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长已矣。
活人的日子,却还要照样过下去。
中秋将至,庞夫人带着儿媳郭婉婷,其乐融融的操持着过节所需的一切,该准备的,一样都不曾落下。
孙媳妇遇刺身亡,老夫人会作何反应无法预料。为了老人家的天年安康,所以全府上下一合计,就干脆将她蒙在鼓里了。又加上张问心尸骨无存,府里连棺材都省了,消息隐瞒起来,就更加的顺利。
老夫人完全不曾听到一点风声,还亲自张罗起中秋当晚,要请哪个戏班子进府,唱哪一出戏本子来。
唯有清风居的上空,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在满世界的张灯结彩中,孑然清寂。
郭婉婷精心打扮一番,肃了肃神色,亲自送来几盏花灯。
凌云才开始蠢蠢欲动,陈琳儿还不曾真正的发挥作用,这煞费苦心的一场棋局,才刚刚走了一个开端。岂料老天自有安排,事情并未按照她的筹谋,一步一步循序渐进,而是直接就升华到了最终最好的结果。
局,竟是白布了。
郭婉婷幽幽一声短叹——天意弄人!早知如此,该有多好?
倘若将自己与慕容齐的婚期拖后几日,便可在侯府发现彩珠有孕之时,趁机解除与慕容齐的婚约。再等上小半年,等到张问心遇刺……她的人生,该有多少闪转腾挪的余地?
可惜,一切的阴错阳差已然铸成,万劫不复了。
清风居的大门内人影一闪,素秋过来回话道:“齐少夫人,我家公子说……多谢齐少夫人的美意,可是他这里,实在不需要什么花灯装点,齐少夫人请回吧。”
郭婉婷柔声说道:“这些花灯,是我特意挑选的,都是些颜色素净的,保证不会搅扰了院子里的清净。倘若大嫂还在,也不愿意看到院子里黑灯瞎火的不是?可否……请再为我通传一次?”
“齐少夫人稍等。”
素秋福身施礼,很快去而复返,客客气气的将郭婉婷请进前厅。
花灯放在一边,慕容熙一眼略过,连看看的兴致都没有。郭婉婷也不计较,使唤素秋去找地方先挂起来。
素秋依言离去,屋子里便只剩了慕容熙与郭婉婷两人。
郭婉婷抬手倒了杯茶,温婉的递过去:“大哥对大嫂情深意笃,真是羡煞旁人。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大哥理应节哀才是……”
慕容熙接过了茶,却没有喝,顺手就放下了。起身说道:“我困了。天色不早,你也早些回去吧。”
慕容熙话都没说几句,就要出门。郭婉婷也赶紧站起,挡住他的去路,神情凄苦,楚楚可怜:“熙公子,好歹相识一场,你就不能正眼看我一眼吗?”
慕容熙收住脚步,当真就看了看她。但仅限于霞光照亮平湖的那种看见,永远不会往心里去的那种。
他以前是觉得谁都能明白,无需多费唇舌的。如今却不得不解释一番了。长话短说道:“你托人送来的那个香囊,我根本没收,让成义送回去了。但是后来……我才晓得,那个香囊被三婶以代送为由,自成义手中截留。
是我一时大意。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我们已经各自心有所属。倘若我那个时候再将其送还给你,恐怕不止你我之间误会更深,还会让别有用心之人……趁机兴风作浪。况你与齐儿定下婚约之后,本就该将这香囊忘之脑后,我又岂能唯恐天下不乱,再度提及……”
天意弄人,个中因果,竟是如此辗转。
“好。好……我只再问你一句……”
郭婉婷站在原地,眼底水泽盈盈,望着慕容熙,泫然说道:“倘若世间从无张问心,你会不会……会不会垂青于我?”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一个凌云已经够让人捉襟见肘的了。
谁知道……郭婉婷竟会念念不忘,沉吟至今。
慕容熙道:“郭小姐,往昔已去,逝者难追。在下的心头所爱,从来以后,就只有夫人一人。若是有过什么让你误会的地方,万望见谅。唐突之处,绝非有意。”
心头所爱!
心头所爱?
真是笑话……
旁人或许不晓得,她郭婉婷却是明明白白的——若当真是心头所爱,何以成亲至今,都不曾圆房?可若不是……又如何解释,慕容熙对她的用情之深?
