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在芬兰给古玄武写第五张明信片。
按照这个明信片的寄送速度,等到古玄武收到这张明信片的时候,她应该已经到另外一个国度。
也不知那个国度是怎样,春暖花开,亦或者是风雪交加,亦或者黄沙漫天。没关系,慢慢想,她有时间,亦享受这样的未知。
在陌生的国度过陌生的生活,时间都会变得慢下来。
不得不说,她实在是跨度太大。上个礼拜古玄武还托她买东南亚的手工围巾,今天她就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走进芬兰街头的小酒馆。
这家小酒馆只卖啤酒和威士忌。下酒的小菜只有奶酪和橄榄。客人进来也不强制消费。就像明亮,点一杯酒坐了那么久,一边的酒保也没再过来招呼一声。
那酒保还免费赠送了她一碟橄榄。酒保见她孤身一人来酒馆,身边又没带大件的行囊,想必是事先就寻到了住所,也就没了推销楼上旅馆的心情。
明亮给古玄武写明信片,写:“这里风雪无归人,极光下都是爱人。很美,你该带你的谁谁来。比如那个谁谁。另外,要问我的姐姐好。也问你好,问你的谁谁好,她也是我的谁谁。你要不帮我问问她好不好?”
她想到古玄武收到这张贺卡时候的脸,一定很有趣。
她这样想,也就这样笑起来。
然后,对面黑暗中也有个人笑了起来。他的肤色不算深,只是脸隐藏在阴影中,只有一口白牙显示出他在笑。
他在大笑。目光炯炯看她。确实是在看她。
明亮抬头,目光对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从黑暗中露出半面脸,大大方方看她。
那是一个还算英俊的男人,矮身在沙发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他高大,粗糙,胡子拉碴,一头乱蓬蓬的金发,鼻子高挺,一件破烂的牛仔外套穿的洒脱不羁。他是个很标准的欧美长相。他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看着明亮,对她展开一个露出八颗牙齿的,灿烂的笑。
他对她说了一句外语。
明亮没听懂。对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酒吧并不嘈杂,但是那个男人还是又说了一遍。他提高了音量,惊扰到了一旁的酒客。
这下明亮听到了。
但是她依然没听懂。她只分辨出那不是英语。她很遗憾对他摇头,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
那个男人顿一顿,继而大笑。
笑声越来越大,小小的酒吧几乎要装不下。满满登登充盈于这间小小的屋子。他对着明亮笑,明亮在这样张狂的笑意中先是疑惑不解,再脸红窘迫,再生出了怒意。
周围酒客,男男女女,都把目光转向过来,看大笑不停的男人,看不知所措的女人。看热闹,看新奇,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把明亮拉出这个尴尬的圈子。
那男人笑的很久,仰天大笑,让明亮觉得。恨不得这人去把下巴笑脱臼才好。
那人已经笑到后仰,只一排雪白牙齿在阴暗中彰显存在。
这个时候,有人给了这个张狂粗野的男人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肩膀上,强行打断了这毫无道理忽如其来的笑。
那也是个高大的男人,他也是大约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短发,收拾的干净利落,他瞧一眼明亮,弯腰对这男人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是刚刚那个男人说出来的同一种语言。他脸上还有笑的余波在回荡。
男人眼睛发亮,一边听他朋友的耳语一边继续肆无忌惮看着她。
他的朋友又说一句什么之后,他终于妥协,他垂下睫毛,往后一仰,彻底陷入了沙发和阴影中。
这个时候,这个阻止笑意的男人过来给明亮致歉。他示意酒保记账,问她:“亚洲人?中国?日本?韩国?”
