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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场车祸也许是上天的恩赐”(1)

人们是不是可以给沉默分分类?无聊的沉默——每个人都在寻思什么时候可以起身离开;困惑、反抗或谴责的沉默——当言语无法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时,就用沉默的态度、板着的脸、紧皱的眉头和交叉于胸前的双臂来表达;默契、爱慕、感动的沉默——唇间的微笑、弯弯的眉眼就是最好的告白。……

声音

星期五中午

朗布叶医院

阿尔诺和伊莲娜在参观一栋非常大的房子。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房子是建在海边吗?来的时候似乎没有看到海。说到这儿,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的妻子洋溢着兴奋的神情,而他却全然不知她为何兴奋。这栋房子由切割整齐的石块搭砌而成,屋顶使用了石板岩,外观优雅,颇气派。与之相反的是,建筑内部的规划杂乱,毫无条理可言。走廊上分别有一间小厨房和一间浴室。一间卧室正对着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客厅。另一间卧室则正对着一间大厨房。

阿尔诺越参观越纳闷儿:什么样的主人才能设计出这么奇葩的格局?最大的客厅倒是装修得赏心悦目,简直可以收录进高级家居设计杂志。客厅里摆放着两张宽大的灰色真皮沙发,沙发两边各有一张天然木材与金属材质的矮桌。地板由灰白色的大型石板铺砌而成,上面铺着漂亮的灰色系地毯,由一端的浅灰逐渐渐变成另一端的纯黑。点睛之笔要属路易十六风格的扶手椅,锈绿色的格纹布料增加了现代气息,也为这灰色的空间增添了几分亮色。书架是非洲鸡翅木制成的,连接和固定装置隐藏得很巧妙。书架上摆放着年代久远的藏书和美丽的手工艺品,包括一只灰黑相间的花瓶,瓶身镶有两个羊头装饰;还有一对没有放蜡烛的铁质双头烛台。

客厅布置得很漂亮,但阿尔诺猜不出它们的主人会有什么特征:男人还是女人?也许是企业高管,有些艺术气质,不知是年轻人还是上了年纪的,无论如何,一定是了解室内装饰最新趋势的有品位人士——如果仅从这个客厅的效果来看的话。参观中发现有三个房间还未装修,墙上的壁纸都被剥除,沿墙堆积着层层瓦片,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有间厨房特别有乡下老婆婆的风格,摆放的都是栗色或米色的Formica牌家具,天花板挂着橙色的花玻璃吊灯,门后装着抹布架。空气中飘浮着鸡汤的香味。

“说真的,我对这房子一见钟情。我们能把它装修得特别棒。”

阿尔诺回头望向她,用冰冷的语气回答道:“你是毫无要求吗?除了一个房间好一点儿,其他房间简直是垃圾场。你知道要花多少钱重新装修吗?现在这样完全没救,除非全部拆掉,重新弄。这意味着花费几年的精力来处理各种麻烦……我已经过了能折腾的年纪。”

然而,他发现伊莲娜消失了。而在说话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年轻女人,就在他对面,离他很近很近。奇怪的是,他看不到这个女人。这时,一个男性的声音响起:“洛朗呢,他怎么想?”

“你知道的,他是个情种,只要我开心他就满足了。而且,我觉得他看房子也看烦了。如果我能做决定,他应该会感觉更轻松。”

阿尔诺闻到一股碘酒的味道,越来越浓。这是怎么回事?他看不到正在说话的两个人。

他茫然地在房屋里穿行,踏过地上的瓦片和砖石。他望向连接另外三个房间的大走廊,椰子纤维材质的地毯铺得并不平整,凹凹凸凸,像起了水泡一般。

一个人都没有。

“那贷款呢,银行方面……”

“你们在哪儿?你们是谁?”阿尔诺呼喊道。

“会不会有问题?利率划算吗?”男人继续说道,丝毫没有被打断。

“嗯,现在投资刚刚好。你呢,什么时候办PACS[3]?”

“下星期五。医院给我们放四天假。即使没有仪式,梅兰妮也开心死了。来,你站到他面前。”

“回答我,浑蛋!”阿尔诺声嘶力竭地喊。

“可不是嘛,有公证人就够了!好,我把他扶起来。你来清洗伤口。他是什么情况来着?”

