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
一个脸上放着一顶不宜时节的斗笠,身上披着破旧的裘衣的男人坐在比较干净的地面上,周围都是积雪。披在他身上的那件裘衣之下的衣服也有些破旧。他靠着墙,用斗笠盖住脸,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他旁边竖放着一柄刀,这刀看上去似乎已经用了很久了。刀旁边是一间店铺,拿着刀的大汉正操刀切猪肉。
江舸走在堆满积雪的地上,心中咒骂这天气。他又找了半天才找到这个男人。他走到那人的跟前,喊了一声:“喂!”
那坐在地上的男人还没回应,那个操刀的汉子已经放下刀,警惕地看着江舸。
那人听到江舸的声音,把盖在脸上的斗笠摘了下来,睡眼惺忪地看着江舸。江舸盯着眼前这人,问道:“还认得我么?”
那人无精打采地反问道:“这位爷,欠你的大虫,能拖几日么?”
“你别装傻。”江舸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跟我走。”
“有什么事吗?”那人依旧不站起来。
江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然后叉着腰,看着这人,说道:“有活儿接了。”
于康松了一口气,感觉这件事情已经稳妥了。他自己心里清楚,刚才不过是为了威胁江舸才说出这些旧事,要是让于谦知道他又提了这些旧事,难免挨一顿数落。
江舸出去之前对他说道:“你先留在这里等我,我去把他找来。”
“江爷说的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于康继续追问道。
江舸闭上眼睛,然后缓缓地说道:“我只知道他是一个猎户。”
“那好吧。”于康选择了相信他。
江舸领着那人走到楼下门前,看着他戴着斗笠披着裘衣,皱眉道:“你把这烂衣服脱下来吧,你里面的衣服都比它体面。”那人不解地看着江舸,江舸又道:“里面比外面暖和。”
那人脱下裘衣,提在手上。江舸不耐烦地催促道:“把它扔一边得了,快点随我进去。”那人只好扔掉,手里那柄刀。江舸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刀,说道:“你可别带刀进去啊。”那人把刀放在一边,江舸对着那边那几个家丁喊道:“那边几个兄弟,替我看一下这边的衣服和刀行不行?”一个家丁向他扬了扬手里的剑,意思大概是说可以。江舸领着这人进去。
江舸带着那人穿过烟斜雾横的大厅还有一群妩媚的妓女,那些妓女和纨绔子弟见了这人,都不由自主地皱着眉头向后退了几步。忽然,那人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他连忙道歉。那女子并不买账,她身旁衣着富贵的男子见了,骂道:“你小子不长眼啊!?”说着就要准备教训眼前这位穷小子。江舸回过头来,冷冷地瞪了那男子一眼。那男子吓了一跳,挥了挥袖子,嘴里嚷嚷着,搂着女子掉头离开。江舸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道:“快跟着我。”说着,便带着他上了楼。
于康坐着无趣,目光停在了江舸挂在床边的刀。他站起来走到刀前,拿下刀,手感觉多了几分重量。他拔出刀,刀刃闪着寒光,用肉眼普通地看上一眼,也知道这刀异常锋利。
“于少爷,乱动人家的刀可不太礼貌。”门被推开,江舸领着一个人走进来。
于康笑了笑,把刀收入鞘,递给江舸,说道:“我不过是好奇,江爷这刀……”
江舸接过刀,抚摸着刀鞘,说道:“这刀是我师父赐予我的。他老人家把这刀给我之后,就神游去了。”江舸把刀挂回原处,指着身后的那人,向于康介绍道:“这便是我和你说的那个人。”
于康看着江舸指着的人,衣服有些湿,而且看上去很脏。那人还戴着斗笠,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于康抱拳行礼,说道:“在下姓于名康,请兄弟替我送一个人。”
那人还礼,答道:“在下聿炻彻,敢问于大人要我送谁?”
“兵部尚书于谦之女,于璚英。”
闻言,聿炻彻抬起头,看着于康,眼神里流动着微妙的感情。于康这才看清他的脸:他的肤色是小麦色,下巴和嘴唇旁边留了些胡茬,眼眸明亮,五官端正,左眼上方有一道疤,看上去并不像是个猎户。倘若是把脸洗干净,换上一身体面的衣服,或许就会像个公子爷了。
于康看着聿炻彻的脸,问道:“怎么?你也怕了?”
聿炻彻回过神来,不解地看着他,反问道:“敢问大人有何可惧?”