他换一个国籍的同时就换一种语言。他也带着笑意,不张不敛,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善意表情。
明亮心中松快很多,脸上的热度也退却一些:“中国。”
那男人笑意舒缓:“同胞。”
他换上一口纯正的汉语,字正腔圆的标准腔调,听不出来具体的籍贯。
他说:“我姓顾,华侨,在这里生活。但是我会说中文。这里的人都叫我顾先生。”
明亮点头。
也叫他:“顾先生。”
顾先生点头示意,他没问关于明亮的只言片语。他又说:“我朋友……你可以当他是喝醉了。实在抱歉。我们很失礼。”
顾先生自动把自己拉入失礼的阵营,这也是一种外交手段,以无辜的人去面对错误,态度良好,效果也会格外显著。
明亮看向那一片阴影。那个男人的眼睛和笑意,都清醒而粗野,他手边一杯烈酒,从头到尾都没动过。
明亮的视线从酒杯上转回。又看顾先生。
顾先生也看一眼那杯酒。
他顿一顿,解释说:“有的时候,令人沉醉的,不一定只有酒精。”
顾先生说:“晕眩。”
他见明亮脸上疑惑之色更甚,他指了指头顶,划一圈,又指指地,也画一圈。
“天旋地转,而令人天旋地转的,不一定是酒精。”
明亮问:“那还有什么?”
顾先生说:“可以打个比方,举个例子。比如水手,在海上漂流很长时间,已经习惯颠簸,忽然有一天开始可以脚踏实地,水手却开始晕眩,不稳,呕吐。”
明亮说:“难道他也是水手?”
明亮提到那个男人,又看了一眼不远的阴影。那个男人依旧在阴影中,他似乎很听话,躲在其中不再出来,如一个惹祸的小孩,留家长出来善后祸事。
她去看他,故意又不想显得故意,努力做出无意状态。
顾先生装作不知。
他距离和她保持不远不近,既不会贴近到令明亮不自在,也不远到显得生分疏离。这个时候,明亮已经不知不觉彻底从刚刚被大笑的窘迫中拔出来。
她却还在记仇。并且耿耿于怀。
顾先生摇头,语气中半夹杂无奈:“他不是水手,他是军人。在沙漠里才能活着的军人。”
他也回头去看一眼阴影。
他微弱叹气一下,说:“他就像鱼,沙漠就是他的海。他离开大海,很不适应。”
明亮说:“为何不能放鱼回大海?”
顾先生说:“他这条鱼,已经不能回去大海了。”
明亮不解。
顾先生却由此点到为止了。
他说:“我只想替我的朋友道歉。他不是故意的。你就当他喝醉了。”
顾先生说完话,走过那片阴影,把那杯没动过的酒一饮而尽,再拖起那个高大的男人从另外小门离开。
……
顾先生和那个男人离开后不久,明亮身边过来一个亚洲肤色的年轻男人。他先点一杯酒,在等候的间隙随意状问一边的明亮:“刚刚,道歉了?”
他指着那片已经空无一人的阴影方向。
他说中文,夹杂很容易分辨出来的口音。明亮确认了这个男人是对她说话,才点头。
那男人见明亮并没有排斥搭话,他又说:“你刚刚,注意到那个笑你的那个外国人的牙齿没有?”
明亮微微皱眉,她对这人话语中的某些词生出不满。以至于令她失去了本就所剩不多的谈话欲。
那男人却依旧滔滔不绝:“他那牙齿,全是假的。外国人,抽烟喝酒的,还糙,哪可能有那么白的牙?假的!”
明亮眉头皱得更紧些:“你怎么知道?”
男人一脸得意,他瞧明亮,笑,还挑眉,说:“我是做整形的。自己开了个小医院,这种,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就算做的再自然,那也是假的,能瞒得过我?何况这种专业性的事情。”
他话语里自谦,可是那神情却恨不得立刻能从明亮脸上看出些他想要的东西。他也眼睛闪闪发亮,又骄傲,又自谦。
男人一聊专业的事就会显得很英俊,女人同意这点,男人更加如此认为。他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舒服缓释状态凹靠在吧台上,慢悠悠等酒。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木制吧台做催促态度。
明亮说:“假的?”
“当然是假的!”
