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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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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一切意外与插曲都已经过去了。太阳继续日复一日地从同一个地方升起。姐妹俩仍旧过着她们离群索居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姐妹俩的连体状态似乎开始间或地被改变一次——涟开始发现,妹妹偶尔会改变过去十年养成的习惯,她开始喜欢独自出门,或者是推迟回家。她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涟,我的论文被老师打回来了,我必须去图书馆重新找资料。不,你不用陪我,你先回去吧,我会很晚……涟,我下午去买点糕点回来,最近我们睡得太晚了,需要一点夜宵……不,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同学介绍的新店,我自己去找找……涟,老师叫我下课后去找他一趟,你先回去吧。不,不用等我,不知道要到几点呢,还是你先走好了……

很多理由,很多突发事件,都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涟开始无法理解自己的妹妹了,可是每当她打算抓住漪质问一番时,漪却总是一脸抱歉与谦和——涟,对不起……每每如此,都将她准备好的一肚子抱怨消失于无形。

面对妹妹的改变,涟束手无策。

转眼又到岁末。圣诞、新年,寒假开始,农历新年将至,姐妹俩亦要准备过年了。

“父亲有电话来,说旧历年底便会回家。”漪告诉姐姐。

“嗯。”涟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我们应该抽时间把屋子全面打扫一下。一来是要过年了,打扫是免不了的;二来……父亲回来也需要房间。”

“好的,我们一起做。”

“是不是也应该将旧佣人召回来一两个,打扫屋子工程很浩大,再加上过年家事也繁杂。”漪望着姐姐,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嗯?!”涟果然抬起头,犹豫地想着。

“我觉得……”

“那好吧,我记得晨室书桌的抽屉里有旧时佣人的联络电话。你去找找,随便找两个就好。应急而已。”

“好的。”漪答应着,似乎有些如释重负的窃喜。

涟没有注意到妹妹异常的情绪。

隔天下午,漪便领回来一个手提旅行袋的女人。

“这是大小姐呢,还记得吗?”漪手指着涟问那女人。

涟正在摆弄几钵过年应景的金桔子。听见漪的问话便抬起头,看那女人。

那女人也正瞪大着眼睛打量着她。这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短头发,露着光洁的前额。肤色偏黑但没什么皱纹,眼睛不大,脸上没什么血色,一身半新的衣裤非常整洁。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旅行包。

“你是大小姐呃……你们还是长得一模一样啊!真是……你们都长这么大了……真是……”

那女人眼里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唠唠叨叨地说着,有些语无伦次。

漪笑嘻嘻地看着姐姐。

“你还能认得她吗?她是那个菊姐姐啊!宋阿菊!”

“菊姐姐?!”涟渐渐有了记忆。是了……当年那个梳着辫子、喜欢穿紫衣紫裤的菊姐姐,是家里年岁最小的佣人,不做重活,单照顾她们姐妹俩的饮食起居。是个细心寡言的人。每当姐妹俩躲在花园里不肯上学时,阿菊总站在院门口拿着她俩的书包,对着满院的花草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叫:大小姐,小小姐!大小姐,小小姐……要迟咯……要迟咯……

“大小姐,小小姐!要迟咯……要迟咯……还记得吗?大小姐?!”

阿菊轻声重复起当年的叫声。

“大小姐,还记得吗?”

“记得噢!你是菊姐姐啊!怎么会不记得?!”涟忍不住也感染上了妹妹的喜悦,“菊姐姐!是菊姐姐!我记得你!穿紫衣服的菊姐姐!”

“对咯!大小姐和小小姐都还记得我噢!”阿菊似乎有几分激动了,声音微微颤抖。

“菊姐姐很多年前就没在我们家做了啊,我记得是我们还……”

“是啊,那年暑假一回来,就发现菊姐姐不在了。都说菊姐姐嫁人了噢……”漪接过涟的话头。

“是啊,我还年年念起你们,总说那年走得太匆忙,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啊。亏得你们还记得我,那天小小姐去找我,我真是……”

“回来就好了嘛,别说那些了。”漪打断了阿菊的话,“我们现在很冷清的,你来跟我们一起住,也帮帮我们的忙嘛。只是屋子大,事多……”

