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义”不孤独
——老猎人的故事
山虎专程进山找到老猎人根伯，带来了李拴紧自尽的坏消息，根伯极度伤心，在山洞里整整躺了半天。天黑时，他对山虎说，回趟村，到拴紧坟上看看。
根伯把阿黑拴在洞里，提着猎枪离开了。走了数十里山路，找到李拴紧坟头时已过午夜。他坐在坟前，说道：
“孩子，我和山虎来看看你，咱爷儿俩聊聊天。过去咱爷儿俩一聊就是半夜，这回只能是我说你听了，唉。
“你这孩子，自小没爹没娘，受苦了，也遭罪了。看你小时候病歪歪的样子，都觉着难养大。也多亏老少爷们儿好啊，这家一碗饭，那家一件衣，还真把你养大啦。
“要说，你小子不算福浅。就你这模样，虾米似的，竟娶了欢妹当媳妇；就你这身子骨，紧跑两步就喘不上气，竟这么快折腾出个孩子。就这两条，你小子够有福气。
“这样厚的福，你咋守不住哩？大伯知道，断指保掌，你是为了给老婆孩子省口饭，为了保他们的命。唉，到底眼光浅，只看半尺远，你咋不想想，眼下年景不好，还能总这样？你咋不想想，现在是共产党领导，还能见死不救？咬咬牙就挺过来了，傻孩子，你却走了。你这一走，欢妹成了寡妇，孩子成了孤儿，孤儿寡母，以后的日子咋过也不舒坦啊。
“你这孩子，看起来不起眼，做事却够爷们儿气，这性格像你爹。你爹当年为救个女人前程都不要了，你为救老婆孩子敢舍命，都够仁义。
“孩子，你走就走了，这边的事有大伯，有乡亲们，欢妹和孩子不要紧。就聊到这儿吧，大伯趁这机会再给你娘说几句话。”
根伯挪下身子，面向另一座坟头，这里埋着拴紧的娘。面对这个女人，根伯有种负罪感，他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她。
根伯说：
“大妹子，拴紧找你去了，你该知道有孙子了。也就是为保住李家这根香火，拴紧这孩子舍了自己。
“算一算，你已经走十几年了，这边发生了好多事自然不知道。共产党打跑了国民党，掌握了政权，给穷人分了田地；这几年又搞水利化、大炼钢铁、‘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共产主义试验’，年年红红火火。看得出，共产党真心为国家、为百姓，确实比国民党强千倍。
“可是，共产党干事太急了，一急就乱套。急着当钢铁大国，动员全民上阵，啥都不顾，五八年风调雨顺大丰产呀，粮食却烂在田里顾不上收；急着粮食产量‘跨黄河’、‘过长江’，弄得满天都是‘卫星’，遍地都是假话，亩产十几万斤，大妹子你信吗？急着过共产主义生活，家家不许冒烟，村村几百口子人一锅饭……共产党的干法急，老百姓的日子急，加上今年大旱灾，弄得连稀饭都不够喝，已经饿死不少人了。
“年景不好千家愁，拴紧却沾了年景不好的光。因为年景不好，欢妹家人多顾不过来，她爹急着寻个人家嫁闺女。可是这种年景谁家也不敢添人添口呀，只有拴紧最合适，不然拴紧也娶不到欢妹。娶欢妹当媳妇也算拴紧好造化，又很快生了孩子，说明李家根不该绝。
“你的儿媳妇，凭模样、论品性，十里八乡数得着。都觉得拴紧配不上她，可谁也没想到人家对拴紧恁贴心，平时就不说了，刚生下孩子几天，就下床照顾病中的拴紧，就那两碗稀饭，自己挨饿也要逼着拴紧多喝几口，如果拴紧不喝，欢妹也不喝。在拴紧心里，媳妇比自己重要，要是媳妇饿出个三长两短，孩子咋办？说到这儿，你就知道拴紧这孩子为啥要舍自己了。
“为给老婆孩子省碗稀饭舍条命，过多少年后再说起来恐怕没多少人理解。可眼下就这样，一碗稀饭就是一条命啊。入冬以来，饿死的人越来越多，那天支书找到我，动员我杀了阿黑，煮几锅狗肉汤救人。村里的鸡、狗、猪早吃光了，因为阿黑是我养的猎狗，许多人老打它主意却不敢轻易下手，只有鼓动村支书了。当天晚上我就带阿黑躲进深山，我想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吃阿黑的肉。大妹子，不是我糊涂，我也知道人比狗金贵，可是阿黑不同于一般的狗，它陪我出生入死，好几次救了我的命。那年冬天，我带阿黑不小心闯进狼窝，未等举起猎枪，十几只饿狼便扑上来，把我掀翻在地，两只胳膊、两条腿、后背被狼撕咬得血淋淋，我想这回在劫难逃了。谁想阿黑大发神威，狂叫着在狼群中撕咬，硬是赶跑了狼群。我定下神来，看到阿黑浑身是血，左耳朵掉了一大块，胸脯皮开肉绽……”