于康心想:“这人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情吗?”但还是说道:“没什么。那如此说来,你算是答应了?”
聿炻彻问道:“送去哪?”
于康答道:“杭州。”
于康看聿炻彻陷入沉默,不清楚这人到底在心里想什么。聿炻彻只是不慌不忙地问江舸道:“江爷,从京城到杭州要几日?”
江舸思考了一下,说出了一个大致的时间。聿炻彻低头不语,于康看着聿炻彻的斗笠,在心里琢磨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于康见他一直没有回答,便说道:“如果你说做,那么事成之后,我就给你五百两银子。”
聿炻彻的肩膀微微一震,然后缓缓地抬起头,直视着于康的眼睛,声音颤抖地问道:“五百两?”
于康点头,答道:“只要于璚英可以平安到达杭州,五百两银子,一两也少不了你。”
聿炻彻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咬着嘴唇在心里催促自己赶紧做个决定。一旁的江舸看了他一眼,笑道:“小兄弟,你见着五百两银子就接了吧。要不是我临时有事,还能让你得这番差事?”
说着,江舸走到凳子前,坐下去后,拎起酒壶又是一顿豪饮。“机会来了可要抓住喽。”江舸放下酒壶,看着壶嘴,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
聿炻彻闭上眼睛,请求道:“能否给我一些时日考虑?”
于康点头,说道:“当然可以,不过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你上于府来找我。”
聿炻彻道谢后,便转身推门出去。
待江舸听见聿炻彻下楼梯的声音时,才开口问道:“于少爷意下如何?”
“感觉他知道一些事情。”于康冷冷地瞟了江舸一眼,“你是不是和他说了什么?”
江舸拎起酒壶喝上一口酒,说道:“试问谁不知道徐有贞和你家于大人是死对头?这还需要我去说么?如今太上皇复辟,徐有贞功劳不小,必定找于大人麻烦。于大人怕是活不长久喽……”
话音未落,于康抓起桌上的刀,拔刀出鞘,刀尖指着江舸的喉咙,喝道:“你胆敢再这般诋毁我义父,我就杀了你!”
“于少爷,刚才可是我拿刀指着你,怎么现在就到你拿刀指着我了?”江舸看着于康的眼睛,“况且,这还是我的刀。”话音刚落,江舸一个抬腿,踢中于康持刀的手腕。这一踢令于康疼痛难忍,松开握刀的手。江舸俯下身子,在刀落地前抓住刀柄,然后又夺过于康手里的鞘,收刀入鞘,抬刀指着于康的咽喉,淡淡道:“于少爷,咱们可算两清了。”
“那人的功夫,可及你一半?”于康喘着气问道。
江舸没有回答,只是收起了刀,站起身子,手里依旧拎着酒壶走向门。他用脚踢开门,然后趴在栏槛上,看着楼下烟斜雾横的大厅。于康正疑惑着,江舸转过头来看着他,喊道:“于少爷不是想看看这小兄弟的功夫吗?还不赶紧过来。”
于康走向前去,他站在栏槛前,看着大厅里的聿炻彻,问道:“怎么?江爷还请人来试试他?”
