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为别人活着,也不为自己活着吗?
这十五个字,每一个都掷地有声,重重敲在余小九心头,宛若一道惊雷闪过,震慑人心。
余小九尚在襁褓时,便被丢弃街头。被一个好心的乞丐收养,那乞丐讨吃讨喝,艰难困苦地将他养到三岁,没能等到余小九长大成人,便因病重在破庙里含痛死去。那时的余小九,还不记事,对乞丐的死去没有任何记忆和感觉。
三岁,大多数孩子还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打滚,而余小九,便要开始了自己流浪的生活。在破庙里,他拿人们供拜的食物吃,出了破庙,他则像乞丐一样讨东西吃,像疯子一样在垃圾堆捡东西吃,就这样,有一餐每一餐地活到七岁。七岁那年,他目睹了一个小偷偷面包摊的面包吃,他脑子打小就机灵,便也学人家偷东西,第一次他便成功了。当他吃着香喷喷的包子,他猛然发现偷东西吃,虽然胆战心惊,却比讨东西吃、捡东西吃来的简单多了,遂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遇到什么想要的,都忍不住要去偷过来,但中间,失败比成功多得多,他被打,被骂无数次。但忍着痛,他活了下来。被人嘲笑、白眼、唾弃多了,人人都对他心存芥蒂了,他便去另一个村子。如果因为偷东西被人打的太重了不能再偷,他便转老本行,讨东西和捡东西吃。因为偷的都不是什么过分宝贵的东西,而且又看在他是个孩子,他也没被人拉进大牢。就这样,他的偷技愈加娴熟高超,失手的次数越来越少,十三岁以后,他已经将偷技练的炉火纯青,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东西了。至此,没再失手过。
时间一晃,余小九如今十六岁了,他奇迹般地在这个酸甜苦辣的世界存活了十六年。十六年来,他无拘无束,他无忧无虑,他也无亲无故,他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只知道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一天一天长大。他感到饿了,只是出于本能地想去找吃。他并不是害怕饿死才找吃的,他不怕死,他甚至不知道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如他不知道自己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这些年,他看过有因为流离失所而痛哭流涕的人,他不懂,但偶尔也会不自觉的跟着掉眼泪。他看过有因为亲人离去而泪流满面的人,他也不懂,但偶尔也会不自觉地感到难过伤心。他看过因为求而不得而悲痛欲绝的人,他不懂,但偶尔也会不自觉地感到沮丧痛苦。他四处漂泊,他看过很多,也听过很多,但那些东西只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纯属是因为无聊,他才去听,才去看,不然他会感觉时间走的很慢,很慢,慢到他能感觉自己的心跳。那是一种奇怪而又恐怖的感觉,人一旦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便会害怕死亡,害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此刻,锦南问他“为什么不为自己活着”,这个问题太恐怖了。余小九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听懂了了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顺着这个问题不自觉地思考下去。
他能听懂人话,他能思考问题,多么可怕!十六年来,他耳濡目染了这么多人情世故,他竟然都没有去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余小九这一刻的内心很乱,没有一丝头绪,乱的仿若一张白纸。
十六年的时间去了哪里?这世界为什么有一个余小九?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活着……什么是活着?
“啊!”余小九抱着头蹲在了地上,他感觉耳边嗡嗡地响,像有一大堆人在说话,好像是十六年来听过的所有话都在耳边响起了。
锦南看余小九如此痛苦,很是意外,担心他冥想不得,就此疯掉,需立刻将他唤醒,遂叫一声:“余小九。”
余小九听见了锦南的声音,夹杂在十六年的回忆中,那一刻,那仿佛置身于时空之外,过去的十六年和现在在他意识里交织着。
“余小九……余小九……余小九……”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余小九三个字在余小九耳边愈加清晰,如同现在跟过去逐渐分离了开来,他能感受到急促的呼吸,感受到额头的汗水,感受到炙热的胸膛。