“我刚刚给他擦过必妥碘了,可以把盖子盖上。他是因车祸进来的,可以说运气还算不错……送他过来的消防员说车子撞得稀烂。树枝撞坏了风挡玻璃,离他的额头只差几厘米,差点儿就把他脑袋戳穿。星期三那天森林里特别滑。洛朗特意给我的车轮胎安上了防滑袜。”

“这东西效果好吗?”

阿尔诺步履匆忙地走在各个房间里,甚至迷了路。他到处找寻着伊莲娜和那两个谈论着休假、婚约和轮胎防滑袜的陌生男女。忽然,他感到脖子后面传来一阵清凉,顺着脊背一路往下,延伸至臀部。同时,一股奇怪的味道飘过,有点儿像柠檬味。

两个闲人继续聊着。

“他过得了这关吗?”

“博利厄医生说不太容易,还需要观察。更别说后遗症了,很难说会有多严重。听说他来的时候脑电图都差不多是一条直线了,核磁共振的结果也很吓人。现在医生们还在等后续检查结果,博利厄不想仓促下结论,但情况不乐观。难以置信的是,这家伙被送来的时候身上几乎没有伤,只是脸和手臂被刮到了,还断了一根手指。可能是风挡玻璃碰的。”

“博利厄医术挺高明的,不是吗?”

“的确。他是我协助过的最厉害的神经科医生之一,而且很有人情味。他和病人的家属已经聊过了。这家人现在很惨,他的老婆都快崩溃了。我最怕这种事了,想象一下,自己的爱人……”

阿尔诺愤怒地叫喊道:“你们是傻子吗?你们在哪儿?你们是谁?在我身边做什么?浑蛋,快回答我!”

“……或是父亲跟往日一样去上班。本来好好的,忽然你接到医院电话,说他陷入昏迷,快不行了。你会想,我以前真不该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他吵架,我以后再也没机会向他表达自己的爱了,再也没有将来,没有两人共度的快乐时光。之后,你会陷入永远的懊悔:直到最后也没有告诉他,他对自己来说多重要。”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跟梅兰妮说过,如果哪天我们大吵特吵,一定要在第二天早上出门前和解。我们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了,知道意外来得多突然。”

“是呀。这个病人的好朋友也来看过他,长得特别帅。他承认,事故发生时,他们正在打电话谈工作。能怎么办呢?说了无数次,开车的时候要集中精神,不能打电话,特别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总是有人不信邪……”

“这一点大家都一样!”

“那也不能拿命来冒险。”

带着柠檬味的清凉感转移到了他的胸膛,然后慢慢移至下半身。阿尔诺低下头,可他什么都看不到,连裤子都没看见。惊恐感瞬间吞没了愤怒。浑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在哪儿?说话的两人是谁?他们口中那个出车祸的人又是谁?他几乎是带着哀求的语气说道:“你们在说谁?博利厄医生是谁?洛朗又是谁?”

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病人叫什么?”

“莫兰,阿尔诺·莫兰。一个本地的企业家。”

瞬间,阿尔诺感到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但他身边的心电图监视器发出规律的声响,即使他什么都看不到。屏幕上划过一道道漂亮的绿色正弦曲线,就像小小的山丘在平原上连绵起伏。这是生与死之间的起伏。

一片黑暗。然后,一片沉默。

再然后,一片虚无。

伊莲娜 I

1月中旬,星期六早上

朗布叶医院

阿尔诺感觉就像漂浮在温暖的海水之中,随波晃动。他不饿也不渴,不热也不冷,也没有尿意。医院通过输液为他补充了营养与水分,并人工导出了尿液。他的鼻腔连接着插管以维持呼吸,身上放着心电监护电极以实时监测心跳频率,手指上夹着血氧测定仪以调节血氧浓度。对这一切他都全然不知。

他紧闭的双眼自然也看不到正播放着真人秀的电视和墙上挂着的彩铅画。画家以拙劣的画技描绘了一位蓝发橙衣的女子,她坐在地上,手藏在大腿下。要知道,人的手特别难画,为了省工夫,把手藏起来无疑是最方便的选择。画中人在全神贯注地欣赏一株紫红色的向日葵,也不知道这花有什么值得欣赏的,大概是某些所谓的艺术家喜欢的类型吧。很显然,他们的品位并不高雅。

伊莲娜已经等候了一个小时。阿尔诺一直没有意识,他漂浮在温和的海浪之中,听不到任何声响。是哪个海洋呢?也许是亲吻着金色沙滩的热带海洋吧。

突然,他听到了伊莲娜的声音,语气充满了焦急和担忧:“您好,博利厄医生。有进展吗?”

