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究起来，慕容熙其实也没怎么闹。
就是话多了几句，脚下多绊了几次，还唱了几声边关小调。给他擦了脸之后，这人老老实实的，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像往常那般就起来了，照样有脸穿衣吃饭，没事儿人似的。
在大门口分别之后，慕容熙继续误人子弟。张问心则尽职尽责的去了大牢，看看丁婆的情况如何了。
天色尚早，值白日的狱卒还不曾前来换岗，守了一夜的狱卒搓了搓脸，尽量抖擞起精神。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找钥匙开门：“张大人，早啊！”
铁门应声而开，张问心抬腿走了进去。
转过一道石墙，隔着几层木栏，就看到监牢里人影悬空。
“不好！”
张问心快步跑过去。困倦不堪的狱卒不明就里，也跟着飞奔了起来。直至到了丁婆的号间，才大惊失色，揉了揉眼睛道：“这……怎么会这样？”
张问心没有接话，反手一刀切断了房梁上的腰带，丁婆沉重的躯体落地，发出“扑通”一记闷响。。
伸手一摸，已然是凉透了的。
“出了什么事？”
守在外面的几个狱卒听到动静，也一并冲了进来。
一个大活人，给看成了尸体。狱卒们自知失职，慌忙跪地：“张大人，卑职……卑职该死，竟没能看住人犯。实在是……昨晚我等巡视之时，丁婆她……还好端端的……”
事已至此，后悔也于事无补。
若论处罚，这是巡使衙门的大牢，也不再自己处置范围之内。
张问心望见号间地上的食盒，问道：“昨晚，可是有人来过？”
为首的狱卒道：“回张大人，是……是侍郎夫人来……来过……礼部侍郎是陪着夫人一起来的，不过，他并不曾踏进过大牢……”
官大一级压死人，礼部侍郎要进来，莫说这些狱卒拦不住，便是冯巡使在，恐怕也只有乖乖就范的份儿。
张问心吸了口气：“几时来的？都带了什么？探视了多久？都说了些什么？”
狱卒又道：“亥时前后。夫人孤身进入大牢，只提了这一架食盒。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至于说了些什么……夫人她不让卑职们跟着，卑职……卑职实在不知……
不过……大人和夫人走后，卑职们特来巡视了一番，丁婆她……她当时并无异状……”
张问心俯身将食盒打开，发现里面不过是一碗朴素的长寿面，是乡下人家寻常的做法。放置了一夜，此时面条早已粘连道一起，像是不曾动过的样子。
丁婆的脸伤成那个样子，其实根本吃不了什么。也正因为她面颊肿胀变形，就算神情有些微妙变化，也难以表露，无法被人察觉。
张问心快马加鞭的赶至侍郎府，被告知慕容延吉到衙门去了，韩夫人去了侯府，两人都不在府中。
倒是有一条消息被她打听了出来——丁婆的儿子儿媳，带着孩子，一家三口昨日傍晚赶到了京师，如今就安顿在后宅之中。
胁迫儿孙，逼人自尽，真是其心可诛！
张问心来不及去看丁婆的家小了，马不停地回到侯府，直奔祥梅院而去。
韩夫人面色憔悴，打扮得也不如往日光鲜亮丽，正捏着条丝帕，一边跟老夫人诉苦，一边偶尔的拭下眼角。
慕容菲，陈琳儿，都在近旁陪着。
一见张问心闯了进来，韩氏便赶紧更加悲痛起来，慕容菲有一声没一声的劝着，将戏做得十足。
唯有陈琳儿咋咋呼呼，斗志昂扬，给人当了枪使，还不自知。
陈琳儿起身指责道：“你……你怎么这般无礼就闯了进来？不晓得要让下人通报一声吗？姑奶奶都一把年纪了，万一惊到了她老人家……”
张问心没空跟她饶舌，一把将其拨开，径自走到韩氏面前：“三婶，丁婆她忠心耿耿，为虎作伥，跟随服侍了你二十年，又对莹小姐有过乳养哺育之恩。你怎么能如此狠心，逼得她悬梁自尽？”
韩夫人泪如雨下，拿捏着分寸说道：“什么？丁婆死了？这什么时候的事？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她怎么会畏罪自杀？”
“啊？”
老夫人反应有些缓慢，惊叹了一声：“丁婆……悬梁了？”
韩夫人一早就跑来哭丧，又是走水，又是死人，又是被人诬陷怀疑……乱七八糟的说个不停。老夫人已然被其搅扰得疲惫不堪，心神不宁。
此时一听到还有人自尽，登时就一口气噎在了喉头。
“姑奶奶……”
