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了，赴宴的人如以往那般一样，各怀鬼胎的散去。
但是这夜注定不会悄悄过去，雷鸣般的爆竹时时传来，送别着无声流逝的岁月。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一家子就又齐聚在祥梅院里，拜年，贺喜。便是往日里最尖酸刻薄的舌头，这时说出来的，也都是各种各样的吉祥话。
老夫人笑逐颜开，依次将压岁钱赏了下去。及至张问心，却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给。
一年到头，这有功的，自是该赏。无功无过的，也需讨个好彩头。但是对于犯了大错的……老夫人的用意，再明显不过——她老人家对张问心，已经失望至极！
老夫人自问从未薄待过张问心，关怀了那么多，照顾了那么多，带她去拜送子娘娘，中秋宴会上帮她张罗鬼戏……到头来，却看到她与别人共处一室，瓜田李下的一幕，这让她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如何不失望寒心！
慕容熙见状，起身将锦囊又放回了春梅端着的大红漆盘里，扶起张问心，退到一旁。
老夫人唤了一声：“熙儿！”
身处一潭泥淖之中，慕容熙早已修炼的波澜不惊，淡淡说道：“祖母，问心她是什么样的人，您老人家心里当真没数吗？何以旁人一两句闲言碎语，就摇摆不定呢？”
慕容延昌昨晚丢的里子，今日总算有机会找回了，怒目喝道：“住口！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胡乱说些什么！”
陈琳儿不失时机的上前劝道：“表叔，熙哥哥他不是有意的。都是……都是……”
说着，眼角就向张问心瞟来。
慕容熙无意再起争端，拉着张问心，扬长而去。
陈琳儿追到门口：“熙哥哥！”
自打慕容熙成婚以来，庞夫人与之斗法，就从未胜过。而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让她看到慕容熙也铩羽落败了一回。偏偏这天还是大年初一，如此吉兆，真可谓大快人心。
坏的不能说，好的此时不说，却更待何时？
慕容齐与郭婉婷拜年之时，庞夫人盈盈笑道：“恭喜婆母，这回，您可真的要四世同堂，抱上重孙子了……”
老夫人的心思瞬间就被转移了过来，目光从门外收回，落在郭婉婷身上：“你是说……”
庞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婉婷又有了身孕，大夫看过之后，说一准儿是个男胎呢。唉，这孩子被上回的事儿吓怕了，一直不曾跟我说过。这还是我打听出来的呢，眼下，已有两个多月了……”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
老夫人转忧为喜，忙吩咐春梅将那一对珍藏多年的玉如意拿来，赏了下去。
清风居。
张问心坐立不安，在屋里转了两圈，一把夺去了慕容熙手中的墨笔：“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奶奶她……慕容熙，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慕容熙另拿了支笔，继续练他的字，斩钉截铁道：“没有，问心，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我错了，也许……我们根本不该回来。”
张问心苦思冥想一阵，终于记起太庙那件案子的时候，陈琳儿曾带着老夫人，前来大闹过一场。当时不过一夜未归，老夫人就已气得脸色发青。
而此番采石场的案子，她一去，竟耽搁了大半个月，老夫人会气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有了眉目之后，张问心终于稍稍平静下来：“我是不是……太不把你家……不把规矩当回事了……”
慕容熙奋笔疾书，一笔长划，都写到了纸外。分明气吞山河的一幅字，却被他揉成一团丢掉：“没有的事！”
今日情形，张问心其实早有预料。只不过一忙起来，不知不觉就忽略掉了：“我早就知道，我这个人吊儿郎当，是不可能的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的。还好，我们的婚约，可以不作数的……”
慕容熙突然起身，气势汹汹的转过书案。张问心躲闪不及，被他抱住，锁紧在怀里。
张问心挣扎着抬头：“你……”
慕容熙猛然堵住她的双唇，深吻下去，撷取着那份早该到来的柔软的美好，良久，才缓缓说道：“你是我的选择，不需要去博取他们任何人的认可。”
