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的疾风骤雨直至天亮,方不得不暂时休战。张问心困乏不堪,豁出去一张老脸,直睡到午饭时间,方才醒转。
慕容熙已不知去向,素秋犹自忙碌着,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她。
张问心艰难的翻身坐起,隔着绯色罗帐,都能清晰的看见自己的惨不忍睹。
素秋听到响动,便洗了手过来看她:“少夫人是想起身吗?我帮你更衣吧……”
张问心堪堪从一片狼藉中找到里衣,看到素秋过来,忙扯过被子遮住自己:“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穿就好……”
素秋停住脚步,摇了摇头:“那好,您慢着点啊……”
张问心厚着脸皮应了一声,也顾不得腰酸背痛,浑身散架了,慌忙套上衣服,问道:“夫君呢?他去哪儿了?”
素秋道:“晋王府来人,把他叫过去了。似乎是小王爷留书出走,人不见了。”
“留书出走?”
张问心忙跳下床来,她自然晓得凌云去了哪里,但是没想到,凌云竟还知道留书了。
小王爷出走几天是常事,倘若他不留书,怕是直至如今,还没人发现吧。
张问心匆忙收拾了自己,正要过去看看,就见慕容熙已经从外面回来,忙迎上去问:“凌云去投军的消息,晋王和王妃已经知道了?”
慕容熙摇了摇头:“凌云的信上没写。我怕他们不管不顾的找过去,会扰乱边关军心,也没说。我记得你以前,是反对凌云由着性子胡来的,怎么如今,反倒帮他隐瞒起来?”
张问心道:“以前,皇室后人只有他一个,自然容不得半点差池。如今……”
张问心遥望皇宫的方向:“谁都说不好,凌云在陛下眼里,还是不是从前的位置。就算还是,那也不耽误他到边关去磨炼一番啊。”
三个月的假其实并不长,张问心早都计划好了,婚事忙过去之后,就骑骑马,打打猎,钓钓鱼,一转眼就过去了。
成亲之后才知道,婚事根本过不去,它就是忙的开始。后面的所有计划,几乎全部荒废了。
打猎也打的无精打采,勉强打了两只兔子,还不够给金牡丹笑话的。虽然她什么都没打到,不过笑话起人来,却是丝毫不留情面。
她也不想这样荒废下去,但是为了孩子,她忍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历经一番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终是降大任于斯人也。
只可惜孩子一降生,就被金牡丹抢走了,指着鼻子眼睛,非说像她,恨不得日日夜夜抱在怀里。
不满月的孩子听不懂,也看不见什么,但这并不耽误金牡丹哄得不亦乐乎。
张问心管她要,她撒泼耍赖的就是不给,甚至口出狂言:“不就是一个孩子嘛,别说我只是借来玩几天,就算送给我又能怎样?你实在闲着没事,可以赶紧再生嘛。”
李墨白也在一旁帮腔:“哎呀,昨天不是让你抱了一会儿吗?大不了等下再给你抱一会儿了。我们又不要你的,不要那么小气了……”
金牡丹怒目一挑,质问李墨白:“为什么不要?”
“我……”
李墨白顿时就矬了三分,附到金牡丹耳边:“这不是当着人家的面,多少做做样子嘛……”
金牡丹哼了一声,一扭身将孩子抱到他看不着的角度:“甭管当着谁的面,这都是我的亲孙女,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
张问心摇了摇头,也只有等孩子饿了,奶娘过来喂的时候,她才能趁机染指了。
岁月仿佛一支轻快的曲子,人还不见老,孩子却已经连跑带跳,金牡丹每天追得气喘吁吁,都很难追得上。
追得累了,她就停下来指责张问心:“你还笑?我说你这么多年,就生了这么一个,居然还笑的出来?我要是你,早就关起门来,好好反省了!”
张问心自然明白她说的反省指的是什么,不禁也跟着纳闷起来,回到屋里,就掐着手指算起来——想当初,成亲一年就生了小东西,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依然还只有一个小东西。
业精于勤荒于嬉。
就此止步不前,难道是骄傲懈怠了?
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腰,又望了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床——明明没有荒废啊。
自己也很努力啊!
那问题,就一定是出在慕容熙身上了。
找李墨白开个方子补补?