他仿佛感觉自己被质疑专业,一下子点燃胜负欲。非要说明一二,以证明他的能力。
他说:“那牙齿,是前几年最顶级的那款,小十万美金。那还和咱们国内明星做的牙不一样,明星大多都是磨小自己的真牙,再再外面套个假的,而且基本上只做门面。他那个不一样,全换。自己的真牙一颗都不剩下,全换成假的,牙根都不要。”
明亮说:“那不是和老人家……”
“不一样!”
他挥手打断明亮。
他再一挥手,很是扬一下气势。
他说:“那种老人做的假牙,是可以替换的,便宜,可是太假!。这种不行,这种要种进去牙根。说白了就是一旦做了,就跟真牙差不多。但是做的时候能把人疼死。一颗就疼死人。别说要搞满嘴假牙。”
他说到这里,还夸张抽气,以演示一下痛感时候的样子。
不光如此,他还靠近明亮,自然得从专业过度到八卦:“你说,这人也不像是明星,虽然长的不赖,身材也好……不过北欧人都长这样,高个子高鼻子,估计他这样的长相也不突出。你说他图啥?”
明亮不动声色的退后拉开距离。
“估计有什么故事吧。”
明亮已经不想在继续和这人攀谈,她已经有些后悔接他的搭话,她现在才体会出顾先生的好处来。顾先生英俊,话少,且懂得分寸。虽然已经不算年轻,可是岁月沉淀带出气质,更显得温雅风度。
明亮心中叹气,也怪不得书上电视剧都说,男人如酒。越久越纯。当然,那酒也得是好酒,好酒,刚刚酿造好的时候就已经能证明自己是好酒了。
所以越久越香醇的,之前就不能差。
那顾先生,也是个一看就有故事的人啊。配合着英俊的脸,更令人想感兴趣他的故事。
不,即便顾先生他在年轻时候,脑袋空空,凭借那个脸,也会有一堆人,看他滔滔不绝不知所云。
然而如今的顾先生脑袋并不空空。他有故事,虽然不想倾诉,这更激发斗志。如打怪,那城堡里神秘的国王,引得无数的人争先恐后,攻克碉堡。
那人听到故事二字,忽然似乎被点中穴道一样安静下来。正好他的调酒也到了。他大声长长叹口气。不去看明亮,咂摸一口酒,说:“孤身来这里的人,谁身上又没故事呢?”
他满身都是故事,只能有缘人来询问,他可倾诉,可交流,可引得有缘人感伤,可被疗愈。这本就是他的疗愈之旅,他不屑那些开满鲜花的浪漫国度,那早已泛滥,他毫不犹豫来选定这冰雪极光之国,他信他定然会找到知己,遇到属于他的那段独特的相遇。
他等许久,一杯调酒,咂摸也许久。
明亮见他不再理会她。松一口气。
过一会,她终于瞥见那人默默端着酒离开。
明亮放松下来。
她离开小酒馆,回到旅社的时候拜托老板帮助她寄送一下明信片。
民宿的主人是一对很和蔼的老夫妻,白发的老太太用英语问明亮,是否已经确定了下一个行程。
明亮用英语回答说:“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老太太笑,说:“那就勇敢去吧,我的孩子。”
明亮也笑。她心中对自己说,我会去的,也会勇敢的去。
她第二个礼拜离开的北欧。临走之前她去问民宿的主人那个男人说的话,她结结巴巴重复着当时依稀记起来的语调。
幸而老太太听得懂其中两个词。
一个是爱。
另外一个,是雪山。
那老太太说,这是希伯来语。
意思是爱和雪山。
……
希伯来语。
老太太说,希伯来语是神奇的语言,消失两千年,又重新回到人间。因为希伯来语,现在的人们也可以听懂两千多年的人的话语。这是灵魂对待灵魂的态度和交流。
明亮却想,多么有趣。一尾沙漠里才能感觉到自己在活着的鱼,却对雪山念念不忘。
雪山有什么吗?
或者说,沙漠遇上雪山,爱上雪山,会发生什么吗?
那个有着一口假牙的,粗鲁的,英俊的大兵,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可是,来到这里的旅人,谁身上没有一两个只属于自己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