江舸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聿炻彻低头走着,没有在意周围的人的眼光。他旁边那个刚刚被他撞到的女子发现了他,然后看着她身边的男子。男子立刻会意,站起身走到聿炻彻前面。聿炻彻没有发现前面有一个人,就径直走了上去。聿炻彻的肩膀撞到了男子的肩膀,男子捂着自己被撞的部位,表情稍有变化。
“这分明就是故意的。”于康在楼上愤恨地说道。
聿炻彻感觉到自己撞到了人,抬起头发现是刚才那个男子,连忙道歉。男子没有理会他,直接举起拳头要来打聿炻彻。
聿炻彻见他举起拳头,神色淡定,后推两步。那男子的拳头已经到了自己胸前,聿炻彻抬手挡下了男子的拳头,稍稍发力,那男子的拳头推了回去。男子被聿炻彻这么一推,有点站不住脚,险些摔上一跤。男子见聿炻彻挡下自己的拳头,不由得怒火中烧,再次举起拳头要捶聿炻彻。
聿炻彻见他又要打自己,便站着不动。那男子的拳头到自己面前时,聿炻彻抓住他的拳头,将他向后一推,那男子竟然直接摔倒在地。
周围的人生怕误伤自己,都躲得远远的。
男子被聿炻彻推倒,嘴里骂骂咧咧的,他举起手臂一挥,原本在门口站着的那四个家丁模样的人持剑冲了进来。
站在楼上看着聿炻彻的于康心想:“这不是刚刚在门口站着的那四个家丁吗?原来是这厮的人。”
聿炻彻见这四人凶神恶煞,还拿着剑,也面无惊慌之色。那四人准备拔剑,聿炻彻抓起酒壶洒向四人。四人见酒洒向自己,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眼睛。四人感觉到衣服被浸湿后,才放下手再次准备拔剑。可聿炻彻已经到了四人跟前。
聿炻彻俯下身子,伸出手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腕,轻轻一拗,那人惨叫起来。聿炻彻又将其奋力摔在地上,那人叫都没叫就昏死过去。
聿炻彻突然直起身子,抬起手肘重击面前的人的下巴,那人整个人都向后倒去。聿炻彻身后那人抓住剑柄,正准备拔剑,江舸把酒壶向他掷去。酒壶砸中那人的额头,他惨叫一声。聿炻彻耳朵动了动,抬腿向后一踢,踢中身后那人的手腕。身后那人原本已经拔出了半截剑,但被聿炻彻这一踢又硬生生地推了回去。聿炻彻转身,抬起手肘顶向身后的人的面颊,那人被聿炻彻一个重击,向旁边的桌子倒去,头磕在桌子上,直接昏死过去。
聿炻彻旁边的人已经拔出了剑,高举着剑要砍聿炻彻。聿炻彻将身子往旁边一侧,那人的剑挥了个空。那人又砍,聿炻彻再躲。聿炻彻连躲三剑,见此人只是毫无章法地乱砍,心下决定不再与其纠缠。那人拿剑挥向聿炻彻的脑袋,聿炻彻蹲下身子躲过。聿炻彻直起身子,抓住那人持剑的手腕,用了许些力道地一扭,那人鬼哭狼嚎起来,松开握剑的手。聿炻彻抬腿踹向他的膝盖后面,他直接跪倒在地。聿炻彻抽过他腰间的剑鞘,又在剑落地前抓住剑柄,收剑入鞘。聿炻彻没有松开手,那人跪在地上向聿炻彻求饶。聿炻彻没有理会,用剑柄狠狠地砸了一下这人的额头,这人惨叫一声,也和先前两个人一样昏死过去。
聿炻彻松开了手,向门口走去。到门口时,又回头望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男子一脸惊恐,周围的嫖客也是又往旁边站了一些。聿炻彻握住剑鞘,对准那男子的头就是一扔。那男子头偏了一下,剑砸了个空,从他头旁边飞了过去。他正暗叹运气好,聿炻彻突然冲了过来对着他的头一踢,那男子两眼一翻,向一旁倒去,昏迷不醒。
聿炻彻别过脸去,再次走出门,抓起丢在门口旁边的裘衣和那柄刀,裘衣上多了些脏鞋印。他看了一眼衣服上的那些鞋印,一声不吭地走了。
江舸喝上一口酒,看着原本躲在大厅角落的人,问道:“于少爷感觉如何?”
“身手不凡。”于康答道,“劳烦江爷请人试他的身手。”
江舸摆手道:“我和这些人可没关系。那小子是孙家少爷,每次来燕芳阁都得带这么几个家丁,显显他有多么威风。这小子刚进来的时候撞着那个孙家少爷了,那少爷见我在旁边不好发作,于是就等他落单了再动手。”
于康看着依旧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孙家少爷,道:“是么?不过,我现在就是怕这聿兄弟不答应。”
江舸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他肯定会答应的。”
于康不解地问道:“江爷为何如此肯定?”
“就凭刚才这聿小兄弟问我京城到杭州需要几日,我就知道他肯定会答应的,时间问题罢了。”江舸说道,然后他走进房间,坐在凳上继续喝酒。
“不过,”江舸看着手里的酒壶,自言自语道,“他既然知道于谦这件事,怎么可能还会接受呢?”
于康没听见,但他走了进来,拱手道:“在下想请江爷再帮一个忙。”
江舸反问道:“人我也帮你找着了,你还要我帮什么忙?”
