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幸被对方记起来了,钟囚也不再藏着掖着,松开藏在袖中的两个拳头,抿了抿嘴,刚才太紧绷了,下巴有点僵硬,抿嘴只是为了不想让嘴巴抽筋。
“命不好!如果命运好坏是通过遇到什么人来判定,那我的命,总体还称得上是好,至少在所有遇见之人中,只有你不好而已,其余人待我如亲朋,你这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修行就是为了恃强凌弱?就是为了有口特别的‘吃食’?就能随意草菅人命!”
因为住在无翘山崖下的缘故,孤门独户,不像其它村落的孩子成天拉群结伴嬉笑打闹,钟囚自小就没有什么玩伴,更别提能穿同一条裤子可以躲在被窝里说点耳边悄悄话的枕边人,硬要说有玩伴也是三只仅能瞎叫唤、只能听他说不能言语的白胖小子,站在钟囚身后张牙舞爪的三只白胖小子是在钟囚八岁时才与他结缘的。
一次钟囚帮父母干田地里的农活回家的路上,三只还未长出绒羽的小家伙站在路中央,犹记得当时钟囚自己还以为是附近村落哪家的母鸡、母鸭、母鹅、母狗在外偷了‘汉子’生下的野种,那时候的三小只虽然体型也不小,但也仅仅是到钟囚腿肚子的高度,真分不出是什么品种,索性就当是一般的畜生小儿,排成一字长蛇阵堵着路的三小只饿得嗷嗷直叫,见到钟囚走过来,三小只也不怕生,为首的白鹰扑腾着两只未覆绒羽肉嘟嘟的翅膀,踩着像极了山脚下村落里那些鸡鸭鹅的步子冲向他,样子很滑稽可笑。
到了钟囚面前不管不顾,对着钟囚穿的草鞋就是一番梨花暴雨的猛啄,把钟囚好几个脚趾头啄得红彤彤的,要是遇到一般性情凶烈的农户小子说不得早就一把薅起,把三个肉嘟嘟的小子串在一条绳上带回家上锅炖了,还省下了拔毛的功夫,偏偏遇到不愿惹事生非更不愿轻易杀生的钟囚,拿了回家不管是养还是炖,山下主人家寻着三小只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到家门口,必然免不了一顿争吵纠纷,以父母恬淡温和的性子肯定占不了上风,说不得还会被勒索一点财物,肩上虽然扛着锄头但钟囚非常肯定自己是不会出手的,无奈之下就只能落荒而逃,惹不起总躲得起。
后来事实证明,是钟囚想错了,三小只虽然年纪稚幼,脚力却不输他这个常年累月刨着庄稼地的农户小伙,硬是一直追着他到了家门口,钟囚一把扔下锄头就把门给关死了,很严实,没有留下一丝缝隙,白鹰也不蠢,没有去啄门,它好像知道那不能吃,带着当时同样年幼无知的白虎白獒在门口‘大吵大闹’起来,满头大汗的钟囚关门又用背抵着门的奇异举动一开始就引起了徐翠莲夫妇的注意,田地里的庄稼没有多到让儿子累到出汗的地步,干活的时候也都是做一做歇一歇跟玩似的,门外突然此起彼伏的稚嫩叫唤声让钟山这个一家之主也惊了,几十年了,旁亲远戚没来看望过,没想到第一次登门造访的‘客人’竟是三个不是人的小家伙,钟山扒开抵着门的钟囚,开门一看,三个小家伙排列得整齐划一各自仰起脖子昂头叫唤,素来面容严肃的钟山也露出了一丝不好看的笑容。
见门打开,三小只眼疾脚快,奋起一跃就跨过了门槛,好像是认准了钟囚,就像是刚进门的新媳妇认准了新郎官,再次向哭丧着一张脸的钟囚冲了过去,钟囚如临大敌,两只脚不停地上下左右变换着方向踩踏,不想给白鹰任何啄他脚趾头的机会,很像是山下村落里玩跳沙包游戏的孩子,样子滑稽可笑,因为他发现另外两个模样像小狗的家伙好像对他不是太感兴趣,只有像只鸡的家伙独爱他的脚趾头,像只鸡的家伙似乎很困惑不理解钟囚的奇怪行为,歪头定定地看着钟囚,被追了一路钟囚本就没剩下多余的体力,跳了不到十五分钟,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再也提不动。
钟囚不得已停下来擦汗喘气,一只手掌掀起肚子上的衣服擦汗,一只手掌撑在膝盖上,这次像只鸡的家伙倒是没再啄他脚趾头,应该是在路上闻过了味道觉得不适合自己‘爱香’的胃口。
可能是母性光辉,徐翠莲倒是很喜欢呆呆站在儿子面前的三个小家伙,拿出了一些平常准备的食物扔到三个小家伙的面前,三个小家伙也不挑食,蹭蹭蹭就把扔下来的东西吃个精光,即日起,三个小家伙就成了徐翠莲夫妇的‘孙子’,刚刚年满八岁的钟囚的‘儿子’。
钟囚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是后来为了满足三个小家伙日渐壮大的胃口,捉鱼捕蛇抓泥鳅而特制的。
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有生以来,钟囚遇到并与他有关系牵扯的人,除了三小只与父母外,就只有方塘镇宅余不深以及封卿爷孙,余不深是‘坏’,封卿爷孙是‘好’,二比一,自然是‘好’占了上风,细细想来,钟囚觉得自己的朋友圈还真是狭窄,伸出一只手掰着手指头就可以数得过来。