郭婉婷失魂落魄的逃离了清风居,走出不远,就遇见蕊儿匆匆忙忙出来找她:“小姐……小姐,不是说送了灯笼就回来的吗?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郭婉婷猛然抬起起头来,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走岔了路。她看看前面,清了清嗓子,说道:“明日就是中秋了,我再去梧桐院走走,看婆母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蕊儿说道:“小姐,庞夫人送来了几样中秋贺礼,眼下正在青云居等着呢……”
八月十五日,金风送爽,晴间多云。
宣平侯府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礼尚往来,络绎不绝。厨房里打从天不亮就开始忙活,戏班子也一早就进了后花园准备。
二府依旧是无人前来,只慕容延吉齐齐整整的带了一大家子人马,浩浩荡荡赶过来团圆。
宴席当仁不让的摆在后花园的水边,待到皓月升空,便是千江明月万里天,水间云上共徘徊。
张问心的缺席,并没有引起多少话题。只老夫人在家宴开始前问了一句:“怎么不见问心丫头啊?”
庞夫人笑得无比灿烂,夹枪带棒的说道:“您那个问心丫头啊……一天天的往外跑,谁知道今天又跑到哪里去了?明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不说早点回来……”
庞氏一顿阴阳怪气的数落之后,慕容熙依旧静静坐着,并没有任何表示。
见他不说话,韩夫人也来了兴致,扬眉吐气的附和道:“少夫人眼下已是龙武军的勋卫大人了,身价自是今非昔比。这番不知在哪里饮宴作乐呢,怎么会屈尊赏光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宴呢……”
此番高论一出,慕容熙是心灰意冷的没说什么。
庞夫人却是坐不住了,眉毛一抖,说道:“呦……本夫人费心操持的这‘小小家宴’,敢情已入不得三弟妹法眼。不如请三弟妹明示,我这个当家主母该如何张罗,才不至于委屈了三弟妹的身价呢?”
韩夫人拔出了眼中钉肉中刺,正自鸣得意,想不到一时忘形,竟说溜了嘴。被庞夫人一番挤兑,赶忙避席施礼道:“大嫂见谅,妾身一时失言,实则是……这少夫人,也太没个规矩礼数了。妾身,是为大嫂,是为婆母鸣不平……”
庞夫人得理不饶人,连敲带打:“是吗?本夫人还以为,我们这宣平侯府庙宇太小,容不下三弟妹这尊大菩萨,招待不周了呢……”
韩夫人连连赔罪:“岂敢……岂敢……”
这边你来我往打得剑拔弩张,那边老夫人听得不耐烦了:“行了行了,都坐下吧……”
所有人落座之后,菜也上齐了。丫鬟们执起酒壶,给每人都斟上了一杯。
与往年一样,开宴之前,照例是要行一段酒令来应景的。
老夫人先开了个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老夫人上了年纪,急智和记忆力,都比不得年轻后辈,春梅便将一首春江花月夜誊写在扇面上,供老人家随时读取。其他人在行到酒令的时候,自会主动的避开这首诗。
慕容延昌接了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庞夫人接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慕容延吉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韩夫人接:“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小韩氏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这一句之后,半晌不见有人应声。陈琳儿扯扯慕容熙的衣角,低声提醒了一句:“该你了,熙哥哥。”
慕容熙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缓缓说道:“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陈琳儿一愣,还以为他自罚了一杯,不准备说了呢。望了一眼慕容熙身旁的空位,陈琳儿不禁一阵眼热,赶在慕容齐开口之前,发难道:“表嫂没有来,表兄要将表嫂的那一句,一并补上,不然加倍罚酒……”
慕容熙便又说了一句:“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慕容齐笑了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郭婉婷款款而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慕容菲也跟着说了一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陈琳儿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想起慕容延康孤身一人,远在边关流放之地,老夫人长叹一声,并未留意春梅的扇子,有感而发:“唉!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人还。”
虽说错了一个字,但是大家心照不宣。都能体会老夫人的情绪,无人说破。
五千年的诗词歌赋博大精深,如此又过了两遍,依然没能分出个高下。
于是,就有人提议道:“再这么接下去,这顿家宴,只怕是要吃到明天早上。不如……我们将规矩改上一改,要写‘月’的,但是不能有‘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