想到这里,张问心没由来就是一个寒战。算了,横竖孩子已经有了一个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因为贪心多生几个,而把自己搭进去,不值。
可是……
张问心唉声叹气,素秋比她晚一年成亲,可如今第三个孩子,都已经揣在肚子里了。
这还不算,再这么下去,小麦子都能笑话她了。
正伤春悲秋之际,就见门口光影一晃,慕容熙一身霞光的进得门开,见她叹气,立刻关心起来:“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张问心慵懒的推开他,恹恹说道:“你说……等我们以后老了,小东西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是不是太悲惨了?”
窗外飘过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小东西不知又跑到了哪里。
慕容熙柔声安慰道:“怎么会呢?如今她才这么点,提亲的人就排了长队,将来再大一点……”
“你说什么?”
张问心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提亲?谁?孩子才这么小,他们就妄想把持他们终身大事,有没有问过孩子的意思?”
慕容熙揽着她坐下:“很多,我都给回了,放心。”
张问心哪里能放心,恨不得立刻收拾行李:“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行,这京城不能待了,我们去青州吧……”
慕容熙于是乞请调职,拖家带口的,连夜奔袭,赶赴青州躲事。
金牡丹和李墨白尚蒙在鼓里,没了这二位捣乱,尽管一路上山重水复,却不觉舟车劳顿,边走边游山玩水。
只有小东西偶尔说梦话的时候,会提及这两个老东西。
每到这个时候,张问心就一阵迷茫的摸着肚子,反思自己是不是从来没有生过孩子,眼前的这个,是拐的别人家女儿。
边关有过几次交锋,终于又安定下来,直到驻防调动,一部分将士还朝,所有人都才知道,那个每次冲锋陷阵都一马当先,从普通士卒一步步积累战功的前锋小将,便是小晋王凌云。
皇帝年事已高,上朝议事,倍感力不从心。批阅奏折,也觉老眼昏花,折上字迹模糊不清。
便当着群臣的面,拟定传位诏书,藏于大殿之上的龙口之中。
此后不过月余,便天地失色,山河同悲。
凌云遵先帝遗训,自龙口取出遗诏宣读,拥年仅七岁的少主凌昱即位,自居摄政王之位。
满朝文武多年的一块心病,终于了去。遗诏一经封存,任何人便不得妄动,事实上也没人起过这个念头。
唯有远在青州的慕容熙听说消息,不经意间说过一句:“即是传位凌昱,又何需立下诏书?封他做太子不是更加……”
院子里没有别人,张问心狠狠瞪了他一眼:“就你知道的多。”
凌昱从一个懂事的孩子,渐渐成长为一代帝王。册封了皇后,也纳了几个妃子,在几个朝臣的协助之下,将摄政王手中权利一点一点收了回去。
其实张问心明白,这是凌云有意放水。一个不擅长工于心计的人,兢兢业业了这么多年,若非一份责任撑着,他早就撒手不管,潇洒离去。
终于,京师驻军的兵权也交了出去。
然就在此时,传出摄政王府失火的消息。大火连烧两日,待张问心赶到之时,已只剩一片焦土。而城里派去救火的人,却一个个干干净净,衣甲整齐。
火势虽大,但摄政王府无任何一人逃出生天,本身就不合常理。
王府里的尸骨清理出来,陆陆续续的摆满了一地,但因为烧的只剩下骨骸,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凌云。
凌昱下令严查纵火凶犯,不惜搞得满城人心惶惶。更是亲自出了宫奔丧,于朝臣面前哭得悲痛欲绝,全然不顾天子威仪。哭过之后,又亲口下旨,命礼部侍郎操持后事,将府中二十多口,不管男女老少,皆待以亲王之礼,合葬摄政王陵。
张问心默然看着这一切,凌昱忙过之后,才抹了抹眼泪,行至她身前:“干娘,你怎么来了也不进宫去看我?一路从青州赶回,累了吧?”
青州风沙肆虐,张问心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但既然凌昱还记得她,那似乎老得还没那么严重。
大庭广众,张问心不好多说什么,只四平八稳的行了个礼,随凌昱一道,回了宫城。
满街搜查纵火犯,张问心都不用想,便明白凌云没死的消息,不止她一人知晓。
这也是一种策略,先寻个由头葬了,以后不管怎么死,都不必再大费周章了。
凌昱小时候奶生奶气,很是乖巧温顺的一个孩子。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也变得这般杀伐决断。
这看起来似乎挺残忍,但对天下百姓而言,或许并不算坏事。
至少,还没听说凌昱哪里劳民伤财,荒废政事。
只是京城的乱象,越早结束越好:“陛下,纵火一说,尚且未经证实,或许,火是从内院自己烧起来的也不一定。陛下不如先撤了街上的军士,命人仔细调查一番,再搜捕嫌犯。”
凌昱痛心疾首,以手掩面道:“摄政王与朕情同手足,虽是堂兄弟,却如同亲兄弟一般,他命丧火海,朕岂能轻饶了那纵火之徒!”
