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心一走数日，慕容熙其实是相当牵挂的。但张问心送回来的信里写得实在是太不客气。
她说，她案子办完就回来。绝对不是去做出对不起他，对不起他们慕容家的事。他如果不放心，也可以不务正业，告个长假跟过来看看。
这让慕容熙还怎么去？
事实上，太学里课业不好耽误，他也的确无法走开。大概张问心正是明白这一点，才有意这样遣词用字，将信写成了这副德行。
闯祸的毕竟是自己的家属，年近古稀的祖母都给卷了进来。凌云可以不管不顾，慕容熙却不能视而不见。
将老夫人从地上搀起，嘱咐随行的下人道：“送祖母回去吧。”
这些下人本就担心小王爷一怒之下，他们人头不保，好不容易有人肯为他们说话，登时如获大赦，搀了自家主子，七手八脚的往门外退去。
“琳儿。郭小姐。”
陈琳儿慌里慌张的正要出门，猛听到慕容熙唤她，霎时一个激灵，僵在原地。脚下筛糠似的，转身都转不动了。
慕容熙心力交瘁，仿佛整个世界正在坍塌：“倘若这次夫人有事，你等也不必再苟存于世。走吧，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了……”
郭婉婷还算镇静，虽然没有料到慕容熙连她也一并警告上了，但是以她的身家还有谋略，她自问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应付。
今夜，她其实完全可以找个借口，不亲自来蹚这遭浑水。但是这样百年不遇的场面，她一万个不想错过。
郭婉婷回头略一福身，款款说道：“大哥真是气糊涂了，婉婷不过是担心奶奶的安危，才一起前来。如何晓得会是这般情景？大哥迁怒之前，还会先弄清楚是非黑白的好。告辞了。”
惶惶如逃命一般，回侯府的路上，车把式将马车赶得差点飞了起来。
陈琳儿一身冷汗，不停地打着哆嗦，上下牙磕磕哒哒直打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郭婉婷揣着明白装糊涂，假惺惺的劝了几句：“想不到张问心勾搭上的，竟然是凌云小王爷。你看他们那个样子，同处一室毫不避嫌，真是不知廉耻。”
青云居屋里炭火彤彤，烧得极暖。
陈琳儿围了一条毯子，又捧了个手炉，依然心有余悸：“可是……那小王爷说……姑奶奶的求情，也不知管不管用……”
郭婉婷焚上一块沉香，幽幽说道：“小王爷又如何？这一来不是王府，二来，他身边不曾带人，又能拿你怎么样？如今还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祖母对你疼爱有加，这回到了家里，她还当真舍得罚你不成？不过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打紧的。
况且，你看小王爷那个样子，居然为她落泪，他们之间……绝对不清不白，你只是揭发他们的私情，又没做错什么，这就更不该罚了。“
陈琳儿略放了心，撅着嘴巴道：“那熙哥哥……二表嫂，你说熙哥哥他不见棺材不落泪也就罢了，这回都亲眼所见了，怎么还……”
郭婉婷道：“别忘了，这一次可是慕容熙为你解的围。我想……此番他看到之后，定然对张问心应该已经死心。只不过碍于凌云的身份，不好当场发作，只能骂我们两句我们，暂且稳住那小王爷罢了……”
深更半夜，李墨白敲了好几家药铺的大门，才将解毒所需的药材再度配齐。这回有慕容熙帮忙打下手，该磨粉的磨粉，该切片的切片，不到天亮，就又煎好了一副。
一碗药喂下去之后，张问心依旧睡得很沉，丝毫不见要醒转的迹象。李墨白诊过了脉，“啧”了一声。
从这人的神情里，很难琢磨明白任何东西，慕容熙于是问道：“师父，怎么样？”
李墨白打了个呵欠：“不用太担心，横竖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该用的药也都用了。生死有命，若是老天不肯开恩，我们担心也没有办法……那，这里有你守着就够了，我先回去睡个觉。”
李墨白一边往外走，一边揉着脖子，伸着懒腰。
问他等于白问。
因为无论李墨白说什么，慕容熙都不会感觉到哪怕丝毫的宽慰。至于凌云，他愿意坐着就让他坐着去吧，横竖这个时候，谁也没心思去跟他争风吃醋。
张问心住的地方相当简陋，屋子四面透风，生着炭火也不会暖和多少。但这个时候，宣平侯绝不会风平浪静，回去只怕会再生事端。
慕容熙忙的时候无所谓，一旦静下来，脑海里就生出各种各样不好的念头。
干脆，他吩咐成义弄了一批木料过来，动手修起了房子。
