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予越想越不忿。可是事已成定局,他也只能把气撒在那个厉鬼上。
“你,那边去!”
他站船中央,指着船头一角示意厉鬼。非得分开它与慧箜不可。
他才不管它之前是何人何物。反正如今,他已经是个不通人性的怪物。
贺兰予撑船的时候感觉到明显的吃力,他不知道是逆水行舟的缘故还是多了个怪物的缘故。总而言之,他怪不得水逆,只去怪它。
亏他原本想着,这厉鬼不知人事,肯定不听人言,拉扯之下他还可以夺过那匕首一刀解决,一劳永逸。没想到慧箜两句话在耳边悄声一下,那厉鬼便跟着慧箜动作了。
多了个麻烦。
实在是天大的麻烦。
他们不得已带着它。它终日躲在厚厚的斗篷袈裟下不见天日。他开始时候每日狂躁,慧箜都把贺兰予支出远远,贺兰予忧心忡忡,生怕这厉鬼狂躁之下把慧箜撕成碎片。他每每在不远处等候,只听到远远有诵经声传来,慧箜还会唱偈子,声音在月下悠扬清朗,这厉鬼的怒意和不忿都在偈子声中渐渐消弭。
不必渐渐少了狂躁的次数。渐渐有那么几次,它还听懂了贺兰予的呵斥。
贺兰予叫它蹲在角落,它不再原地杵着不动,也不再如蘑菇那样长在大路中央。
它就去蹲角落。
它做和尚的时候被神佛压抑,最终拯救它的也是神佛。
它虽然面貌丑陋,可是凡见它之人看他着袈裟串佛珠,都敬他舍他。
不必最终也没有再被当做厉鬼。
转眼春去。
他们距离观音塘越来越近。
这里是红桐镇。
桐,原本为童。童子的童。
据传红桐镇不远,有一观音山。
那山头独立,远观似观音,山下冠丛似莲花宝座。观音坐镇,必有童子。镇中之人于是自诩为童子,将此镇更名为红童镇。镇中户户供奉观音。有长寿者皆尊为半神童子,奉入庙宇居住。长寿者多,名声便远扬,扬到京城,变成此镇有长生者。
君悦,传钦差入镇,观之,接长生神者入京面圣。
长生者白发黑眉,半途,有大风起,飞沙走石,迷离眼前。风止,长生者不见。观音山崩,莲花树丛消失。徒留一天坑于此。
此前事不在话下。
这是百年前的事了。
百年后,红桐镇中,无神。镇中只一惨败观音庙,无香火,蛛丝遍布。
厉鬼登门,无惧。
此门无神。
慧箜与贺兰予今日就夜宿于此无神之处。
贺兰予照例去拔了一丛野草捆扎成扫帚清理大殿。
他先扫观音像。
那观音不知道经历多少岁月,彩塑剥落个干净,只留泥胎。若不是大殿中观音殿三字牌匾未被摘取当柴烧,谁又识得眼前泥胎乃是神灵金身?
贺兰予手下没有轻重,扫得尘土飞扬。殿内一片狼藉,不必已经自觉蹲在远远一角。不添乱,不帮忙。
贺兰予发现,不必十分怕他。总远远躲他。反而对真正的佛门中人的慧箜并不避离。
贺兰予不解。
然而也并无兴趣去解。
他被灰尘呛的流泪。待到清扫到不必那块之时,他故意一脚踢飞一团枯草到不必身上,不必依然懵懵懂懂,他走近些看,发现不必又在画画,他一下一下,把花莲画在那些尘土中。
贺兰予就算是闭着眼,也知道花莲的模样。
他想不通,不过是个姿色平平的女子,值得这小和尚如此情根深种?还俗送命还不够,还犯了命案,还吞吃了自己亲生兄弟的魂魄。
如今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起了好奇。
远远蹲在不必前方,一手持着沾满灰尘的扫帚,胡乱挥开面前的尘土。
他问它:“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你真的把你的兄长给吃了?”
不必根本听不懂,也不为所动。只在画画。
贺兰予哼一声:“难道是你兄长把花莲怎么样了?要不能有多大仇多大怨?”
贺兰予,刚刚出口那两个字,就知道自己惹祸了。
什么叫祸从口出?
这就是。
慧箜带着食物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不必狂躁地在撞柱子,贺兰予双眼泛红,眼泪汪汪。这场面,咋一看,是不必吓哭了贺兰予。
可是慧箜知道,贺兰予的胆子没那么小。
何况这种事情,一个月里也总要发生那么一二三事次。
慧箜问他:“又怎么了?”
听听,怎么了就怎么了,非要加个又字。仿佛不加这个字,不足以彰显贺兰予闯下祸事的次数之多。
贺兰予没好气:“能怎么了?还不是它发疯?天天对这个画看,既然能看,就说不得了?”
不等慧箜说什么,他又赌气:“麻烦,真是麻烦!若不是小师父善心,非要留它,这麻烦......”
慧箜打断他:“他不是麻烦。”
他皱眉:“他是我师侄。”
贺兰予自知失言,若是以往,他很快就会认错讨好。可是眼前多了个外人,不对,外鬼。他示弱的话就再也出不了嘴。
他梗着脖子,不去看慧箜:“那么久了,它也不过比较之前安静些许。可是听到那什么,又会狂躁。那名字又不是什么稀罕字。难不成之后就说不得了?”
贺兰予说:“若是给那少年处置,说不定更好。”
慧箜说:“不会更好的。”
贺兰予回嘴道:“小师父如何知道?”
慧箜回答:“它支撑很久,如今已经开始五衰,不必,已经失了味觉和嗅觉,如今,已经全盲了。”
贺兰予不信,他道:“怎么可能,它刚刚才......”
他指那灰尘中的小像给慧箜看,却发现,那厉鬼的眼睛是涣散的,它目视之处并非指尖下的小像,它只是凭着感觉描出样子。
它描绘了千万千万遍,刻画了千万千万遍,刻到血肉腐烂,描到指骨开裂,都不曾停下。云髻,耳垂,发簪,眉眼,熟于指下。即便自己已成行尸走肉,也不曾忘。
贺兰予内心触动,却丝毫不理解。
“又不是,又不是什么倾城美人......值得吗?——你看看你这样子!”
后一句,他对不必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