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主屋内,大云铜盆里的银炭火旺旺地烧着,肖氏和女儿白清芷都在不断的用手搓着白昂驹的手脚,跪了这么久,手脚冻僵了倒是真的。而白昂驹依旧是闭着眼,慢慢的才开始继续打着哆嗦。
不多时白曜臣端着一盆雪走了进来,没有言语,肖氏捞起一把雪就开始轻轻地擦着白昂驹的手臂,白曜臣也捞起一把雪开始擦着白昂驹的腿脚。
一刻钟之后白昂驹微微发出了一声呻吟,在长长的吐出一口寒气之后,他睁开眼睛。却还是一幅无神的样子,两眼空洞的望着高处,浑身哆嗦着。
“快,清芷,快给你二哥喂参汤。”肖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喜意。
白清芷应了一声,端起放在暖炉上的参汤开始喂白昂驹喝了起来,一连喂了好几口之后,白昂驹脸上才渐渐有了些血色,手指也是恢复了知觉,开始缓缓抬起,微微动着。
“驹儿,娘在这,娘在这!”肖氏泪眼婆沙的一把抓住他的手,目光之中只剩下了慈爱。
白昂驹心头一喜,这段日子以来,他可谓是摸清楚了他爹和他娘的脾性,他爹白振,虽说是堂堂大吴朝的武定侯,可是却是一个只知道明哲保身的闲散之人,平日里属于那种说句话都要考虑半天的人。而这个娘更是可爱,典型的就是缺乏勾心斗角经验的传统当家妇女。
见终于平息了肖氏心中的怒火,白昂驹咳嗽了几声,像是刚缓过来一般,挣扎着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放在他娘的手上,“娘……我……错了!”这一声娘特意叫的悠长,说完便是呜呜的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肖氏的心就像是化了一般,抱着这不争气的儿子也哭起来,“是娘的错,是娘的错!娘不该这么罚你,是娘太狠心了,是娘太狠心了!”
肖氏哭的真切,倒是让白昂驹有些愧疚了起来。
一旁的白清芷和白曜臣则是无奈的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叹息着看着这一幕,若是两人没记错,这已经是这半年以来第十二次这般了。
“娘,此事终归是由昂驹引起,怎的此时您又护着他了?不该是趁着他刻骨铭记之际,好好教导一番才是吗?”白曜臣低声道。
“住口!”肖氏擦了擦眼泪,回身呵斥道:“你没看到你弟刚差点被冻坏了吗?你让为娘此时再问责于他,你未免太狠心了些!”
白曜臣斜了白昂驹一眼,“他有今天,还不是娘平日里惯的,再说叫他跪在雪里,不还是娘您为了让他记住今日之教训吗?怎的此刻仿佛又像是我的错了?”
白清芷在一旁忍不住发笑,但再被肖氏瞪了一眼之后,也就乖乖的站在了一旁。
“娘,是我孟浪从事,爹此时还被扣在宫中,这事皆因孩儿我一时口不择言,实在是对不起你们平日的教诲。”白昂驹哭声不止,“大哥平日里也时常劝谏我要慎言,可我偏偏不听从你们的劝告,我实在是悔不当初!”
肖氏拍了拍他的手,很是慈爱道:“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你放心,再大的罪也不过是夺爵罢官。总归是一家人还能在一起。咱家在江右老家那边还有祖上留下的千亩良田,够咱们下半辈子过日子了。”
白曜臣微微叹了口气,望着白昂驹也不再要求母亲问责于他,只道:“昂驹这次也确实是太荒唐了些,你平日里随便谈谈国事也就算了,毕竟每个读书人都能畅言政事于街市,只要不太过分,终归也只是被朝廷呵责一二。可这大礼议之事乃是牵扯的皇室名分,这可是太后的体面所在,怎是能轻易置喙。你那日在岚风楼大放厥词,太后便会以为咱们武定侯府是站在新皇那一边的,太后怎能不借此发难?”
“可我也没想这么多,我只是说当今世界,各国无不一是奋力以求自强,而我堂堂华夏,竟还是举朝文武为一名分奔波。”白昂驹接言了,“然后宋弈仙他们几个也觉得我说得对,也就在畅饮之际多说了几句,并不觉过分啊!”
