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内的香一寸一寸地燃烧着，凝成了一条长长的灰杆，风一吹，香灰倾倒，四散开去。微微有光亮处，冒出丝丝细细的烟雾，袅袅升起，氤氲在空气中。
一炷香生命虽短暂，尚且可以氤氲出一室的芬芳，而自己懵懵懂懂活了这么多年，岂非白活了？
令浠看着炉中的香，一时心下惘然，自己为什么要活着？自己活着有什么用呢？徒自给他人增加烦恼吗？
“姑娘，姑娘？”素纭轻轻地唤道，拉回了令浠的思绪。
“噢，”令浠在素纭的搀扶下站起来，静静地看着三清画像。
“姑娘，天气冷，我们还是回去吧。”
“许久没来青莲观了，再走走吧。”
“姨娘交代的事情不是已经办完了吗？这都已经初冬了，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
令浠看素纭一眼，说道：“那你先回去吧。”
“姑娘，姑娘千万别恼，奴婢是觉得，觉得……”素纭讪讪地闭了口。
“素纭，嘴长在别人身上，她想说，你还能去堵上吗？”
“可是。”
“她们可会因为你的惧怕，胆怯而闭嘴。”
“自然是不会，奴婢是为姑娘觉得委屈，明明姑娘什么都没做，可是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东方公子的，还有说二皇子的，真是……”素纭抱怨道。
“素纭，别人怎么说都没关系，你就不要重复了，也没有必要解释。清者自清。”令浠幽幽说道。
“是。”素纭红着眼眶答道。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初闻之时，只觉惋惜，现在才知这是怎样的寒凉？说话人该是经历了怎样的人事变迁？
后园中百花俱谢，百叶皆凋，全无春日群芳争艳的盛景，枝头枯黄的落叶随风哆嗦，奏一曲生命的悲歌！
令浠看着满园的荒凉破败之景，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最侧面的亭子里。
池苑依旧，斯人不归。
“嗝”，一声酒嗝传来。
令浠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叫花子模样的人背靠墙壁坐着，慢慢仰起头，正向自己看来。
看身形应该是一位少年，只是那一双眼睛慵懒颓丧，放荡不羁，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
那少年看着令浠“嗤”的一笑，偏过头去。
令浠正欲离去，听得那少年的笑声，不觉顿住了脚步，回头又仔细看了看他。
少年依旧是那副嬉笑模样，浑似对一切都不甚在意，下巴高高地扬起，眼神中颇有些轻蔑和挑衅的味道。
令浠抬脚走去，在心里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事事计较呢。只是，那样的眼神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了，那般骄傲的眼神，不羁的神态，这世间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人了，凌云，穆凌云！
令浠忽然顿住脚步，猛地转身，一抬眼只见那少年长身玉立，定定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是谁的眼中闪着热切的光？是谁的眼神在飘移？
是谁眼含热泪？是谁满目凄楚？
“穆，穆公子。”令浠回走几步，轻声问候道。
“难得许三姑娘还记得在下！”穆凌云双手背后，眼睛看着别处，回道。
“穆公子，你，你怎会……”令浠哽咽住了，心中痛苦难耐，昔日耀眼的如同太阳的穆凌云如今竟然是乞丐？
穆凌云冷笑一声道：“在下如今落魄不堪，贱如草芥，让许三姑娘见笑了？”
“不，穆公子，我没有要嘲笑你的意思。”令浠立刻解释道。
“许三姑娘就要嫁入东方侯府了，他日作得侯夫人，我等微芥自是不会再入眼。”
令浠低头，沉吟片刻，道：“穆公子，祖母、母亲都很担忧你？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不知道你好不好？”
“你看我好不好？”
“那日，祖母暗地里派了很多人去打听你的消息，迁延多日却一无所获，至今，祖母都在找你。”令浠看着穆凌云，认真地说道。
穆凌云瞥了令浠一眼，低头道：“那你就转告你祖母，我吃得好，睡得好，没有什么不好。”
“穆公子，祖母是真的很担心你，她很想见你一面。”令浠恳切地道。
穆凌云打量着令浠，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你呢？你担心我吗？”
令浠的脸如同火烧一般，说道：“穆，穆公子，你……”
“哼，也对，在下如今无名无利，无权无势，还背了一身的罪名，人人避而远之，哪敢奢求姑娘牵挂。”穆凌云凉凉的声音响起，浑似在说别人的事情。
令浠闻言，自然明白他实在讽刺自己贪图富贵，爱慕虚荣，猛地抬起头来，说道：“穆公子何以这般看人？莫非自己就是这贪图富贵之人？”
“呵，你说我贪图富贵，我何曾把那功名富贵放在眼中？”
“是吗？那何以在穆公子眼中世人皆是势力小人？”
穆凌云“哼”一声，偏过头去，梗着脖子不说话。
“穆公子口口声声说自己视功名如粪土，事实上在令浠看来，穆公子最重的恰恰是这个“名”字？”
“穆公子之前乃是将军府嫡子，身份贵重，人人敬仰，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一朝落魄，自是墙倒众人推，难免被人口诛笔伐。是以穆公子便心灰意冷，愤世嫉俗了？”
穆凌云猛地转过身来，瞪着令浠道：“连你也认为我父亲有谋反之心？”
“穆公子，姑且不论令尊有无谋反之意，只是以穆公子当今之境况便能为令尊洗脱罪名了吗？”
“哼，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人人视我如瘟疫，避而远之，直言我是罪臣之子，还让我谢陛下隆恩？”
“穆公子当然得谢陛下恩典，活着就有希望。”
“希望？你告诉我，希望在哪里？”穆凌云走近一步，逼近令浠问道。
“穆公子还是先顾好自己吧，像如今这般消极散漫，心灰意冷的样子，怕是这辈子都无查清真相的希望了？”
穆凌云一拳打在身旁的一棵树上，震落了一树的落叶，好似下了一场落叶雨。令浠睁大眼睛，看到一道鲜明的血色印记，鲜血顺着树皮上的沟壑滚滚而落。
“穆公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损毁。你如今这般糟践自己，若是将军和夫人看到，不知该有多心疼！”
“我是个无能的人，我是个无能的人，我什么事情的做不了。”穆凌云怒吼道。
说完，穆凌云直接抱着树干痛苦起来。
令浠完全没想到穆凌云会这般情绪失控，看着他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令浠也是泪流满面。
素纭在园门口踱了几个来回，焦急地走过来道：“姑娘，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恐怕……”素纭面露难色。
令浠点点头：“我知道了。”
素纭上前一步，走近穆凌云，说道：“穆公子，人生苦短，何须在乎别人怎么看。立于天地之间，只求问心无愧便好。”
穆凌云转过身来，看着令浠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姑娘这般通达事理，不知他日哪家的公子有这个福气？”
令浠嗔道：“穆公子惯会取笑奴家？还请穆公子千万珍重。”
穆凌云拱手行礼，朗声道：“多谢了。”
令浠敛衽回礼，看着穆凌云那离去的背影，犹似挺立的松柏，傲然独立。
令浠在心里默叹：不知何日再见，又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