晚饭的时候，李墨白又来过一回，见大家都各忙各的，谁都没有想要搭理他的意思，顿时兴致全无。放下饭菜之后，就灰溜溜的独自离去。
慕容熙连锯带钉的，一直忙到伸手不见五指，才不得不扔下了锤子。屋里没有点灯，凌云也不知是懒得动手，还是压根不会。慕容熙摸到油灯，就着半晦半明炭火点亮，放在桌上。
屋里亮起来之后，才发现凌云早已靠在床栏上，睡的昏天黑地。
慕容熙打算给他换个地方。转了一圈之后，发现屋子里根本没有凌云的容身之处。抬手去开了门，迟疑了一下又关上了——天寒地冻的，扔出去怕是不太好吧？
万一再冻出个好歹，张问心这一箭岂非白挡了？
最终，慕容熙终是开门出去，拖了几块木板回来。之前干活的时候，有些本末倒置了，应该先打一张床出来的。
就着油灯锯了一阵，又几根钉子下去，勉强看着有了个“床”的模样，慕容熙便抱过凌云，把他挪了过去。
再回到床前，只见张问心眉睫一颤，慕容熙一阵欣喜，刚开口又怕惊碎了什么，只好轻轻唤了一声：“夫人？”
张问心用力睁了睁眼睛，嗓音沙哑：“这是……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凌云呢？”
慕容熙飞快的倒了杯水过来，扶她坐起：“回来有两天了，我……我一直都在……”
张问心一口气喝干了茶水，又道：“凌云在哪儿？胡掌柜抓住没有？”
“凌云……”
屋子的另一边窸窸窣窣，嘎吱嘎吱，慕容熙侧目望去，只见灯光的边缘，凌云大刀阔斧的翻了个身，床板上重力分布不均，一条床腿歪歪扭扭的垮了下去，整张床随之塌了。
木板的残骸之中，凌云晕头转向的爬起，愣了好一阵，才扑至床前跪倒：“师娘，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不该跟你们去……我也不该轻敌……”
张问心支撑着看了他一眼，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往后一靠，重重的跌回慕容熙的怀里，歇了一阵，才道：“没事就好，别哭了。胡掌柜亡命之徒，阴险狡诈也无甚稀奇，怎么能怪你呢？”
凌云依旧不肯起身：“可若非我任性妄为，师娘你也不会中毒……”
张问心打起精神，继续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凌云……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能有任何闪失。保护你，是我们所有人的职责……以后办案这些危险的事……”
说到这里，张问心疲惫不堪，便暂时打住了。
凌云感到自己被卷进一阵排山倒海的悲伤：“很早以前，他们就告诉我，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后来，他们说我的姻缘也不是我自己的……师娘，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才是我自己的？”
张问心闭上眼睛想了一阵，才勉力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的……”
慕容熙简直受够了，截下小王爷的话头：“凌云。夫人需要休息。有话，以后再说吧。”
又眼眸一垂，温和的问道：“夫人，你觉得怎么样？”
张问心扬起脸看了看他，苍白的笑了笑：“好饿……”
“我去做饭！”
凌云猛然从地上跳起来，看到桌上有李墨白留下的饭菜，便稀里哗啦的张罗起来。
慕容熙纠结了一下，总觉得心里没底。又看到凌云手忙脚乱的样子，遂摇了摇头，站起来从凌云手里接过了饭菜：“还是我去吧。”
出门之际，又回头唤住凌云：“你……你多少天没回家了？赶紧回去吧。”
凌云僵在半途，进退维谷：“可是……”
慕容熙没心情跟他讨价还价：“要我去王府禀报一声，让晋王和王妃备车来接你吗？”
“别……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凌云嘴上说着，脚下却挪不动步：“师娘，那……我明天再来看你。你想吃什么？我带过来给你……”
张问心挣扎着转过身来：“不用了，这些日子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好好在家休息几天吧。”
凌云还想再说些什么，后脊梁却没由来的一阵发冷，转身看去，只见慕容熙眼中寒光凛凛，正风刀雪剑的望着他。
凌云手足无措的闭了嘴，跟着他往外走去。慕容熙看着他出了院子，才赶紧钻进厨房，烧火热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