“我想请你替我查查这人的底细。”于康说道。
“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才不会干。”江舸看也不看于康就拒绝道。
于康见状,深吸一口气,说道:“如果江爷替在下办了此事,闫家的事,在下从此绝口不提。”
江舸阴森森地看着于康,说道:“你要再敢提闫家的事,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于康不为所动,他平静地看着江舸,期待江舸的回答。江舸喝着酒,眼睛盯着刀,在心里纠结。最后,他放下酒壶,说道:“也罢,就当是看在于巡抚的面子上好了。”
“多谢江爷,在下告辞。”于康行了个礼,然后转身向门走去。于康打开门时,回过头问道:“在下想不清楚一件事,想请教一下江爷。”
江舸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于康缓缓地说道:“一个人既然没偷没抢,那又为何怕人提起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
江舸身躯一震,握紧刀鞘的手在发抖。于康看着他,继续说道:“江爷不就是这样吗?闫家那丢的东西,虽然是江爷护送的,但却不是江爷偷的,江爷也没有藏起来。江爷,你到底在怕什么?”
江舸和于康无言地对视着。许久,于康别过脸去,说道:“在下告退。”于是推门而出。
于府。
于康推开大门,发现庭中一片狼藉,暗想情形不妙,连忙推开于谦的房门,发现于谦已经不知所踪。
“于康大哥。”于冕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于康连忙回过头,看到于冕一脸沮丧地看着自己。于康连忙走上去,抓住于冕的手臂,问道:“爹呢?”
“今早徐珵那厮来了,把,把爹带走了……”于冕的声音越来越小,“妹妹哭了好一阵子,刚刚才休息……”
于康赶忙问道:“朱骥妹夫呢?”
于冕摇头道:“他来看了一眼妹妹,又走了。”
于康一甩袖,又走向于府大门。于冕忙问道:“于康大哥,你这又是去哪?”
“找朱骥。”于康抛下这么一句,便推门出去。
聿炻彻将刀提在手上,走入昏暗的小巷。天空现在阴沉沉的,完全没有今早那般好天气的模样。聿炻彻走到巷子的最尾的院子,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抬脚跨了进去。
院子里的积雪上散落着用墨水乱涂乱画的纸。聿炻彻弯腰随便捡起一张,这张和地上的其他浓墨涂着的纸不同,这张纸像是信。聿炻彻看了一眼落款,把纸折好塞进束衣的腰带里。
这时,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孩跑了出来,对聿炻彻说道:“炻彻哥。”
聿炻彻把刀扔在一旁,看着四周问道:“那个苏文翊呢?”
男孩指着一间关着门的屋子,答道:“他还在里面呢,一天都没出来了。”
聿炻彻摇头道:“这厮出来过,你看着地上的破字画儿。”说着,他又从腰间掏出一些钱,放在男孩手里,吩咐道:“炻岳,你去买一些娘要吃的药。”然后准备走向刚刚男孩指的那间屋子。
男孩急忙拉住他,说道:“哥,家里没米了。”
闻言,聿炻彻顿了一下,然后摸了摸男孩的头:“没关系,今晚吃粥。”
男孩只得点头,接着跑出院子。聿炻彻看着男孩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走向那间屋子。
聿炻彻一脚踹开门,坐在案前的背影被吓得身体一震,还没回过头来就被聿炻彻抓住衣服拉出门去。聿炻彻不由分说地把他摔在地上,又指着地上的字画,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每天写这些东西,还没搞出什么名堂来,你这混吃等死,还不如和我去卖鱼!现在家里没米开饭你还在这写你的字画,你是不是疯了!?”
苏文翊趴在地上,用手臂挡着脸,不敢回嘴。聿炻彻看着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原本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在刚才落在了房间里,聿炻彻刚刚的愤怒也逐渐平息。聿炻彻指着周围散落的字画,命令道:“赶紧把这些东西给我捡起来,别再让我看见!”说罢,走进了他母亲休息的房间。
房间里陈设简陋,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摆有灵位的桌子。一个女人躺在简陋的床上,床上有两张破棉被,一张被女人垫着,另一张盖在女人的身上。聿炻彻在床边蹲下,用手摸着女人的额头,轻声问道:“娘,好些了吗?”
