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劝歹劝，晋王与王妃终于回了自己的居所，不再过问。
凌云在床边时而站起，时而坐下，心急难耐。不多时，就听外面有人通报了一句：“御医到了！”
凌云应了一声：“快请。”起身就要迎出去。
这一起，却颇多阻碍。
却是张问心突然醒来，用力抓了下他的衣袖，气若游丝般的唤了一声：“夫君……”
声音极柔，但凌云却陡然一惊，仿佛瞬间石化一般，僵在原地：“……”
张问心眉心紧锁，用力睁了睁眼，视野中依旧一片混沌。算了，看不清就看不清吧，反正早已刻在心里，不在乎少这一眼了：“……有些话，再不说，我怕……”
凌云进退维谷，走也不是，听也不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着，说道：“师娘，我是凌云……”
张问心似乎没有听到，也可能是稀里糊涂的只凭着自己的感觉，集中心神接着说下去：“……就来不及了……我……”
凌云颤抖着为她擦去嘴角的血沫，不觉间挥泪如雨：“师娘，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别说了，别再说了……”
人生尚未开始，生命却即将结束。过往的一切溘然远去，唯有慕容熙的面容愈加清晰，张问心想要摸上一摸，手指却沉重的抬不起来，只能用尽全力笑了一笑：“……慕容熙……我喜欢你……”
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维系在一根藕丝，而如今，这根藕丝不堪重负，断了。
御医迈进屋子，不待行礼，就被凌云拽了过来。老大夫手忙脚乱，仓惶的出了一脑门热汗。晋王府上上下下，也跟着忙成了一锅乱炖。
直到天将明未明，将亮未亮，才终于稍微消停下来。只间或有几个丫鬟进进出出，忙里忙外。
晋王妃横竖睡不着，干脆早早起身，亲手端了饭菜，送到凌云面前：“都折腾一夜了，吃点东西吧。”
凌云一摊烂泥似的，魂不守舍的瘫坐在榻上：“娘，我没胃口。”
晋王妃将盘子放下，嗔责道：“怎么？这么大了，还要娘喂你不成！”
凌云漫不经心的提起筷子，皱了皱眉头，勉为其难的夹起一块白菜，丢进嘴里，食不甘味。
晋王妃为哄他多吃两口，没话找话道：“怎么就你回来了？慕容先生呢？我记得出门的时候，不是他跟你一起吗？就算后来走散了，发现夫人没回家，也该找过来了呀？”
凌云闻言，“啪”一声放下竹筷，慌不迭跳起，懊恼万分的一拍脑门：“慕容……哎呀！”
不等说完，人已经跑出了门去，传令王府亲兵集结。
五更已过，城门堪堪开启。
慕容熙入城之后，劈手抓住一个最近的军士，问道：“小晋王可曾回城？”
这军士站了一夜，正是困得站着都能打盹，猛地被人提起，便抬手揉了揉眼睛，懵懂的点了点头：“回……回来了……”
慕容熙悬了一路的心此时方稍稍放下，快马加鞭，往回赶去。行过晋王府，突然又勒住马匹，回头望了望晋王府的大门。
这场死局的主谋是郭婉婷，郭婉婷调动大量人力，耗时耗力密谋布置。庞夫人与慕容齐不可能毫不知情，甚至，他们根本脱不了干系。
倘若凌云将张问心送回侯府，那不异于送她去死。
而常安坊又在京城的另一边，赶过去难免又会耽误时间。最好的安排，似乎就是先将人带回晋王府救治。
慕容熙调转马头，正看到大批亲兵列队整齐，自王府奔出。慕容熙拦住其中一个：“小晋王可有归来？”
这亲兵道：“回来了，刚刚还在府中点兵，让我们奔赴城外那片起火的古宅，去……咦？你不就是慕容先生？你怎么自己回来了？那我们……就只剩下抓那些乱党匪贼了……”
慕容熙不再听他废话，逆着人群就冲进了王府。
凌云从自家校场回来，就与慕容熙走碰了头，凌云一愣，继而欣慰不已：“老师？你回来了？有没有……”
慕容熙打断他：“没事。夫人呢？”
凌云与他一起步入内院，边走边道：“御医来了三批，说……说倘若师娘能撑过明日，便可无性命之忧……老师，都是我的疏忽，我回来之后，一时……忘了及时派人去……”
慕容熙脚下不停，真诚说道：“无妨。夫人要紧……你没事就好。”
说话间，两人已匆匆走进屋子。
几个丫鬟围在床前，刚刚忙完，正在将一些瓶瓶罐罐收起。见到两人过来，便俯首退至一旁。