“怎么这么说啊,小小姐!你叫我回来实在帮我啊!我现在的状况……能回来真是阿弥陀佛啊……小小姐……”

“不说这些了,以后再慢慢讲吧。”漪又一次打断了阿菊的话,“菊姐姐,你自己去后厢房把东西放下吧,这房子一直没有装修过,你还记得怎么走吧?!房间空置了很久了,恐怕你还得收拾打扫一下……我和涟晚上下来,我们一起吃饭。再慢慢聊吧。”

“是啊,菊姐姐,去吧。以后再聊天的机会多着呢。”涟说。

“好、好……”阿菊应着,转身要走。

“房间空很久了,不知里面还剩些什么。需要什么就说声啊,或者你自己买去,我算钱给你。”临了,涟又补上一句。

“好好……我知道……”阿菊回过头来,几乎是千恩万谢了。

阿菊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涟回头,发现漪正笑盈盈地望着她,眼里有几分顽皮。

“你还记得菊姐姐噢……我还担心你已经忘了咧……”漪笑谑。

“怎么会忘?!菊姐姐是个好人……你在哪里找到她的?她不是结婚了吗?听她的口气好像境况很不好……”

“其实也没什么。她丈夫死了好几年了,又没有孩子。她其实也一直在给人家做帮佣……我跟她说,在别人家做不如回我们家做,我们小时候是她照顾过的,好歹不会亏待她……”

漪淡淡地回答。

“也怪惨的,我还以为她嫁人了日子就会过得舒服点的……”

“是啊,她现在身无长物,生死就手里提的那一包东西……”

“让她住下吧,咱们家不差她这一口饭。今后……”

“好的。”漪打断了姐姐的话,眼里有笑意。

从此,阿菊就住下了。她手脚勤快,动作麻利。加上本身就很熟悉这栋房子,也很熟悉姐妹俩的喜性,很快,便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还给姐妹俩带来了不少欢声笑语。她们常常一起聊天,一起回忆童年。

尤其是漪,漪似乎特别喜欢阿菊。她非常热衷于和菊姐姐待在一起。她常常拉着阿菊闲谈,又自告奋勇地和阿菊一起几乎将屋子里所有的房间都细细地打扫整理了一遍。涟开始常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她几乎每天都能听见漪和阿菊在屋子里一边洗洗涮涮将东西搬来搬去一边说说笑笑的声音。

在离新年只剩不到一周的时候,涟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漪,父亲明晚到。”晚饭的时候,涟告诉漪。

漪怔了一下,仿佛很惊讶。同样怔了一下的还有正在上菜的阿菊。

“怎么了,你不是知道的吗?父亲要回来过年啊。”涟对漪说。

“噢……知道了。”漪回答得很不自然。

“菊姐姐……”涟扭头看发愣的阿菊。

“你怎么了?对了,你也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我们的父亲了吧?!有点惊讶?!其实父亲移民澳洲也有一段日子了。大概是想趁着过年回来看看吧。”

“噢……我是没有想到还会见到老爷,所以……”阿菊回过神来,忙解释。

“父亲是个很严肃的人吧?!他对家里人也一向严格,当年的佣人们都很怕他吧?!”涟笑谑道。

“是啊……”阿菊一边继续上菜一边答道语气依然有些不自然。

“呵呵……”涟笑了,“我和漪其实也很怕他呢!”

“菊姐姐,明天晚上多做几个菜吧,再煲个银耳汤,多放红枣。父亲爱喝。”漪道。

涟闻言转过头来,很是惊讶,“父亲爱喝银耳汤?你怎么知道?我却不记得!”