女人没有回答,她的眉头紧皱,呼吸急促。聿炻彻摸着她的额头,试着安抚她。聿炻彻发现女人的额头上全是汗珠。聿炻彻连忙起身,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为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珠,接着安抚她。
待女人的呼吸平缓后,聿炻彻方才起身。男孩已经推门而入,手里拿着药包。聿炻彻对他说道:“你先去熬药,粥什么的让我来做。”聿炻彻准备动身去做晚饭。
“哥。”男孩低着头,小声地说道,“黄大夫说,咱们的钱不够了,只给咱们两天的药。”
闻言,聿炻彻停下了脚步。他看向躺在床上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回答男孩这个话题。聿炻彻咬了咬牙,握紧拳头,待他感觉到指甲快要刺破皮肤时才松开。良久,他摸着男孩的头,轻声道:“你先去熬药,我会想办法。”
男孩跑去熬药了。聿炻彻走出房间,发现那人还坐在地上。虽然聿炻彻很担心他会着凉,但还是大声喝道:“苏文翊!你还在那干嘛?!给我过来烹鱼!”
苏文翊听到聿炻彻这么一喝,赶紧拍了拍屁股站起身子,跑到那篮子和鱼竿前,拿起来又跑向聿炻彻身旁。聿炻彻拍了一掌他的后脑勺,骂道:“你他妈的就不会先去屋子里拿一件衣服先穿着啊!冻不死你个王八蛋!那字画你还不收,你坐在那等死啊!?”
“反正我也早该死了。”苏文翊随口回道,“每天过着这日子,倒不如死了。”
聿炻彻愣住了,他没想到这文弱书生竟然会这么回他。但他又立刻反应过来,抬脚踹苏文翊的屁股,喝道:“死之前把鱼给我烹了!”
苏文翊,聿炻彻还有男孩围着一张桌子用餐,屋子里烧着火炉。桌上只有一蜡烛,一盘鱼,还有一小盘青菜。苏文翊捧着碗,看着里面都是水的粥,问男孩道:“炻岳,你这给我打了一碗水吧?怎么连一粒米都捞不出来?”
聿炻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聿炻彻瞪了苏文翊一眼,反问道:“有水给你喝,你还挑什么?没米就不能喝水吃鱼么?”
苏文翊把碗筷放桌上,看着喝粥的聿炻彻,问道:“聿少爷,你试过喝水吃鱼么?”
聿炻彻咽下粥,看着苏文翊的眼睛,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觉得我的碗里的米还比你多了?要不咱们换换?”说着,把碗递到苏文翊面前。
见状,苏文翊拿起自己的碗,道:“不了,我看我这碗的米比你那碗要多。”又慢条斯理地说道:“没想到啊,如今咱们竟落得这步田地,莫不是上辈子造了孽。”
聿炻彻没有理他,静静地喝粥吃鱼。
吃过饭后,聿炻彻吩咐炻岳喂母亲喝药,让苏文翊洗碗。聿炻彻进到母亲休息的房间,走到那摆有灵位的桌前,点了一根香插上。
聿炻彻轻声道:“爹。”
寅时,聿炻彻站在庭中,腾空一跃翻上房顶,几块瓦片被他无意踹落,掉在了雪上,没有发出声响。聿炻彻踢落了些房顶上的积雪,坐在房顶上,抬头看着夜空中那轮明月,在心里细细琢磨着今早于康和他说的事情。等聿炻彻想得差不多有些眉目时,他的额头被一块小碎片砸中。聿炻彻往小碎片砸来的地方望去,看到苏文翊正叉着腰站在那儿看着他。
“这都寅时了,再不贪睡一会儿,哪来的精力去抓大虫啊?”苏文翊打趣问道。
聿炻彻刚想开口反问,就被苏文翊抢先喊道:“你就不能下来说啊,我上不去啊。”
聿炻彻无奈,纵身一跃落入庭中,站在苏文翊前面,不由分说地先掐着他的后颈,说道:“给我小声点,要是把我娘还有炻岳吵醒了,我要你好看!”
苏文翊求饶道:“聿少爷,你先松手。”
聿炻彻松开手,说道:“还有,以后不许再叫我少爷。”
苏文翊摸着后颈,道:“嘿,怎么就不是了?先前是啊,咱们从小玩到大,给人叫少爷叫习惯了,我这委屈自己叫你少爷,你还不领情?你也别老仗着之前和人学过功夫就来欺负我吧,你这一掐可疼死我了。”
聿炻彻没有搭理他,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苏文翊指着雪上的瓦,答道:“你这声音这么响,听见了还能睡着吗?我还以为进贼了。”
聿炻彻瞥了一眼地上的瓦片,笑道:“怎么?以前打雷都震不醒的苏少爷,今天倒被这掉在地上,连点声响也没的砖瓦给惊醒了?”
