明白了关心则乱还有这层含义,用冷水冲了个凉才勉强能凝神应付早上那些向他飞来且越来越快的木块。
安静见他这幅样子有些心疼,便要他留在将军府,自己去给他请假,但是被他拒绝了,理由是,自己便是医生,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安静无可辩驳,只能放弃。
王满倒是不怎么担心,谁让先生在自己心里英明神武呢,经过昨天的开导,越发觉得先生是高人,他的事怎么轮得到自己管,连现在那张略黑的脸,看起来也仅仅是忧郁,并不有损形象。
没多久便到了学院,各自去了教室。
教习已经早早到了教室,萧十牧发现今天的气氛有些奇怪,大家都有些激动,或者说紧张。萧十牧由于安静的原因这段时间来的都不算早,所以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回到平时的座位,向旁边的同窗问道:“出什么事了吗,还是一会有什么事。”
同窗由于萧十牧第一天来时做的一首不伦不类的闺怨诗,开始大多都不怎么待见他,前段时间没少明嘲暗讽,直到最近才稍微好些,而昨天被点名,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一句“凯旋歌舞旁,无不忆枯骨。”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萧十牧并不仅仅会写那些他们所不齿的东西,教习当时说道:“不说好坏,至少他清楚胜利背后的代价。”
萧十牧问的这位同窗叫陈谦,来这里学习的,基本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虽然陈谦也曾经在暗地里看不起他,但见到萧十牧都没怎么在意率先开口了,想着自己也不是小气的人,低声解释道:“一会有辩难,两人一组对辩,抽签决定,题目为‘世界是由真相组成还是由谎言组成’,教习和咱们一起点评。”
萧十牧注意到了最后他用的事咱们,而不是我们或者学生,言语中冷气也少了很多,有些不明所以,但也不怎么在意,接受了,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被所有人视为异类。
“有这么多时间吗?”犹豫了一下,在斟酌措辞:“咱们教室不是只有一个时辰的课吗,其他教室有课的同学呢?人不多也有半百朝上呢。”
“所以教习先让有课的同学抽签,剩下的最后,每个人只需要时间肯定够的。”陈谦捡教习说的重点,对萧十牧说道。
陈谦说完,便准备自己的说辞,没再管萧十牧。
萧十牧看着大家兴奋的样子,想道:果然不光武人好斗,文人的好胜心也不少。
他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记载,有人为了和某位大家辩难,不惜跋涉万里,只为有所心得,想起初入文院是教习的话,文人不缺傲骨。
想着这些,笑了起来,自己虽然才疏学浅,但这次也有那么点曲水流觞的味道了,只是把名流换成同窗,流水和美酒变为抽签,低了些规格,少了些雅趣罢了。
没多久,学院中央的大钟便响了,教习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开始吧,后面有课的往前面坐,一个一个来。”教习古板平和的声音在教室响起。
第一个上台的是一个穿着华丽的人,名叫陆鸿羽,腰袢的佩剑十分显眼,大概是很贵重的宝物。
那人拿着手中的签,神情微异,旋即又有些兴奋,然后大声念了出来:“阮秦。”
下面一片哗然,所有人都对这第一签十分惊讶,这两人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去年一起入的学,学识也都不分伯仲,十分出色,虽然两人家境差别极大,但并不影响两人的友谊,虽然两人并没有形影不离,甚至有时候一天都不会说一句话,但谁都不会怀疑他们之间羁绊的牢固程度,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也不过如此了。
那个叫阮秦的学员微微一愣,似乎也没有想到第一签便抽到了自己,还是被他抽到了。但很快便恢复了淡然,只有微微颤动的手,预示着他等这天已经很久了。
阮秦一眼便能看得出家境并不特别好,袖口被洗到发白,也没有换,萧十牧听同窗说他在校舍住,换洗的衣服仅有两三套,冬天难干,便湿着穿,听到这,萧十牧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村里为了帮助自己险些倾家荡产的医生,心里默默问了句:“累赘走了,您还好吗?”