“噢,好像是吧,我也记得不真切,记得小时候父亲仿佛常喝这个呢。”漪淡淡地说。

第二天下午,阿菊早早地就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姐妹俩闲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天刚黑的时候,门口响起了汽车声。姐妹俩一起迎出门去。开门一看,正是父亲。

身上穿一件半旧的深灰色短大衣,脚边放着一只皮箱,正在给出租车付钱。回过身,目光与姐妹俩撞个正着。

一年未见,父亲似乎衰老了不少。眉宇间浮动着疲惫与苍老,两鬓的白发也多了一层。

“噢,你们听见车响了?!家里的车子也被你们处理了,弄得现在要坐出租车回来……你们平时不也会不方便吗?要不……”

“爸爸,先进屋再说吧。”涟提起地上的箱子,打断了父亲的话。

“呃……好的……先进去吧……”父亲显然被打断得有些尴尬。

漪没有说话。

“爸爸,您的房间我们已经帮您收拾好了,您放心住。书房也收拾好了,您可以用。您先回房休息一下,洗个澡换身衣服,待会儿吃饭我们叫您。”涟提着箱子一边朝楼上走一边说道,态度俨然已是主人对客人。

“好的……”父亲的尴尬持续着。

他跟着涟走上楼梯。

漪径直走进厨房。

饭菜摆满了桌子。八菜两汤,荤素齐全。

“我帮菊姐姐盛饭去,你去叫爸爸。”漪说。

话音未落,楼梯上已经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菜很香啊……是你们自己做的?!呃……”

正夸奖着,却看到了端着饭从厨房里出来的阿菊。他忍不住一愣。

漪冷眼看着,没有做声。

阿菊木着脸,叫了一声:“老爷。”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的两个字,平板而干涩。

“你是……你不是……”父亲仿佛认出了眼前这个女子曾是故人,但又不敢贸然认定,语气游移。

“爸爸,还记得吗?这是……”涟的介绍被漪打断了。

“这是当年得菊姐姐,宋阿菊。”漪说。声音不大,但语调很沉。

“噢……是的……是的……”

“宋阿菊,您还记得吗?!”漪的语气不知缘由地有些咄咄逼人。

“记得……我记得……”父亲似乎被漪问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涟对眼前的局面显然无法理解。她对妹妹的语气和父亲的神情感到奇怪,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小姐,大小姐,老爷,你们吃饭吧。菜要凉了。”阿菊打破了僵局,说完便转身走开。

“对,吃饭……吃饭……”父亲借梯下楼。

父女三人围桌吃饭。将近一年未见面的三人,一桌美味,却吃得各怀鬼胎。三人仿佛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想法,一时间谁也没有多话。涟象征性地问了一下父亲在国外的生活情况,父亲也象征性地表达了一下对女儿的想念。漪则从头到尾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匆匆吃完后,父亲便上楼关进了书房,涟和漪则一起帮着阿菊收拾碗筷。

“漪,你怎么了,今天你见到父亲就怪怪的?好歹他一年没回来了,今天又刚到,你总不该……”涟忍不住问妹妹。

漪没有说话。

书房。父亲徐显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灯下。他望着身边的一切,心中五味杂陈。这书房,这家,一切熟悉而又陌生。这是他住了几十年的房子,这也是他阔别了一整年的地方。女儿已经成了俨然的主人,而他,似乎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最熟悉这里的过客。今天,从看到女儿们的第一刻起,他就充满了失望与不自在,一切仿佛都和他在飞机上想象的太不一样了。大女儿的客气,小女儿的冷淡,以及她们俩共同的疏离……还有那个从尘封多年的往事里凭空出现的阿菊……

他不由自主地逃到了这里,他的书房。这里的一切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是他在这个家里躲藏自己的最好的角落。多少年了,他就是在这里,在这盏灯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当他不想面对这个家,不想面对过去的回忆与眼前的痛苦,不想面对女儿和不想面对……

门突然开了。黑暗中,一个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

那身形,那动态,还有那甜腻的莲子汤的香气……是那样的熟悉,曾无数次鲜活在他的眼前与梦里。轻盈、灵巧、顽皮,虽然在黑暗里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可以让人从那一瞬间的动作里自然而然地想象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洋溢着的娇憨与俏皮。

他一时竟痴了,不知身在何处。

“小意……是你吗?小意?!”

那身影站在门后的黑暗里,一动也不动。

“小意!小意!”他激动地站起身,一时竟然跌跌撞撞地不能自已,“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小意!”