根伯站起身，对山虎说：“你和拴紧光着屁股一起长大，最要好。拴紧走了，留下一双孤儿寡母，你以后要多尽尽心啊。我走了，对谁也不要说起我。”
根伯回到深山几天后，山虎又来找他，说村里的大食堂快断炊了，每人只分半碗稀饭，连米粒都看不到，欢妹已经饿得抱不动孩子了，照这样下去李拴紧的孩子恐怕养不活……
清晨，欢妹打开屋门，发现门框上吊着一包东西，取下，竟是拳头大一块肉。欢妹惊呆了，以为自己在梦中，咬了一下手指，方知不是做梦。爹娘送的？爹娘没必要把肉吊在门框上。除了爹娘，还有谁这样疼自己？乡亲们也很关照自己，可这种年景谁家也弄不到肉呀。还有谁？欢妹实在猜想不出。不管是谁送的肉，欢妹知道这是冲孩子来的，是救命的。她太饿了，好想几口把这块生肉吞下去。
白天不敢在家中生火，怕被别人发现受追究，欢妹便把肉藏起来。终于撑到夜深人静，她把肉放进一只砂罐，生起火炖上。渐渐地，肉香飘出来，欢妹赶快拿起被褥把门窗蒙得严严实实，以防香味飘到屋外招来麻烦。炖了几个时辰，砂罐里的肉熬得稀烂，欢妹盛出一碗，喝下一小口，闭上眼睛回味良久。她抱起孩子，笑嘻嘻说：“乖，有好东西喂你啦。”
欢妹含上一口，嘴对嘴一点一点送进孩子口中。这是生命的营养，一株瘦弱的幼苗终于得到灌溉；这是人间友爱的雨露，欢妹那颗行将枯萎的心终于获得滋润。
喂饱了孩子，欢妹又盛出一小碗肉汤自己喝，三两口就没了。再要盛时，却停下了，心想，要省着点，尤其那块肉不能吃，加些水再煮几次，还能坚持几天，多坚持一天孩子就多一点活命的希望。
第三天的清晨，欢妹又发现了一包东西吊在门框上，还是肉，仍是拳头般大小。这是个一碗稀饭、半个窝头连着一条命的年代，人人自顾不暇，却有人连续送来这么好的东西，让欢妹怎不感动万分！捧着这包肉，欢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泪水随之而出，禁不住双腿跪地，叫道：“恩人啊，您到底是谁？”
欢妹静下心来反复猜想：这位恩人每次只送一小块肉，分明是要细水长流，三天后肯定还来，自己守个通宵也要弄清恩人是谁。
欢妹在焦急中等到第三天的夜晚，冒着寒风躲到院子的角落里，等待恩人的到来。直到午夜过后，此人终于出现了，他径直走到屋门前，正要往门框上挂东西，被欢妹大叫一声“根伯”并抱住了双腿。泪水横流的欢妹把根伯迎进屋，泣不成声道：“根伯啊，您施大恩，欢妹和孩子死里逃生……受俺九拜吧。”
根伯急忙拉起跪地的欢妹，说：“孩子，免了。人在难处需人帮，当年我一场大病差点见阎王，你爹、拴紧他娘，还有乡亲们都上山采药，硬救活了我。根伯会打猎，隔三岔五送点野味，你和孩子见点汤汤水水就能活命。但要切记，一桶水养不了一塘鱼，根伯的能耐也只够保你和孩子，这事对亲爹娘也不能讲。还有，不能对别人说出我的下落。”
根伯回到山洞时天已亮了，他来回走了几十里山路，觉得又累又饿。山洞里有狗肉，可那是阿黑的肉，根伯宁愿饿死也决不吃一口。再没有其他吃的东西了，根伯想，睡着就不知道饿了，躺下便睡。无奈肚里不停地咕咕乱叫，折腾许久，咋也睡不着，弄得他烦躁不堪，干脆起身，提着猎枪出洞，想寻点食物。
刚出洞没多远，又碰到山虎，山虎第一句话便说：“大食堂断炊了，俺娘快不行了，求根伯弄点吃的救救俺娘，骨头棒、野菜团子都管用。”
根伯说：“洞里啥也没有了，我也是想寻点东西吃。跟我走吧，碰碰运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