那人还说,有人问陆鸿羽,关系这么要好,为什么不帮衬点他,富家公子却说:“他有自己的傲气,既然我是他的朋友,又岂能以财物挑衅,他需要会向我开口,不然那就是对他的不尊重,也包括你们。”
后面又有人问,是不是阮秦不好意思,陆鸿羽对那个同窗摇头道:“不知阮秦者啊。”
阮秦从容上台,两人相对而立,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大概都准备好了。
教习说道:“一人发言结束之前,另一人不得打断,时间一炷香,来抓阄,被抽的先说。”
两人同时亮出了自己抓的纸条,阮秦:真相;陆鸿羽:谎言。
阮秦略作思索,开始称述自己的观点:“世界当然是由真相组成,我们生命的意义便是不断的追寻真相,我们从小到打十几年,所经历的一切,对我们重要或不重要的,谁能说,这些都是谎言呢?”说完便不再言语,等待对方反驳。
不需要任何动作或者手势,陆鸿羽便清楚对方的意思,“该你了”。
他早已准备好了自己的说辞,从容道:“没有人能否定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但谎言却存在于生活的所有角落,父母是否为了让你好好吃饭骗你说会把你喂狼,病重的老人是否会骗你说自己会好起来,不论初衷的善恶,这始终都是谎言,只是比较容易让你接受罢了;刚刚提到生命的意义,我认为,从我们有意识开始,我们生命的意义在于探索,追寻真相仅仅是一个过程,我们只有不断发现真相内所包含的谎言,然后否定它,我们才能获得成长,前人所总结的否定之否定,便是这个道理。”说完,嘴唇微抿,看着站在对面的好友。
这些话让萧十牧有所感触,他的认知甚至都开始有些松动,回想起云影昨天对自己说的话,似乎体会到了些什么。
话音刚落,对面的阮秦说道:“是的,我们听过无数谎言,父母与亲人为了亲情骗我们做他们认为对的事,说了善意的谎言,而我们步入社会则回被人以利益欺骗,但是,不论他们如何欺骗,谎言都是为了掩盖那些对于我们善意或者恶意的真相,父母亲人骗我们是因为他们爱我们,敌人骗我们,是为了利益,这便是真相,由于真相才会有谎言,谎言是为了掩盖他们,不论这块布有多大,多厚,永远也无法取代它所掩盖的东西;我不否认生命的意义在于探索,但是当我们发现自己探索的真相其中有谎言,那真相还能称之为真相吗,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停止吗?不会,我们会继续探索下去,直到找到真的真相,过程也许是无止境的,但无论如何,真相都会在那里,并不会因为外面裹了多少层布而改变。”
......
一炷香很快便过完了,但任谁都看得出他俩的意犹未尽,发言也都可圈可点,十分精彩。
率先发言的阮秦说道:“今日尚未尽兴,来日再续。”
陆鸿羽说道:“才学尚浅,还请多多指教。”
富家子弟不见焦躁,寒门出生不缺豪气,教习看着点头不语。
而下面,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教习的修养,虽然他们说话都十分真诚,但下面人听了还是十分腻味,只是教习在这,没人敢表现出来便是。
萧十牧想着他们的对话,总结着所得,想着,原来还可以这样看待问题。听他们发言时,萧十牧有个疑惑,为什么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运用典故来论证自己的观点,无意间瞥到那慢慢升起的香烟,是时间啊,看来他们都很自信,在发言时间很短的状况下,都会以自己为准,哪怕历史更具有说服力,但他们还是选择相信自己。
一上午时间在这略显紧张的氛围中很快过去了,最精彩的无疑是开头两人的对辩,而后面大都没有多少看点,到了萧十牧这里,更是只能说些典故,消耗些时间,他觉得无论是真相还是谎言,那两人的发言以及后面的补充,都已经很完备了,自己落在中后的位置,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教习除了那两人的对辩升起有些满意,后面便再没有什么变化,到萧十牧这里,也是如此。萧十牧下台时脸色悻悻的看了一眼教习,然后逃难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座位,低头不语。
除了第一场其余胜负,其余都没有太大争议,没有奖惩,评判仅仅起个激励作用。
阳光透过窗纸映射进来,点亮了所有少年漆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