啊,又是这个博利厄!

“还在查。我本来想在跟您会面前拿到最新的检测结果,可周末休息耽误了进度。而且这是个关于抗体的非常规检查,性质比较特殊。”

“现在他的情况是闭锁综合征吗?《潜水钟与蝴蝶》里那种……”

她在说什么?在说谁?突然,他想起了之前那两个他看不见也不理会他的陌生男女的对话。那段对话发生在什么时候?毫无头绪。他们当时说了什么?记忆的碎片一个个拼接起来。

“他过得了这关吗?”

“博利厄医生说不太容易,还需要观察……”

是啊,伊莲娜和博利厄谈论的就是他,这个被禁锢在肉体中的自己。难道会永远这样了?阿尔诺仿佛从高空直线坠落到了水中,惊恐到不能呼吸。那片温暖的海水变成了致命的陷阱。他在水中下沉,周围越来越暗,只能看到布满红锈的沉船的残骸和倾倒的雕像。一个人形的漂浮物无精打采地向他漂来。那是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的尸体。他用尽全身气力,慢慢地把尸体翻转过来:他看到了自己的脸。无法抑制的恐惧将他俘获。他拼命扑腾着想要游回水面,逃离这片诱骗他的无情海洋。

“看起来不像。闭锁综合征通常伴随脑血管意外或外伤出现。这次事故的确有这种可能,但很多迹象并不吻合。特别是核磁共振的结果,后颅窝呈高信号……这些就不说了。他之前出现了高烧症状,为防万一,我们给他注射了抗生素。脑脊液细菌培养的结果呈阴性,也就是没有细菌感染。病人刚送来时,根据您描述的症状,我们无法排除无菌病毒性脑膜炎的可能性,虽然这种病主要出现在儿童病例中。如果是病毒感染,抗生素会没有效果。最后烧退下来了,这是最重要的。”

伊莲娜的声音再度响起,阿尔诺听出了哭泣暴发的前兆。平日在塞尔奈拉维尔的家里,每到这时他都会躲进自己阁楼上的小书房,避开门外的纷扰。

“他是陷入昏迷了吗?”

“总体来说是。昏迷有不同的类型,或者更确切地说,有不同的阶段。”

“那他现在是在哪个阶段?”

“脑电图显示大脑在放射δ波。他对疼痛刺激没有反应,应该是三度重度昏迷,但还没有到四度……介于两者之间。”

“接下来会怎样?”

“很难下定论。”

“那他……他能思考、感觉,或听到我们说话吗?”

“不能。无论是声音、光线还是其他外界刺激对脑电图都没有产生影响。但是我得再次提醒您,现在下结论还太早,我们得等待其他几个检查的结果。快的话估计星期一能拿到,或者星期二。”

伊莲娜用坚决的语气说:“您对我隐瞒真相,是为了安慰我吧?”

沉默在空气中发酵。阿尔诺打了个寒战,他置身的海水突然降温至冰点。他甚至有种荒诞的想象:博利厄医生控制着海水,指挥其急速降温。寒冷渗入每一根骨头,阿尔诺几乎无法呼吸,胸廓里的器官也在痛苦地痉挛。

“不是的,莫兰女士。他的格拉斯哥昏迷评分确实不太乐观。但是不能只看这一项。”

“格拉斯哥昏迷评分?”