那身影终于动了。它向前迈了一步,从黑暗里走到灯光下。

“爸爸,是我。漪。”

灯光下,静立着的,果然是小女儿,漪。

她无声无息地站着,身上披着晨衣,手里端着一只瓷碗。直勾勾地盯着父亲,瞠目结舌的父亲。

“爸爸,这是莲子汤,我给你准备的宵夜。您喜欢喝莲子汤的吧?!我特别多放了红枣,这样煲出来的汤会特别的甜香……您喜欢这样的吧?!”

漪的语气出奇地好,恭顺、乖巧、亲密,还带着几分撒娇。

“呃……好……好……”父亲唯诺地应着,接过漪手中的瓷碗,“谢谢你……”

“不用谢,爸爸,不用谢的。”漪轻轻地将身子倚在父亲的椅背上,语气依然甜蜜得近乎诡异,“喝啊,您喝啊……这时您最喜欢的莲子汤呢,尝尝合胃口吗?!多少年都没喝到了吧?!”

“嗯、嗯,我喝……很好……很好喝……”父亲开始在漪的“督促”下喝汤,赞不绝口但似乎食不知味。

“喝完了……好喝……”父亲转过头,将空碗递给身后的漪。

漪没有接,她微笑着望着父亲的脸。

“给……很好吃……”不知怎的,徐显祖被女儿的态度弄得很不自然。

“爸爸,您刚才叫我什么?”漪突然问。脸上依然带着诡异的笑容,语气依然甜蜜亲昵。

“呃……不是……爸爸刚才叫错了……对不起……”徐显祖有些紧张地解释。

“您把我认成谁了?我记得您好像叫的是什么‘小意’……小意是……”

“没有,没有谁,是爸爸弄错了,没有什么。”徐显祖打断女儿的话,很慌忙。

“噢……那也许是我听错了……”

“是……是你听错了……”

“那我走了,我要睡了。爸爸,您也早点休息啊!”漪不再纠缠,收起碗,甜甜地笑着。

“好的……晚安……”徐显祖如释重负。

“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漪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问。

“啊?!她……她娘家姓柳……”徐显祖猝不及防,回答得有些结巴。

“她是叫柳如吗?”漪一字一顿,秀丽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刚才的甜美笑容,语气也开始变得僵硬。

“呃……是……”徐显祖不由自主地应着,脸上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犹豫。

漪没有再说话,走了出去。悄无声息。

徐显祖怔怔地望着女儿消失的门口,“小意……我还能按你说的这样做吗……或者,你所希冀的,就是今天这种效果?”

第二日。

父女三人一起吃早餐。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透过玻璃窗,洒落满室。餐桌上摆满了东西——不但准备了糕点牛奶咖啡之类,还熬煮了粥,拌炒了小菜。

然而,桌上的三个人却似乎都没有什么胃口。一夜的休息仿佛并么没有多大效果,父亲的脸上依旧浮动着倦意。漪则延续着昨天的安静,低着头静静地拨弄着半碗稀粥,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往嘴里送,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有涟的心情仿佛还不错,她虽然也只吃了一点蛋糕,但却极力地夸赞了阿菊的手艺。

就在这安静得近乎尴尬的早餐即将结束的时候,漪突然抛出了一句话,仿佛一个重磅炸弹,一下子将近乎凝固的空气击了个粉碎。

“我要出去几天。”她说。

涟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父亲原本就沉重的脸色也微微一变。

“出去?去哪儿?”涟问。

“有点事情,几天而已,办完了就回来。”漪显然没有细说的打算,轻描淡写地与姐姐敷衍。

“开玩笑……明天就是除夕……你要去哪里?!”

“漪!不要太任性……”父亲的脸色已经几近铁青。

“我有很重要的事。对不起,不能在家过这个年了。我会尽快回来的。”漪对姐姐说。看也不看父亲,说完便转身上楼去,“我要先收拾一点东西。先回房了,对不起。”

涟显然无法理解妹妹的态度和举动,“爸爸,我去问问她。”说完便尾随漪而去,把徐显祖一个人丢在客厅里。

卧室里。

漪果真在收拾,她正在把几件贴身的衣裤放进包里。

涟冲了进来。

漪没有抬头,也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仿佛并不意外。

“漪,你到底要去哪里?!”