关于那句“我喜欢你”，凌云纠结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决定暂时不讲。十分多余的站了一会儿，就摆了摆手，让房间里的丫鬟们跟自己一道，默默退了出去。
慕容熙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丫鬟们自觉地收拾了客房，但凌云并未向慕容熙提及，而是自己不声不响的住了过去。
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必要再……再心怀不轨了。
这本来，就只是场一厢情愿的误会。慕容熙与张问心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嫌隙。只是……只是……唉！人家夫妻什么时候圆房，根本不关旁人的闲事。
何况这么久以来，两个人之间的情意，就明摆在那里，但凡没瞎的，总该看明白的。
一切流言蜚语，不过是郭婉婷的阴谋离间而已。
半日之后，有亲兵回来复命：“小王爷，我等赶至那处古宅，并未发现相府主仆或其他匪贼。眼下大火已经扑灭，只剩满地烧焦的尸体。”
凌云捏紧拳头，吩咐道：“那就去相府……或者宣平侯府，给我抓人！郭婉婷……一定不能漏网！”
亲兵领命而去，毫无任何疑虑。
不到天黑，便接到宫中急谕，传凌云进宫一趟。出乎任何人的预料，凌云换了身衣裳，郑重捯饬一番，才上了马车。
华灯初上，一盏接一盏的次第亮起，照出飞阁流丹的万千气象。凌云在光德门外下了马车，矩行一阵，与侯在殿外焦急等待的郭丞相打了照面，迈进御书房。
皇帝听到声音，自书案后转过身来：“你……”
已打出娘胎起，凌云无论去什么地方，都是一副吊儿郎当，随心所欲的孩子样。今日……穿戴得如此端庄沉稳，反倒让人有点不大敢认。
皇帝再度将他打量一番之后，心头那股无明业火也消了大半下去。收起教训小孩子的神情，一本正经的沉声说道：“郭相说你的人抓了他的长女，可有此事？”
凌云端正一礼：“回皇叔，确有此事。”
一个人的穿衣打扮，并不能改变任何事实。这其中果然并无误会。
皇帝怒火又起，一指郭丞相等着的方向，道：“那还不赶紧……去把人给他放了！”
“不能放。”
凌云坦然道：“郭婉婷罪大恶极，挟持人质，设局暗算朝廷命官。师娘……张勋卫的命，几乎断送在她的手上。如今张勋卫生死未卜，我念在她腹中胎儿的份儿上，才没一刀杀了她，这已经很便宜她了。”
“张勋卫？”
皇帝眼神转了转，立刻就想起这个自己曾经提拔过的人。据说，她在任的这半年里，京师中无论命案还会窃案，都减少了两成。
皇帝叹了一声，无可奈何道：“张勋卫与郭相之女同在宣平侯府，后宅之内，难免有所争执。这番家产之争，郭相已对朕言明，诚然郭氏女不该贪图沈夫人的家产。但这说到底，不过是他们慕容侯府的家事，外人不宜插手。”
凌云又道：“家事？闹出人命，还能叫家事么？郭婉婷收买凶徒，调动相府兵丁，又勾结在逃嫌犯，一心要置张勋卫于死地。如今单是从古宅中发现的尸体，就有三十七具之多。此等惨案，如何算得家事？”
“竟有此事？”
凌云言辞有理有据，毫无往日的插科打诨，皇帝也不得不重新考虑事实真相：“那张勋卫现在……”
“尚在全力救治，皇叔倘若不信，不妨传御医一问。”
皇帝纳闷：“御医？”
凌云此时，方稍稍有些心虚起来：“昨夜事出紧急，侄儿只能就近将她带回王府，传了御医。”
皇帝略略颔首，捻了捻花白胡须，叹道：“你可知，郭相一门，于我朝功不可没，况如今朝中文武百官，十有四五出其门下。他若是……唉！放了她吧……”
凌云道：“难道……就因为他祖上救过太祖的命，便能颠倒黑白，枉顾王**常？……皇叔可还记得张知年？当年北漠狼师犯我大兴，一度打过龙吟关，兵临宁州城下，虎视国都永嘉。
是谁带领全城百姓，坚守城池，誓死拒敌？宁州稳固之后，又是谁披荆斩棘，一路将狼师驱出国境，赶回北漠……”
“好了……”
皇帝出言打断了他，略显疲惫：“郭相党羽众多，权倾朝野，其势力根深蒂固。朕……不得不忌他三分啊。凌云，你能有今日的学识，朕深感欣慰。但是要想对付郭相，眼下……还不到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