陈琳儿一嗓子喊了出来：“张问心，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姑奶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春梅慌忙拿了沉香给闻，又是揉后背又是抹心口的，好歹没让老人家昏过去。
不过经此一番折腾，是再也没办法听那些负面消息了。
慕容菲眼色一递，门外的秀香立刻会意，悄悄的退去，一路小跑去了前面的松鹤堂报信。
慕容延昌今日不曾出门，就在前堂见客，一听说自己的老娘被张问心给气昏过去了，立刻一震衣袖，张牙舞爪的赶了过来。
这个时候，屋子里已经清净了许多，谁也不敢再起争执。
只老夫人歪歪的躺在软榻上，半闭着眼睛，呼呼的喘着粗气。
看到自己老娘给气成了这副样子，慕容延昌暴跳如雷，一字一损的吼道：“张问心！你给我跪下！”
的确是自己太冲动了，才差点酿成大祸。张问心愧疚不已，让跪就跪吧。
老夫人想要何止慕容延昌，奈何气息不继，一时发不出声来。只得强撑着起身，布料颤巍巍的手伸到半路，忽而垂了下去。
终于，还是没省下这一遭，昏死了过去。
这下，祥梅院里彻底的炸开了锅。
丫鬟郎中走马灯一般团团不停转，张问心跪在当间，就显得无比碍事了。
慕容延昌百忙之中，怒喝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到祠堂里跪着去！”
傍晚，慕容熙从太学回来，方听说了家宅今日的变故。
衣服也来不及换，就一路来到了祠堂。素秋在后面跟着，两条腿差点跑断了，依旧落后了一大截路。
祠堂门口有家丁把守，慕容熙视若无物，抬脚踢翻一个横加阻挠的，直闯了进去。
幽静昏暗的祠堂里，张问心直直的跪着，回头望道：“夫君？”
慕容熙又气又心疼——这丫头平日里鬼点子最多了，怎么今天让跪就跪？
慕容熙伸手去扶她：“夫人，快起来吧。”
张问心动了一动，始觉不妙。
本已麻木无觉的膝盖，此时稍有动作，便是针扎一般的疼。
慕容熙忙一把将其抱住：“怎么了？”
张问心眉心深锁，忍痛说道：“我的腿……动不了了……”
慕容熙伸手去摸，才一触到，就听张问心惨叫：“别碰！可能……过一会儿就好。”
慕容熙点了点头，稍稍用力，将她打横抱起。
素秋呆了一呆，随后很快就适应了，低头跟在后面。
这一次，倒是没有哪个冥顽不灵的再上来拦他们。
只是张问心心存愧疚，问道：“奶奶怎么样了？”
慕容熙这个谎撒的十分惭愧：“我……我已经去看过她老人家了，祖母没事，你放心吧。”
张问心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路上遇见了丫鬟下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容易回到了清风居，素秋也开始忙活起来，将厨房里的各种美味往屋里端：“跪了一整天，中饭都没吃呢。少夫人，先喝点燕窝羹吧？”
说着，就递了一个小碗过来。
慕容熙稳稳接过，喂到张问心嘴边。
张问心勉强咽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往后躺了躺，用力按着肚子。
慕容熙放下碗：“肚子疼？”
张问心不想说话，只“嗯”了一声。
“怎么会这样？我去请师父过来……”
“别……”
张问心抬手将他拽住，咝咝的抽着冷气：“这是小毛病，用不着惊动师父……你也知道，我们这些抓贼的，哪能天天踩着点吃饭？偶尔赶上了就吃，赶不上……就拉到了……所以……哎呀等下就没事了……”
慕容熙给她拽的也走不了，就在床边坐下。待张问心果然没那么疼了，就道：“我爹的话，你没有必要听的……”
张问心点头：“我明白。可是今天，奶奶发病，的确是因我而起。”
慕容熙无可奈何：“你家祠堂在哪里，我们也去拜一拜啊。”
张问心给他逗乐了：“我家？哪有祠堂啊？”
慕容熙转而言道：“那岳父岳母的墓碣总有吧。改天，我们去好好祭拜一下。”
张问心道：“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死到哪里，就埋到哪里。我爷爷的坟在乡下，一千多里地呢。后来村子还遭了灾，活人的房子都没了，还到哪里去祭拜他去？
我爹倒是近些，不过我小的时候，他依然是远的。所以那几年都没去。后来……想起来就去，想不起来就算了。
至于我娘……她说，不留尸骨，用火烧化了，再找个风景不错的山头，让她乘南风北去。
所以，我每年因为不用买香烛纸钱，能省下一大笔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