白曜臣很是无奈的望了这个弟弟一眼,明明不懂朝堂这潭水,却也不知道抽哪门子风,半年来竟是屡屡指点江山。
“大礼议之事乃是沈椎大人提出的,沈椎大人是一个刚直之臣,心向朱家正统。可是大礼议相当于变相的将祖训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给翻了出来,所以才会令太后不满。可偏偏此时内阁首辅徐嵩及其党羽也需要倒后,所以才会放任这一出愈演愈烈。其根本还是徐党和太后党暗中较劲,而表面上却是新皇和太后之争。你此时第一个站出来议论此事,又是个侯爵之子的身份,你说太后能不发威吗?”
白昂驹沉默了,也在飞速的理清楚这其中的关系,这半年来他确实忽略了对朝廷局势的深入了解,如此才以至于每每有惊世骇言,却换来的是老爹频频被宫里宫外叫去喝茶。
“你说他干嘛?还不是你这个当哥哥的平日里不知道管教他,就知道习武习武,每天抱着本孙子兵法,看看你都快二十了,还没有成家,为娘我去赴其他侯爵家的宴,我都不好意思说你的事!”肖氏很合时宜的护了白昂驹一句。
白曜臣早已习惯,也就只得继续正了正身姿,做出一副宁折不弯的样子。
“大哥说的没错!”白昂驹慢吞吞的叹了口气,“如今朝堂形势人尽皆知,可我却是过于卖弄了些,虽说胸中有文墨,可也不该此时来待价而沽。毕竟形势比人强,岂是一言可以逆转的。”
“小祖宗你就消停些吧!”肖氏望着白昂驹这怀才不遇的样子,轻轻指着他的额头道:“就凭你肚子里那几斤墨水,考个举人都勉勉强强,还大谈什么国事!”
“娘,您此言差矣,昂驹有一些话还是有些道理的,诸如师夷长技以制夷,此话从他口中说出之后,造访咱家的官吏,大多是同爹谈论此事。时下外夷确实有独到之处,这不得不承认。”白曜臣在一旁低声道,他心里其实赞同白昂驹的许多话,只不过不想表露出来而已。
肖氏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别忘了因为这句话,害的你爹当廷被徐党官员群起而攻之。”
白昂驹摇了摇头,心中感慨于这个世界的复杂,按照以往的套路,不该是他在青楼说几句针砭时政的话,然后便被某个官吏举荐给当今圣上,最后走上人生巅峰的吗?怎个他说了大半年,带来的却全是灾祸。这不得不让他有一种小说里都是骗人的之感。
初来这个世界,他还是蛮庆幸的,毕竟他所来到的国度大吴帝国,乃是一个类似于大明的朝代,但是当前时局却又类似于晚清。可以说也是华夏三千年来未有之变局,正是可以大展宏图的世道,也是一个建功立业、扶大厦之于将倾的英雄辈出的时代。
然而经历这半年的奔走疾呼,他除了收获一堆来自爹娘的责罚之外,就只结交了几个臭味相投的愤青好友。可偏偏这几个愤青又都是出身侯爵之门,所以从根本上来说,这几个人都是被他的惊世骇言所吸引,加之又吃饱了没事干,于是便索性追随着他一起与众不同。
想到这里,一股孤独之感油然而生,白昂驹不禁明白了为何先知者都是孤独的,为何哲学家往往是悲观者。他这样一个腹有乾坤之人,却是没有一个知己,更没有一条上达天听的途径。
“侯爷回来了!侯爷回来了!”这时一个丫鬟笑着跑了进来,重重的不断重复道:“侯爷回来了!”
果不然,在丫鬟呼喊片刻之后,一阵脚步声便是传来,只见白振正在下人的搀扶下走进屋内,清瘦的脸上仍是带着几分惊恐。他目光无神,不停的吸着鼻涕,但是嘴里却念着:“逆子,逆子!”