“说过了,有点事情。”

“不能告诉我吗?!连我也不说?!”涟显然非常愤怒,抑或是伤心。

漪没有说话,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停顿。

“那好,不管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我们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涟说着,“砰”地打开衣柜,开始往床上扔衣物。

漪停下了动作。她抬起头,望着愤怒的姐姐。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我想还是算了,有些事情我想你并不想知道,抑或者你知道了也不会相信。”涟说,语气中透着压抑着愤怒的平静。

“什么事情?!你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涟也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漪的脸,咄咄逼人。

“没什么……你就当我是出去玩几天,就当我是不想跟爸爸在一间屋子里住……”

涟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她又开始整理她的行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因为父亲!”涟真的生气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虽然我也不喜欢,但是他毕竟还是我们的爸爸!他把我们丢在外面不闻不问了十年,我们都怨他。但其实这些又都是谁造成的?!不是他!是那个女人!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头也不回!真正欠我们的人应该是她!你看看父亲的样子,这些年,你可曾见过他真正开心地笑过?!归根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可怜人……在这一点上,他跟我们是一样的!父亲一年就回来这几天而已……你就不能稍稍忍让一点吗?!你看看他的白头发……”

“不是!根本就不是!你根本就不知道……”漪打断了涟慷慨激昂的“演说”,用同样慷慨激昂的语气。

“不是?那是什么?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漪!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一直以为我们对于彼此来说都是透明的……可是你……”涟很受伤,语气顿时变得很无力。

“涟……不是……其实,我是不想告诉你的。因为……我知道一旦你也知道了真相,你会跟我一样难过、一样震惊……甚至你的痛苦会更胜于我!其实我知道,这十年里,你虽然和我一样怨恨着父亲,但事实上你是敬重他的……远胜过我对他的感情……”漪的眼里有泪水,说得很犹豫,“所以,我一直瞒着你……”

“漪,究竟是什么?告诉我,我求你……”涟忽然抬起头,望着妹妹。她的眼里亦有泪光点点。

漪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得告诉你了……”

她站起身。

“涟,来……我先给你看几样东西……等你看完之后你就会知道,这十年来我们记忆中的一切都是怎样一个无聊的谎言!”她的语调忽然间又一次变得高亢,眼里的泪水忽然决堤而出,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漪首先递给涟的,是几张照片。

“先看这张。”漪抽出其中一张,说。

“这张你应该还记得吧?!我拿给你看过。”

涟低头一看。

是那张,她们的母亲在埃菲尔铁塔前的那张照片。涟曾经拿给她看过,之后,她们就一起去见了那个叫林恩宇的男人。“这不是……”涟有些疑惑。她不明白妹妹此时把这张照片再次郑重地摆在她面前究竟想要说明的是什么。

“对,这就是我当初在书房里找到的那张照片。”漪看出了姐姐的疑惑,说。

“我曾经拿给你看,用来证明我们的母亲曾经去过法国。但是,现在我并不是想说明这个。我是想让你再仔细看看,仔细看看照片上我们的母亲——对了,关于她是否肯定是我们的母亲这一点,我已经从父亲那里得到证实了。他昨天亲口告诉我,我们的母亲名叫柳如。”

“昨天?昨天你……”

“这个过一会儿我再解释给你听。”漪打断了姐姐的问话,“你现在先好好看这张照片。你有没有注意到,照片上的这个女人有多么美丽?不仅仅是她的面孔与身材,更重要的是她的那种气质、神情和浑身上下流淌出来的那种风韵……自信、自然、自由,像风一样清新而又不羁……”漪的话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她的确很美……”涟细细地看着照片,也忍不住发出了感慨。

“你再看看这一张。”漪的话锋突然一转,抽出另一张照片。

这也是一张颇有些年代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夫妇和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约莫一两岁,姗姗学步的年纪。毫无疑问,这是她们的父母和她们的一张全家福。

“你记得我们曾经照过这张照片吗?”漪问。

涟摇摇头,“从这上面看,我们都还小……”

“是啊,我也不记得。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好像从来没有照过全家福。我再三地找过了,这是唯一一张。”漪说,“不仅是唯一的一张全家福,还是父亲和母亲唯一的一张合照。”

涟惊讶地抬起头。

漪的神色非常笃定,“真的,就是这样。我找了又找,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一张照片上——除了这一张,勉强能算是他们的合影。唯一的合影。”

涟一时语塞,她从没想到过这些。

“你不觉得非常奇怪吗?他们毫无疑问应该是通过正规途径结成的合法夫妻,可是,以他们的经济条件和生活背景,他们竟然连一张合影都没有!甚至没有一张结婚照!难道他们连正式的婚礼都没有举行过?!”