凌昱戏做得十足,张问心已然有些看不下去了,道:“臣有话要说。”
凌昱一愣,挥手屏退了殿中奴仆。
张问心施礼道:“陛下登基之初,摄政王的确曾有一段时日把持朝政。但陛下莫要忘了,那时陛下只有七岁,朝政不由摄政王把持,也会有别人把持。倘若把持朝政的是旁人,陛下的亲政之路,怕不见得如此轻松。”
左右已无旁人,凌昱正正衣冠,厉声道:“一派胡言!朕今日之成就,乃是大兴臣民心之所向!他一个摄政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天威难测,张问心并不惊异:“臣也觉得,当初先帝立摄政王一职,有些画蛇添足。不过,陛下可有看过先帝遗诏?”
见张问心似乎认同他的说法,凌昱甚是自得:“遗诏早已封存。当然不曾!”
“那陛下可有想过,摄政王妻儿皆无,就算大权在握,又能给谁?摄政王为了不使群臣猜忌,至今孑然一身,他的用心,陛下难道当真分毫不知?”
凌昱突然站了起来:“他不婚不娶,还不都是因为你!”
张问心蓦地一愣,不知他这句从何而来。诚然,凌云近些年的确老成持重,但在当年,却十足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
只见凌昱缓缓步下金阶,道:“你不会当真不晓得,堂兄当年投军入伍,究竟是因为何事吧?还有,倘若那时青州没有变故,你是不是早就许身太傅?青州的事堂兄问谁不好,为何偏偏去问慕容熙?
那是他明知你心有所属,却依旧心有不甘!后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始终无法看着你嫁人,怕自己会去抢亲,才连夜留书出走!”
张问心没有深究这里面的真假,不知是不信,还是怕深究下去会不可收拾,无法面对,只道:“不是这样。我与凌云不过师徒只情而已,从未……”
凌昱也不说话,自偏殿搬了件玉雕的扁平匣子过来,沉甸甸放在案上:“这是在摄政王府书房的密室中找到的,你自己看吧。”
张问心犹疑良久,终于双眼一闭,用力打开了玉匣,再睁眼一瞅,伸手进去摸了一遍,松了口气:“这里面……曾经装过什么?”
凌昱转身一瞅,只见玉匣里空空如也,瞬间惊慌失色,大叫起来:“来人!护驾!”
外头宫人侍卫一拥而入,瞬间就将两人团团护住,刀剑对外展开阵势,上下左右,犄角旮旯打量了一阵,就有人问道:“陛下!贼人在哪里?”
凌昱缓了神过来,也知宫中护卫森严,凌云拿了东西,定然不会留在原地,坐以待毙,就抹了一把冷汗:“没人,一条青蛇而已。想来刚刚已经吓走了。你们多多留意一些,见了蛇蝎毒物,打死便是。”
众人重又退去,张问心也不再苦劝,只道:“陛下有时间,还是去看一眼先帝遗诏吧。臣告退。”
连续半个月搜寻纵火嫌犯无果,京城里不止百姓苦不堪言,朝臣也怨声载道了。凌昱终于授意手下偃旗息鼓,不再扰民。
但这件事如鱼梗在喉,始终无法释怀,究竟是唤来张问心,溜溜哒哒跑到藏书阁,不顾祖制,强行请出了先帝遗诏。
读到首行一句幼主临朝,国之不幸,凌昱便颓然没了气势。通读一遍之后,忽然劈手将遗诏撕得粉碎:“假的!都是假的!他能潜进宫来偷东西,换掉遗诏又有何难?父皇不可能传位给他,我才是他唯一的儿子!”
喊过之后,竟扑到一张书案上,嚎啕大哭。
张问心摇了摇头,想到自己曾经以小人之心,担忧过先帝有了自己的子嗣,会将凌云置于何地,不禁万分惭愧。
凌昱不知还要哭到几时,张问心悄然告退,携了慕容熙往青州赶去。
生命是单线程的,有些人注定相伴,有些经历一定会获得。还有一些,却终将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