不过现在看来,接下来会与他发生关系牵扯的人,就要超过一手之数了,不知为何,钟囚总是觉得自己会和刚才走出来的神秘年轻人有一段斩不开的缘分,从向神秘年轻人打听余不深的消息开始,至于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无由头的感觉,钟囚百思不得其解,是三小只还是守城人的提点,又好像两样都不是。
看着钟囚义愤填膺的激昂言语,就差伸出手指指着他的鼻子了,余不深故意掏了掏耳朵,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好像草鞋麻衣少年说的都与他无关,他是方塘镇宅,这辈子见过的世面太多了,别说是一个不知姓名的草鞋麻衣少年指着骂自己,就是守城人这种能与他平起平坐的人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一条疯犬对他狂吠,他也能不动声色地照单收下,因为没有本事的人才会动动嘴皮子占点口头便宜,有本事的人都喜欢动手解决问题以平心中的不快,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没有变过。
市井王朝中,许多明知自己无力伸冤的人嘴里却总是撕心裂肺地叫着“冤枉”,直到头被砍下的那一刻也不停歇,脱裤子放屁,白费力气而已。
以前他不是太理解这种奇怪的行径,现在望着脸色很不好看的草鞋麻衣少年,他似乎有些明白其中的道道了,正是因为手上无力,所以才要通过口嘴来伸张,否则不但身上有痛心中也有苦,双重折磨,虽然声嘶力竭地叫出来也无济于事,但至少心中会好过些,心里好过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身上的痛自然也就会减轻一些。
钟囚说着说着渐渐一个字也出不了声,两条腿战战栗栗很不稳当,头顶的汗珠如豆粒滚滚而下,整张面庞极度扭曲,脸色憋得通红,像是被丢进了蒸锅里,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袖中刚刚松开的拳头又重新缓缓握拢,身上的压顶之力迫使他握拳发力才会好受一些,余不深盯着草鞋麻衣少年,眼神里的厉色逐渐加重,他是在利用两人修为上的巨大落差对钟囚施以威压,一个是山上的神仙,一个是山下的泥腿子,两人间的差距是真真正正的隔着一座巍峨高峰,是那种站在低的那座山的顶端也望不见高的那座山的山顶。
余不深把威压控制在一个既不会伤钟囚性命,也让钟囚腾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来指骂他,在守城人的眼皮子底下余不深是不能伤钟囚的,那是坏了规矩,但是小小惩戒一番无伤大雅,只要在规矩之内,守城人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守城人要想出手干预也并非不可,但余不深料定他不会因为一个草鞋麻衣少年趟进这潭浑水。
就在钟囚承受不住余不深施加的威压,双膝慢慢弯曲快要向余不深跪下时,旁边的守城人终于是看不下去了,轻咳了两声,“差不多就行了,欺负一个经脉未开的山下人,也不怕被同行看了笑话,你好歹是一方天地的镇宅人,连这点容人的肚量也没有?”
守城人只能出言敲打一下余不深,他是不能用威压帮钟囚解除困境的,他要是施加同样的威压到钟囚身上去帮钟囚抵消余不深施加的威压,那便是等同于钟囚独自承受了两份同样的威压,即便这两股威压依然不会伤及钟囚的性命根本,但震伤钟囚的五脏六腑是绰绰有余了,不花个四五月的时间是调养不好的,他又不能直接向余不深施压,因为余不深并没有坏规矩也没有招惹他,况且他的修为境界要比余不深低少许,他之所以能对一方天地的镇宅人吆五喝六,全是因为背后有更粗的大腿,余不深在那条大腿面前,和钟囚在余不深面前差不了多少,他要是出了手,只会是好心办坏事。
余不深放下一直停在嘴边没有拿下的茶杯,茶水已经见底,不再戏弄钟囚,转身向门口走去,“这好茶就是不禁喝,看来以后来这座城得准备好一个更大的茶杯才行,年轻人,城外见!”
钟囚大口大口地吮吸着空气,鼻气如牛,像一条上了年纪该在圈里颐养天年的老牛,很不情愿地被主人拉到田里犁沟,自然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钟囚习惯性地就要搂起肚子上的麻衣擦汗,一条锦帕递到他面前,停下了搂衣服的动作,抬头看向守城人,眼中的感激很明显,他没有伸手去接锦帕,守城人不知是嫌锦帕太重拿着很累,还是他亲手递出的锦帕一个泥腿子少年竟然不接,拂了面子,直接将锦帕丢进钟囚的怀里,转身向门口走去,在将要出门之际,说了一句:
“麻衣擦汗会伤脸,好好擦干净后把锦帕洗干净,出城时还给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