“呃……的确……有点奇怪啊……”涟若有所思,“也许是她十年前离开的时候把它们都带走了……”

“你真的这样想?”漪的语气略带讽刺,“一个抛夫弃女跟男人离家出走的女人会在走的时候带走她和她丈夫的全部合影,却把自己独自一人的照片以及与女儿、朋友等其他人的合影全部挑出来留下?!”

涟无言以对。

“你再看看这张照片上的女人。”漪指着那张唯一的全家福,说,“与刚才那一张相隔多少年而已?!你可还能在这个女人身上发现之前那张照片上的一点影子?!当年的英气勃勃,自由,不羁与潇洒!”

涟细细地看着。的确,她显然已经变了,更加纤瘦的身形,更加苍白的脸。更重要的是,眉宇之间的那份神情,仿佛是一只正在被追捕的兔子,时时刻刻惊恐而又不安,缺乏安全感。

“她好像很紧张……”涟喃喃道。

“至少,她的脸上找不到幸福与快乐。”漪说。

“你再看看这几张……”漪把剩下的几张照片一一摊在涟的面前,“看看它们,再回忆一下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她长得的确漂亮,但是,她是多么的虚弱,多么的苍白啊!你可有片刻的记忆中的母亲是红润的、丰腴的,或者是像第一张照片里那样自由而骄傲的?”

涟看着眼前的几张照片。有母亲的独照,有母亲带着她们俩的合影,但是,画中的母亲都是无一例外的纤细而苍白。她想起了母亲临走的那个夜晚,她羊脂白玉一般透明的肌肤、冷得像冰块一样的手……

“也许,她婚后的生活的确不快乐……但是,原因是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根本不爱爸爸……也许是因为她爱着的一直是另外一个男人……也许就是那个男人……所以她才……”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漪打断了姐姐的臆测,“我早就说过,即使我告诉了你事实,你也不会愿意相信。”

“但是事实上就是有可能……”涟辩解。

漪再次打断了姐姐的话:“其实,当我看到这些照片之后,我也有过你现在的这种想法。所以,我为了进一步了解当时的真实情况,又做了一些事情……”

“你还做了什么?”涟有些好奇。

“你还记得晨室的书桌抽屉里的那本旧时佣人的联络电话吗?”漪说。

“啊?!所以你就按照那本……”涟很惊讶。

“是的,我开始偷偷地按照那上面的联络电话寻找那些曾经在母亲和父亲十年婚姻生活期间在这个家里做过帮佣的人,虽然有一些已经无法再联系上了,但是我还是顺利地找到了一些人,例如……菊姐姐……”

“啊?!那这么说来,你早就已经联系上菊姐姐了?那你为什么要借故把她弄到家里来?”

“这只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的境况实在是太可怜了……所以想把她重新请到我们家来做事。如果就这样直接把她叫过来对于你来说肯定有些突然,也没有办法解释我是怎样找到她的,所以……”漪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对事情后来发展的好奇显然战胜了对妹妹蒙骗自己的不满,涟没有再在阿菊的问题上纠缠,“那你找到了哪些人?他们又说了些什么?”

“我所联络到的最早到我们家来的人是一个叫桂嫂的女人,你对她有印象吗?”漪问。

“没有……”涟茫然地摇头。

“我也没有印象。但是她告诉我,她在我们家做过近一年的佣人。她刚来的时候,我们尚在襁褓中。”

“是吗?那她说了些什么?关于母亲和父亲的……”

“她对于母亲与父亲当年的事情几乎缄口不言。她说不议论以前主人家的家事是做帮佣的最起码的道德。我再三套问,她才说了一点点。但是,她非常肯定地告诉我,母亲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她很高贵,对所有的人都很和气……对父亲、对我们都很好……而且,母亲非常端庄,绝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

“那她有没有说父亲和母亲的结合……还有,他们的感情究竟怎样?”涟追问。

“她没说。”漪说,“所以我又找了其他一些人……有……”

“简单点告诉我,他们都是怎么说的,不用一个一个详细介绍。”涟似乎迫不及待。

“总之,所有的人都很肯定地说,母亲是个好女人。”漪说。

“仅此而已?!”涟有些失望。

“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比较详细地告诉我父亲和母亲的一些事……”漪又说。

“他怎么说的?!”