“要是放在前些日子,我连蛐蛐动我都听得见。”苏文翊没好气地答道,“聿少爷……”
聿炻彻瞪了苏文翊一眼,道:“你还要叫我少爷?”
苏文翊点了点头,道:“成。虽然说你从小就喜欢上屋揭瓦,但你现在半夜爬上房顶,坐那半天愣是不跳,在想事情啊?”
聿炻彻点头道:“确实是在想事情。”
苏文翊问道:“那又是什么事情啊?”
聿炻彻看着苏文翊的眼睛,想道:“还是先别告诉他了。”停顿了一下,问道:“扬州可好?”
苏文翊一挥手,别过脸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聿炻彻一笑,道:“先前总听你说,扬州怎么怎么好,今天突然就想知道,到底好在什么地方了?”。
苏文翊转过身子,盯着聿炻彻的眼睛,道:“扬州,可好了。”
聿炻彻看着苏文翊,等他继续说下去。
苏文翊看着天上那轮明月,继续说道:“路上的赌坊,茶馆里的说书,还有那铜雀楼,以及江边的船,还有桥,都好啊。”
聿炻彻看着苏文翊一副憧憬的模样,问道:“铜雀楼?莫不是曹操建的?”
闻言,苏文翊低头笑了起来,又抬起头道:“曹孟德建的铜雀台,里面的美人也没咱们扬州铜雀楼里的姑娘一半好啊。你还记得韦端己的那首菩萨蛮么?”
聿炻彻点头答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苏文翊向聿炻彻投来赞许的目光,说道:“没想到聿大少爷记得呢。我觉得啊,韦端己的这句就是写给咱们铜雀楼的姑娘的,只有咱们铜雀楼的姑娘才能称得上‘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啊。”
聿炻彻笑了笑,又问道:“那你堂堂苏家少爷,家中藏书一定不少。何必上茶馆听书啊?”
“茶馆里说书人,讲的都是江湖之事。”苏文翊走了起来,“什么大侠行侠仗义,什么武痴争天下第一,什么镖头只身一人砍了数十个山贼……这些,书里可不曾写。”
聿炻彻一听苏文翊后半句,身躯一震。他抬起头看着苏文翊,苏文翊没有在意他的目光,继续说道:“还有那桥头,以前总站着一书生,等着铜雀楼的一姑娘来找他。”
聿炻彻见苏文翊没再提说书人的事,于是便顺着苏文翊问道:“这两人为何要约在桥头见面?”
“书生是穷书生,姑娘是大美人。”苏文翊的表情变得平静,说道,“书生怕自己上铜雀楼被人耻笑,姑娘怕书生家人瞧不起自己。就这样,两人就约定每次在桥头见面,有时就只是耳语两句,共叙如三秋未见的思念,有时书生带姑娘上自己借来的船,划出城外,坐在船里,和姑娘谈笑。”
听苏文翊这么说着,聿炻彻的脑子里慢慢浮现出他描绘的那个画面:耸立的青山周围流动着河水,一艘木船在河上漂着——像是没人掌舵似的漂着。走近一看,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在船舱里躺着,用手撑着脑袋,面带微笑地看着坐在船头的红衣女子。红衣女子看着周围的青山,嘴里轻轻地为男子唱歌……
聿炻彻又突然醒悟,他看向苏文翊。此时,苏文翊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
聿炻彻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扬州确实挺好的。”
苏文翊说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可不做苏家的少爷,也要留在扬州。”
聿炻彻看着苏文翊,说道:“你还是早点休息吧。”然后拍了拍苏文翊的肩膀,提着那柄刀,戴上斗笠披上裘衣,推门走出了院子。
苏文翊看着聿炻彻的背影,喊道:“你为何要问此事?”
聿炻彻停了下来。许久,他偏过头,笑着回答道:“有机会,我想带我娘去一趟扬州。”
苏文翊看着聿炻彻的眼睛,聿炻彻回过头,走出门,把门关上。在聿炻彻把门关上前一刻,苏文翊又喊道:“张家的小妮子来找过你!”
没有见到聿炻彻回头。
“大概是听见了吧?”苏文翊想道。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聿炻岳和聿炻彻的母亲睡的房间,两人没有被他刚刚那一声叫喊给吵醒。苏文翊转过头来,突然又感到许些奇怪,总觉得,聿炻岳刚刚的睡姿不是现在他所看到的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