白昂驹见状,立马十分戒备的躲在肖氏身后,白曜臣和白清芷却是自觉的退后了几步,然后看热闹一般伸长脖子望着。
望见白昂驹,白振缓缓将搀扶的下人推开,眼中猛的涌出一股怒意,他狠狠的吸了吸鼻子,大怒道:“你这混账东西,我今天……今天就要打死你!我让你胡说八道!”说着便是顺手抄起旁边的凳子。
白昂驹顿时觉得不妙,他爹从来没有这般发火过,他立马跪在了肖氏膝下,抱着肖氏的膝盖大喊道:“娘……娘!”
“要打死驹儿,你先打死我算了!”肖氏一声怒吼,直接将白昂驹护在了怀中。
白振手一颤,举在半空中凳子停了下来,却是倏的哭了出来,这一下子令得满屋子的人都有些诧异。
“你知道我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吗?”白振无力的放下凳子,瘫坐在地上呜呜的流着泪:“整整一天,从早到晚一个火盆都没有,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衣襟都被冷汗浸透了!”
白昂驹愣了愣,同他娘对视一眼后赶忙松手,肖氏也是赶紧走过去扶着白振在一旁坐下。
“都是这混账东西害的!”白振坐下后,仍是指着白昂驹大骂,还顺手把桌上的盘子扔了过去。
白曜臣和白清芷赶忙跑过来安抚白振,“爹,您这不还是好好的吗?放心,都过去了!”
白振撑着额头止不住流泪,眼泪和鼻涕混杂在一起,任由肖氏怎么擦,可就是同擦不完一般。
肖氏温言抚慰道:“好了,好了!大不了一家人回祖屋去,不当这什么狗屁侯爵了!”
白振抬起头,似是心有余悸一般,“你知道太后怎么说吗?太后一来便劈头盖脸的问,是不是武定侯仗着祖上有几分功业,便要插手皇族宗室之事?吓得我立时便伏地磕头请罪,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就像一座大山,死死的往你头上压。”说着白振又望向了白昂驹,指着他欲骂又止。
“那太后没下懿旨吧?”肖氏赶忙问了句。
白振长长的叹了口气,“好在列祖列宗保佑,太后一问,我便以祖上答太祖之言奉告,告知太后咱们白家向来是忠贞不二。太后最后也只是说了句:要是你这宝贝儿子能有你一半明事理,那就好喽!”
白昂驹咽了咽口水,这显然是太后在表达对自己的不满,然而在他看来,这大礼议确实是一件小事,实在是不值得举国所有臣工都讨论一年之久,这实在是空耗国力。
肖氏也在一旁坐了下来,眉间略略一蹙:“这么说来,太后还真是不敢将此事闹大,可毕竟涉及先帝名分,如今新皇登基才仅仅一年,这场大礼议只怕是愈发的难以收场。而今日太后因大礼议召见了侯爷,只怕今后咱们家也不免卷入其中了。”
白振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又是单手撑着额头沉思了起来。一时间屋子内又是只有白振吸鼻涕的声音。
白昂驹乍一听到他娘的话,便明白两夫妻又在想着怎么从此事中脱身干净,心中也略略徒增了几分愧疚。
“爹,您这不是染了风寒吗?要不麻烦爹您多病几日,最好病到这大礼议结束!”白昂驹提醒了一句,作为看过《资治通鉴》和数百本历史小说的宅青,他自是知道装病是避免朝堂斗争最好的办法。
白振抬头望了望白昂驹,又低头思索了一二,终归是摇了摇头道:“不可,如此反倒是显得为父心虚,不过装病不如请旨去替先帝守陵三年,既是彰显臣子忠心,又能乘势远离朝堂!”
肖氏目光微微一凝,叹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不过就是苦了侯爷你了,先皇陵园度日艰难,只有一盏青灯、半卷草席,三年下来人定是要瘦一大圈。”
白振擦了擦鼻涕,又怒冲冲的指着白昂驹骂道:“还不是这不孝子惹下的麻烦!”
白昂驹淡淡一笑,“这不是因为孩儿知道爹您英明神武,定是能收拾给我收拾烂摊子嘛!”
面对突如其来的马屁,白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却又佯怒道:“少来这一套,从明日起,你禁足三个月,给我在家好好反省!”
白昂驹立刻拱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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