“根据睁眼反应、语言反应和肢体运动来衡量昏迷程度的评分法。我向您保证,目前已知的情况我都跟你坦白了,没有任何隐瞒……”

阿尔诺还在窒息感中挣扎。水实在太冰冷了……海洋会结冰吗?傻子,当然会了!要不然南北极的大浮冰是怎么来的?他恐怕会冻结在大浮冰中死去。三个或四个世纪以后,人们会发现他保存完好的尸体。恐惧感进一步加大了呼吸的难度。他尝试着叫喊,但喉咙发不出一丝声响。寒冷侵袭了他的心脏,但他逐渐没有了痛苦的感觉,仅剩下恐惧。阿尔诺曾经确信自己不害怕死亡,只害怕死前要遭受的痛苦。但此时,他不再这么想——他恐惧的对象恰恰相反。他的意识慢慢地,慢慢地消失。

心电监测仪忽然响起尖锐和连续的报警声。帕斯卡尔·博利厄停下对话,迅速冲到设备前。他随即跑到门口,喊道:“莫兰女士,请立即离开!我之后再联系您。”

伊莲娜不知所措地问:“什么?出什么事了?”

“支气管堵塞,黏液阻碍了呼吸。女士,您现在在这里会干扰我们!情况很紧急!”

伊莲娜 II

星期六下午

朗布叶医院

伊莲娜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把电视机关了,节目的声音让她心烦。平日里她就很少看电视,并自觉这是个好习惯。下午的节目通常空洞无趣。一个小时前,阿尔诺被转移到了术后复苏室,不过“复苏”这两个字以他的情况来说显然不恰当。为了清除他的气管堵塞物,医生们紧急施行了环甲膜切开术——一种相对没有那么严重的气管切开术。虽然目前还需要使用人工呼吸机,但他的呼吸总算恢复正常频率了。

这时,一个40来岁、身材丰满的女人走了进来,微笑着说:“我是病房的护士长。”

伊莲娜打了声招呼,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子。她属于那种看起来干净得永远像刚从浴室出来的人,皮肤细腻,绑着马尾辫,头发光亮,身上没有喷香水,但散发着清爽的味道。跟她一比,伊莲娜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卖鱼的商贩,臭烘烘的。她感到喉咙中涌上一股恶心的味道。她一天都没吃东西,只喝了咖啡和茶。昨夜她吃了几片安眠药,才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个小时,还好没有做梦,勉强恢复了些体力。最近这几个月,安稳扎实的睡眠是她最大的奢求。

护士长给她递来一张纸巾。伊莲娜惊讶地看向对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泣。豆大的泪珠从眼中不自觉地滑落。

“莫兰女士,刚刚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此时的伊莲娜连一句有条理的话都整理不出来,她断断续续地说:“谢谢。我……我……”

她不知道“我”之后应该说些什么。“我……”就像一扇半开的门,推开来就是无尽的烦恼、彻底的混乱和恐慌的未来,她不知该如何描述。从哪个点开始说呢?纷杂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打了无数个结,需要耐心地一个个解开。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放在厨房抽屉里的那团毛线。之前,她细致地把线缠好,将末端穿过圆环以防移位。结果一个星期以后,线团不知怎的散开一段,布满乱七八糟的结,也不知道是谁或什么东西的杰作。

现在,她脑中有多少以“我……”开始的想法呢?——“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我和他之前的相处有许多问题,但仔细想想,大部分都是可以克服的”“我曾经多么爱他呀,我现在依然爱他,虽然这份爱很艰难,甚至无法维系”“我不知道他是否还爱我,甚至更悲观地说,是否曾经爱过我”“我不想他死”“我求求你们救救他”……

“莫兰女士……您现在的处境很艰难。虽然旁观者说这话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还是要劝您不要放弃希望。坚强面对这一切,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们,更为了您的丈夫。多跟他说说话,刺激他的大脑。无论说什么都可以,也可以朗读书籍。这样才能让他保持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即使他什么都听不到。”

伊莲娜想上前去拥抱她,感谢有这么一个人鼓励她振作起来,行动起来;告诉她不能无所事事坐以待毙,或盯着显示器流泪。

“放音乐可以吗?我能带个高保真小音响过来播放CD吗?”