余小九慢慢站起身来,他六神无主的眼神慢慢映出锦南的模样,笑道:“锦……小南,我……我想活着……”
锦南喜出望外,原本冰冷的脸上,亦有了笑容,但笑容稍纵即逝,他冷冷说道:“少主,跟我来吧。”说罢,转身走进向明殿中。
锦南带余小九到了左侧睡房那屏风之后,只见那里摆着一张宽两丈,长五丈的大桌子,桌子上摆着用木制的完整的开阳城模型。模型精致而严谨,仿若整个气势恢宏开阳城就在桌上,尽收眼底,让人叹为观止。
锦南引余小九站在桌子正中间的地方,这里有一条明显的明显的分界线将开阳城分为南北两端。而这条分界线竟然就中划过魏府,正与魏府南北两域的分界线重合。
锦南说道:“一年前,魏城主抱病不起,便不再理会开阳城事务,但一时间不能选定谁继任新的城主之位,而城内不可一日无人管理。魏城主遂将开阳城划分为南北两域,北域暂归大少主所管辖,南域则暂归少主管辖。并表示,在他决定新城主之位时,便是看这南北两域,哪边更太平,更繁华。”
余小九第一次听闻此事,又出于爱听故事的原因,自是听得认真。锦南接着说道:“少主十五岁之前,几乎闭门在魏府之中。以前,是因为他喜爱看书,后来,是因为心怀抱负,他想读遍天下的书,弄明白这世间道理。直至一年前,他受命为南域域主后,他才发现,躲在府中读书,并不能完成他心中的抱负。”
“为什么?”余小九忍不住出口相问。
锦南不紧不慢地答道:“因为孤僻。少主是个极其孤僻而自傲的人,他最不愿有人跟着他,哪怕是贴身侍卫和我。一年前,他一人出府解决街上的一起因不满税务而起的暴乱。那发起暴乱的头目很是嚣张跋扈,少主欲与他进行交涉,却哪知那头目本就是无理之人,怎会和少主好言好语地谈判?他丝毫不顾忌少主的身份,二话不说便与少主相斗起来。少主饱读诗书,讲理论道也许他人不是对手,可说武力拼斗,少主哪里是他的对手?幸亏魏府出兵及时,平定了暴乱,救下了少主。但少主回来以后,便决定拜师九琼天下,自此已去将近一年。”
余小九不懂政道,只觉这魏少明倒是勇敢之人,又忆起那日在客栈见魏少明宁死不屈之相,心底更加尊敬。而锦南口中所言的九琼天余小九亦有耳闻,是乃开阳城第一门派,其掌门百里闻声更是开阳城第一御师。如今听锦南说魏少明求师九琼天,便也明白了那日魏少明为何可以凭空扬起桌子、凳子与那大汉相斗了。
锦南继续道:“少主明白,自己孤僻的性格将是阻碍自己成万人之上的最大阻石。他不会领兵带将,不会沟通交流,他便得有不靠任何人的本事。”说到此处时,他心中油然而生对魏少明的尊敬和仰慕。
“万人之上?”余小九不明觉厉。
锦南向开阳城南边望去,坚定地说道:“少主一定要夺得城主的位置。这个位置,便是万人之上的位置。”
“是这样吗?”余小九不知道,他没有这样远大的抱负,但是他想到了江三在狱中时也曾表露过这样的抱负。他不明白坐上城主之位有什么好,他做了一日魏小少主,觉得有趣好玩,是因为新奇。要他做一辈子魏少主,余小九绝对做不到,无论他为什么活着,他都不会为城主之位而活着。
余小九问道:“为什么?”
锦南一脸惊讶地看着余小九,随即又释然而笑,道:“因为开阳城需要少主,这一点,少主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这样云里雾里的回答,显然余小九听不明白。锦南笑了笑,领余小九到开阳城北域一边,问道:“你去过这一边的哪里?”
余小九在模型里扫视而去,看到每个村落和山岭地区都插有一面白旗,写着它们的名字,他看不懂这许多字,但每一面旗都有认真看一眼。直到一面写着“牛芦村”的旗子,他认识这牛字和村字,感觉很是熟悉,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牛芦村。”锦南告诉他。
“真的是牛芦村。”余小九感叹一声,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村子感染了瘟疫,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锦南没想到余小九居然还知道此事,反问道:“你知道这村子里发生的事?”
余小九点了点头,锦南方冷冷答道:“不知道,或许都已经死了吧。”余小九不禁感到惋惜,忆起那日江三与自己说的许多话,心中恍然生起一股对那些围村的官兵的痛恶之情。也许不是他们冷漠,牛芦村的人是可以活下去的。
余小九恨恨地盯着那面旗子良久,突然想起自己如今是魏少明,如果那村里还有活着的人,以他如今的身份,难道不可以撤去围军吗?遂问道:“我可以去这个村子看一下吗?”
锦南答道:“少主,牛芦村在北域,那是大少主管辖的地方。”
余小九心有不甘,问道:“魏少天与魏少明难道不是兄弟吗?为何需要分的如此仔细?”
锦南摇了摇头,答道:“这就是为什么。为什么开阳城需要少主,这就是为什么少主需要离开,为什么少主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