“你自己去问她吧,她就是菊姐姐。”

“菊姐姐?!”涟非常惊讶。

“是的。当初菊姐姐突然离开我们家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嫁人,而是还另有原因……”漪突然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原因?”

“因为……”

“因为我犯了一个错误,老爷限期让我离开。”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姐妹俩的谈话。

二人一惊。循声望去,推门进来的,正是阿菊。阿菊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不知为什么而涨得通红,神情显得激动而严肃。“大小姐,小小姐,对不起,听到你们的谈话……我是担心小小姐,所以……大小姐,我早就让小小姐把事情都告诉你,可是她一直忍着……她怕你知道之后伤心……”她转过脸,对漪说道,“小小姐,阿菊知道的事情,阿菊愿意再原原本本地跟大小姐讲一次,哪怕再赶阿菊走,阿菊也愿意!”

“菊姐姐……你知道什么,就再说一次吧!”涟说,“没有人会赶你走的!”

阿菊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

“大小姐,小小姐,你们都是好人。你们知道吗?你们可真是和当初的夫人一模一样啊!不但长得像,为人也像!夫人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她心善,待人很好,就跟二位小姐一样,一天到晚不管跟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夫人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好,对老爷和小姐们就更没话说了!那时候阿菊虽然小,但这一点还是看得出来的!夫人无论什么时候见到老爷,总是一副笑脸,可老爷呢?总是淡淡的。你们有印象的吧?!老爷和夫人一直都是各有各的房间……老爷的房间从来不让别人进去,连夫人也不准。没事的时候,老爷总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他的卧房里或者是书房里,谁也不见,连饭也不下楼来和夫人一起吃。夫人总叫我把饭菜给老爷送到房里去,你们都记得的吧?!”

“好像是……”涟开始回忆,“父亲似乎很少跟我们一起吃饭……”

“菊姐姐,你接着说。”漪说。

“有好几次,我端饭菜老爷,在门口敲了好久都没人应。我推门进去,老爷或是已经喝酒喝得醉醺醺了,或是拿着几张纸,看得痴了!仿佛着了魔一样……还有好多次,我刚走到门后,就听到老爷在里面仿佛在哭似的,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涟开始有所警觉。

“小忆。”漪说,“你有印象吗?小忆。”

“小忆?!小忆不是……”涟大吃一惊。

“是的。你还记得吗?我们都曾经听父亲脱口而出地唤母亲做小忆吧?!可是,那些时候,你可曾注意过母亲脸上的神情?以及父亲之后的举动和言语?”漪问涟道。

“这个……我倒没有注意……但父亲的确将母亲唤作过小忆啊,可是那又是为什么……”

“大小姐,那时候你和小小姐都还小,你们没有印象不奇怪。”阿菊接着说,“但是我是记得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老爷在花园里看报纸晒太阳,夫人在一旁坐着。老爷看着看着,忽然说:‘小忆,替我换一杯热茶……’我记得当时夫人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呆呆地望着老爷。老爷抬起头,神情立刻变得很局促,只说了一句:‘我累了,上楼去。’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夫人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愣了好久才回屋去……还有好几次,老爷都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对着夫人叫出‘小忆’的……每一次老爷都很尴尬地匆匆走开,而夫人每一次都是愣在那里不说话,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那这个小忆到底是……”涟若有所思地望着妹妹。

漪的脸色很平静,“先不要猜,接着听。”

“后来,又有一次,我给老爷送饭时,又在门口听到了老爷在念叨着什么‘小忆’,我忍不住下楼告诉了夫人。我记得夫人当时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她一反常态,反复地问我说:‘你听清楚了?是在叫小忆没错?’、‘你以前还听到过吗?听到过几次?’然后她很严肃地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也不要再问这件事,就叫我走了。我回厨房之后,隐隐约约地听到夫人在外面自言自语地说……”