“当然可以了。”护士笑着回答,“内容选择很重要。之前我看过一篇报道,有个叫马丁·皮斯托利斯的加拿大人,在童年时就陷入了昏迷。他小时候爱看的动画片里有个粉色的恐龙[4],叫巴尼,不知道这个片子在法国有没有播过……这个不重要。他的父母每天都给他循环播放这部动画片,来刺激他的大脑。他醒来之后说,自己受够了巴尼,天天都听到巴尼的声音,简直是种精神折磨。好了,我先走了,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按铃叫我。”

“等等!那个男孩昏迷了多长时间?”

护士犹豫了片刻,垂下眼睛,说出了实话:“嗯……十二年。振作一点儿,莫兰女士。不要放弃希望。”

门关上的那一刻,伊莲娜放任自己哭成了个泪人儿。护士长是个好心人。是的,要行动起来,即使一切努力都可能是无用功,也要行动,克服一切困难。她要把一楼的窗帘换成新的,再彻底打扫一遍厨房,对,可以考虑把墙壁重新粉刷一遍。她要把花园的花草打点一下,即使现在不是最好的时节。她要找到跟自己有同样境遇的家庭,加入互助组织,用网络调查一下应该不难。她要整理那些多年未读也没有实践过的食谱书,这样,等到阿尔诺醒来,就可以给他准备全新的菜色了。她要报名一个函授课程,学什么还没想好,但她会好好考虑。她曾经是个勤奋努力、成绩出色的学生,当年如果不是那么年轻就结婚,她应该会继续深造,研习文学。

她并不后悔过去经历的一切,但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这么多年自己活得就像一个植物人:仿佛陷入了某种昏迷状态,虽然人是醒着的。如同一辆沿着既定轨迹自动驾驶的车辆,她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于夫妻而言,如果两个人都处于迷失自我、得过且过的状态,婚姻就失去了生命力。

她回想起刚刚的规划:“……整理那些多年未读也没有实践过的食谱书,这样,等到阿尔诺醒来……”

如果阿尔诺活不下来呢?如果他跟那个加拿大男孩一样,昏迷十多年甚至更久呢?

不会的,伊莲娜,别瞎想!她在心中对自己下达命令。立刻停止瞎想!他一定会好起来的。想这些傻事有什么用?!护士说了,不要放弃希望。她经验丰富,说话肯定是有道理的。振作起来,伊莲娜!

阿尔诺听见她的声音响起:“孩子们逼着我看他们现在着迷的电视剧《权力的游戏》。玛戈说你也是这部剧的疯狂粉丝,我之前都不知道。中世纪的爱恨情仇、战争与阴谋,确实拍得很精彩,你当时肯定看得停不下来。对我来说,场面有些过于暴力了,而且人物太多太复杂,我有点儿迷糊。但有一个人物让我印象很深刻:琼恩·雪诺,那个贵族的私生子,他是这部剧里唯一看起来善良而且思维正常的人……你肯定比我熟悉。你注意到了吗?他跟你年轻的时候特别像!也很像雨果。看完一集,我就上楼去找了我们的结婚照。一样的棕色自然卷中长发,一样深邃的眼睛。你的下巴比他的更翘一些,除了这一点,其他方面都很像。这个琼恩·雪诺肯定迷死一大群年轻姑娘了。很正常,我当年也是爱你爱得不能自拔。我不知道……当时我被你的外表迷惑了,以为你是个浪漫的小伙子。这个判断真是错得没边了。不能怪我,我那时太年轻。”

阿尔诺反驳道:“你看,你又在讲这些成年人听着会睡着的陈年旧事了。什么,浪漫?浪漫能让你轻松在家闲着?能让你开宝马?能让你住塞尔奈拉维尔最豪华的房子?能让你拥有三室的海滨度假公寓?能让你随心所欲地换发型、做美容?说出来你别不信,在纸箱制造业没有任何浪漫的事,一件都没有。我是个追求事业和成功的男人。我父亲是个懦弱无能的穷光蛋,让我母亲置身于艰难困苦之中。她是凭借努力、泼辣和母爱支撑起这个家的。她就像个女英雄,赤手空拳地打赢了生活这场仗。她是个称职的母亲,一个有狼性的女人。我们之前也谈论过……”