张问心几近窒息，慌乱的喘了几口气，就一把推开他，迷迷糊糊的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摸摸嘴，又看看手背，似乎还没搞清怎么回事。
等到她终于从一片空白中回过神来，慕容熙已经重新铺好了宣纸，提笔落墨，似乎，这间屋子里从未发生过什么。
张问心喝了口茶压惊，心道亲就亲吧，反正又不会少点什么。这些日子自己也惹了不少麻烦，就当赔给他了。
房间里静的出奇，落笔声沙沙作响。直到素秋过来传话：“公子，表小姐来了，说是有东西要亲自交给您。”
慕容熙笔尖一顿，素秋忙补充道：“哦，表小姐在大门外等着，没有进来。公子……您去不去见她？如果不去的话……”
慕容熙诧异的搁下墨笔，侧耳静听了良久——院子内外静悄悄的，根本就不像是陈琳儿来了的阵势。难道……士别三日，真的当刮目相看了？
慕容熙整了整衣襟，走到前院，果然就看到陈琳儿规规矩矩在门外站着，努力的踮着脚尖，巴巴的向内张望。远远看到他走进，冻得通红的小脸上立刻笑开了花：“熙哥哥……”
“这些福寿糕，是琳儿亲手做的。熙哥哥你快尝尝……”
陈琳儿说着，就打开食盒的盖子，拿出一块还冒着热气的糕点，要塞进慕容熙的嘴里。
慕容熙抬手接过，看了看，就将食盒一并拿了过来：“多谢琳儿，不过……清风居有人会做点心，以后不必再如此费心了。”
点心慕容熙收下了，但是并不曾让她进门。这表示，之前说过的不许再踏进清风居一步，依然是有效的。
陈琳儿忍住冲动，带着蕊儿，回了祥梅院老夫人处。
老夫人听完她的抱怨，疼惜的抚着她的头发：“熙儿虽没有让你进门，这不是收了你的点心？像我们琳儿这样温柔贤淑的丫头，哪个男子会不喜欢呢……”
陈琳儿附在老夫人膝头，乖巧的仰起脸：“姑奶奶，全靠您为琳儿做主了……”
本来张问心可以多休息几天的，但是这场大雪化了之后，永乐坊的大街上竟现出一具无名尸体。
尸体是在路边被发现的，已经死去数日，起初是被大雪覆盖，后来扫雪的人又将路上的积雪铲到了路边，又盖了一层，是以直到眼下才被发现。
现场所有的线索，都已随着雪水的流逝，杳然无踪。
案情相当棘手，张问心早出晚归，通常是天一亮就出了门，夜深了才打道回府。后来为了节约路上来回跑的时间，也为了方便知情的人随时能找到她，干脆就又住进了自己那座破房子。
慕容熙亦步亦趋，走哪儿跟哪儿，张问心住下，他自然也要跟着住过去。这一回，他做了长久的打算。怕有所疏漏，就列了长长的一串清单，回清风居去取东西。
甫一踏进书房，就觉得屋子里整齐得有些不大对劲。所有的书册看似整整齐齐，但顺序已经完全被打乱，都已不在他闭着眼睛都能拿到的位置。
翻了好一阵，慕容熙才将东西找齐。见到素秋大院子里经过，遂无奈是唤了她一声：“素秋，我不是说过，书房不必收拾么？”
素秋脚下一滞，眼神却犹疑向卧房瞥了瞥：“公子……您回来了……”
慕容熙察觉出蹊跷，合上箱子，踏出房门：“怎么了？”
不待素秋开口，就见卧房的门从里面打开，陈琳儿欢天喜地的迎了出来：“熙哥哥，你回来了，快进屋坐……”
说着，就双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慕容熙脚下没动，果断的挣脱了她，一连问出好几句：“琳儿？你怎么在这里？这么说，书房也是你收拾的了？谁让你进来的？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陈琳儿讨了个没趣，愣在当场。屋里却传来一声拐杖捣地的闷响，老夫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是我让她进来的！怎么，你连我的腿，也要打断吗？”
话音落地，老夫人也在春梅的搀扶之下，走到了门口。
成义这个人办事还凑合，但是一遇到有漂亮女子向他哀求，就瞬间毫无原则。慕容熙本以为，陈琳儿是他放进来的，哪里想得到竟是自家祖母。连忙施礼道：“孙儿不敢。”
“哼！”
老夫人瞪了他一眼，转身又坐回屋里，招呼他跟陈琳儿都进来。
两人应声进屋之后，春梅福了一福，竟无声的退了出去。
老夫人沉沉一叹，继而又换上一副慈蔼笑脸，将慕容熙唤到身前，点着他的脑门说道：“你呀！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问心那个丫头……嗨！你也不知道看着她点……好在呀，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你的福气来了……”
老夫人说着，便一手牵了慕容熙，一手牵了陈琳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们两个郎才女貌，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今亲上加亲，也算了了我这个老太婆的一桩心事。倘若琳儿的父母泉下有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