阿菊忽然停了下来。

“说什么?”涟问。

“当时我听得也不真切……不好乱讲……”阿菊有些犹豫。

“菊姐姐,你说吧,好像是什么就说什么。”漪说,“就像那天你跟我讲的时候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隐隐约约听到夫人好像声音里带着哭腔地说:‘小忆,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离开……’”阿菊说。

“这是什么意思?!”涟问。仿佛是在问阿菊,仿佛是在问漪,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你觉得呢?如果阿菊没有听错,这到底会是怎么回事?”漪盯着涟的眼睛,目光如炬。

“我不知道……”涟有些明显地言不由衷,“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匆匆离开?难道就是因为你知道了这些事?”

“不是的。”阿菊顿了一顿,继续说,“夫人走了以后,两位小姐也被送到学校去住了。家里整日整日地就只有老爷一个人,家务事一下子就少了很多。佣人们无聊的时候,就难免凑在一起说东道西——虽然老爷明令禁止大家谈论夫人的事,但是这种事情没有私下不招人议论的。有一天,我在走廊里听到几个佣人在议论夫人,说夫人表面上装高贵,到最后还不是红杏出墙……我一时就火了,忍不住冲过去说:夫人根本不是那种人,是老爷一直有别的女人!她们不信,我就又说:是真的!我在老爷房门口听到的,他总是……正说着,老爷不知道怎么就过来了,他听到了我的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红一阵白一阵的,然后就说:我早就说过了,不准议论夫人的事,你们几个三天之内滚蛋。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竟然跟老爷顶撞了起来。我说:就算是赶我走我还是要说,夫人的苦总要有人知道,不能让她白担了恶名……本来已经转身要走的老爷听了我的话,忽然又猛地一下转了回来,他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可过了一会儿,眼神突然又变了,变得很空洞,很苍凉无奈,表情也一下子变得很悲哀。最后他竟然什么也没说,只叹了一口气,就走开了。”

“那后来呢?你就走了?”涟问。

“嗯。第二天我就走了。其实我知道,做帮佣的最忌讳说主人家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什么,也应该闷在肚子里。我说得太多了,不可能再留在这里了,所以……”阿菊结束了她的叙述。

涟仿佛陷入了沉思。一时间,整间屋子都陷入了沉默。

“涟,我知道你此刻心里已有一个模糊的猜想。”漪终于打破了宁静,“就像我当时听完阿菊的话一样,那时候,我也不愿意相信我的这个猜想。所以,阿菊来后,我又跟她一起做了一些事……”漪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什么事?难道还有什么?”涟语调已有些异常,听起来十分刺耳。她显然已经开始意识到,漪的调查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结论,而这个结论,也许会推翻在她们脑海里和内心深处保持了十年之久的一些原以为已经根深蒂固毋庸置疑的东西。

“我和阿菊几乎打扫了整间屋子,我们整理了每一个房间。后来,我们找到了这个,在母亲的房里。”漪从扔在床边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件东西,重新走回涟的面前。

是一个本子,普通的黑色的皮质封面。看上去也似乎还有些年代。

“这是什么?”涟问,语气不自觉地透着紧张。

“日记。”漪说。平静的声音与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越发显得怪异,“看看吧,是母亲的日记。虽然没有时间,但是从所记录的一些事情上来推算,应该是距离她离开前三年多的时候开始写的。”

漪伸出手,手有几分迟疑。

“事情已经说到了这个分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瞒你了。所以,涟,事实即将全部揭开。无论如何,你只有面对,就像我当时看清全部事实的时候一样。本不想告诉你,但是……也许是注定的。即使是痛苦,我们也要一起承受。”漪说,重重地把日记本放到涟的手上。

涟深深吸了一口气,翻开那本日记。

这是一本十分凌乱的日记,看得出来,都是在主人心绪十分混乱或者情绪十分激动的时候匆匆写下的,很多页都只有一两句话,甚至连日期和时间都没有。

“看看吧,虽然不是每一篇都清晰易懂,但只要你看完了,你就还是能明白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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