“亲爱的,你知道吗?我内心是埋怨你凡事都替我做决定的。我其实不应该这样。你知道我是个随和、好说话的人,所以大事小事都由你来做主。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我爱你,但我不能再唯唯诺诺,任人摆布了。所以,现在,改变的第一步,就是掌控我们的命运。我一定要坚持下去,直到你站着离开病房的那一天。”

阿尔诺很想回答:“无论如何,除了我们家的琐事,你对其他事情也不感兴趣。这些家庭琐事让我厌烦,让我感到窒息。今天,我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窒息是什么感觉了。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经历。”

但他忽然反应过来,没有人能听到他内心的独白。他只能忍受自己的沉默,以及别人的独白。

伊莲娜,我很累……精疲力竭……

也许他快要睡着了。这么说来,对现在的他来说,什么叫睡眠?大脑和意识决定暂停运行?那多久以后会恢复呢?他完全没头绪。或许几分钟?几小时?

伊莲娜继续说道:“……孩子们明天会再来看你,利利亚纳也是。昨天晚上,她来医院时很崩溃,不停地重复相同的问题。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任何人,都给不出让她满意的答案。至于孩子们……”

阿尔诺很惊讶自己没有察觉他们来看望过,特别是他母亲。也许他察觉到了,但现在又忘了。他的脑中乱成一锅粥,现实、幻想、梦境和记忆的碎片交融混杂。他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能清楚记得的只有医院员工(特别是博利厄医生)和伊莲娜。

“唉……我越来越搞不懂他们,特别是玛戈。自从上了大学,她就让人摸不透。虽然她一直都不是个外向的人,但现在……我有时觉得面前站着的是个漂亮的娃娃,总是挂着不自然的微笑。是我想多了吗?他们甚至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晚餐的时候总是什么都不说,吃完就上楼把自己关进房间。你这次出事对我们来说都不好受。他们应该跟我说说话,一起聊聊。我……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年来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说……但你要么不听,要么一只耳进一只耳出,不是太累,就是心情不好,又或是要接电话……”

他听到了鼻子吸气的声音,一次,又再一次——她在哭泣。这不是什么大事,她一直都很爱哭。容易落下的泪,容易使用的武器[5]。这是泽维尔的“名言”,其实也的确有几分道理。泽维尔有一条关于女人流泪的理论:当一个女人感觉到她在争吵中占了下风时,她就会开始哭泣。如果男人穷追不舍,继续攻击,他就会被视作无情无义。这样一来,女人就稳稳地赢了这场仗。他忽然想到,为什么泽维尔会用到“打仗”这个概念?这无聊的疑问一闪即逝。他的母亲是个很少哭的女人,她将哭泣当作无能和失败的象征。不过,不是谁都能有利利亚纳这么强的个性。

“……奇怪?这个词用得不太对。应该说我很蒙。你现在躺在这里,没有任何防备,没有办法打断我说话,而我对将来要发生的一切充满恐慌。”她又吸了下鼻子,“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够吐露心声。并不是说我害怕你,或对你有什么情绪,只是,以前我总有一种念头:就算说出心里话也得不到什么回应。我很气馁,对,就是这个词。”

阿尔诺在心里叹了口气。过去,他受够了这些让他恼火和厌烦的谴责。但今天,两种相反的意愿在他脑海中打架:希望伊莲娜离开;希望伊莲娜别再说话。后者意味着希望她留下。伊莲娜就像唯一的纽带,连接着他与这个世界、与“真正活着的人”。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仿佛被禁锢在精神的牢狱之中。他的大脑,他最珍贵的宝物,变成了枷锁。什么时候自己才能重获自由?要怎么做?等待他的是死亡还是重生?从手术台上捡回一条命之后,他暂时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

而现在,这种恐惧卷土重来,面目可憎,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吞没。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诚实面对自己的懦弱。是呀,他的傲慢不堪一击,他的情绪彻底决堤,他承认自己害怕死亡,害怕永远成为植物人、可以思考的植物人。死亡之后会有什么呢?虚无还是其他?而他希望是哪种,纯粹简单的湮灭还是充满无限未知的另一世?

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伊莲娜的声音上。他一直都很喜欢她的声音,温和、平稳、不尖锐。如果她不是那么爱哭鼻子就好了。

“……利利亚纳现在住在客房里。和她的相处比我想象中要好……星期三晚上,她第一时间订了图卢兹布拉尼亚克的飞机赶了过来,我承认,我当时很害怕她来。你肯定猜得到她是多么崩溃。她当晚就想冲到医院来看你,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拦下来……”

为什么她要害怕婆婆到来?阿尔诺也承认他母亲性格强势,从来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但她不是那种对媳妇尖酸刻薄或指手画脚的“坏婆婆”。公司第三大股东伯努瓦·迪蒙虽然年长,但和阿尔诺是好朋友。伯努瓦说他的前妻福德莉奇就被他母亲逼出了抑郁症,甚至差点儿预谋谋杀。他母亲是对媳妇喋喋不休、不停说教的类型,老是扯着嗓子喊:“福德莉奇,伯努瓦不喜欢这个,他喜欢那个!”“福德莉奇,你为什么不用马赛香皂手洗伯努瓦的内裤和袜子呢?我一直都是这么洗的。香皂对皮肤更好!”或是用指责的语气说:“伯努瓦太累了!福德莉奇,你知道的呀!”伯努瓦觉得他母亲的性格很好笑,福德莉奇则无法忍受。阿尔诺敢保证,他自己的母亲说话从来不带感叹号。利利亚纳是那种不会毒害别人生活的母亲,她只关心自己的孩子。一直以来,她对阿尔诺这个独生子都管得很严,但也明白孩子终究有自己的生活。伯努瓦的母亲大概永远不明白这一点。

“……热纳维耶芙下星期三左右会来看你。她不能和你妈妈同时停工太久。还有一大堆事儿要管理,采葡萄、装瓶……她每天都要打两个电话过来问你的情况。”

阿尔诺在心里笑了笑。他很喜欢利利亚纳的妹妹——他的小姨热纳维耶芙。她之前甚至将阿尔诺定为自己财产的继承人。她是一个头脑清楚、柔中带刚的女人。在丈夫去世后,她继承了一片规模不大但很有名气的葡萄园。家里人都劝她把葡萄园卖了,就像她的独生女苏菲一样。苏菲把自己继承的产业卖了,嫁给了一个澳大利亚人,现在住在悉尼。要知道,葡萄园的管理并不轻松,尽管时代在进步,但葡萄酒行业依然由男性主导。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热纳维耶芙向旁人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她接管了葡萄园,实施现代化管理,取得了不错的收益。在那十年后,利利亚纳接受提议成了她的合伙人。现在,利利亚纳负责团队管理与品牌推广,热纳维耶芙则看管葡萄园,监督生产,维护和客户的关系。

“……我知道我在重复说同一件事……但玛戈和雨果自我封闭的状态很让我担心。我觉得他们心中盘旋着很多事,但一件都不愿说出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的状况让他们害怕……所以竖起了精神的高墙。”

如果有能力,阿尔诺一定会耸耸肩膀。之前他就跟伊莲娜谈论过这个问题:他们对生活漠不关心,不要浪费时间去沟通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都被惯坏了,总觉得自己享受的各种便利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们甚至缺乏常识来理解过去几代人留下来的精神财富:哲学、电影、音乐、设计、科学等。他们想着的只有自己,自己,自己,仿佛人类历史从他们这代开始,也会伴随他们这代结束。这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一代。他们假装在跟别人交流,其实不过是为了谈论自己,而且意识不到每个人都在假装。我们家的玛戈大小姐每次换新发夹、新眼影或新做指甲都要发自拍,就为获得点赞。我看她有点儿像反社会型人格者。雨果少爷呢,觉得身边人都是傻子,自己才是最聪明的那个,所以懒散度日就有借口了。他立志要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但是他得先拥有最新款的iPad、iPhone和iMac,还要住在配备液晶电视和独立浴室的房间。注意,在这一点上,我们作为父母也有错。但是,比起整个社会的风气,父母对他们的影响能有多少呢?几乎为零。伊莲娜,你弄错了问题的关键。无论发生什么新鲜事,只要不打扰他们舒服的小日子,他们就不会在乎的。

“这座高墙难以跨越。雨果总是习惯性跟人对着干,甚至主动挑起争端。玛戈像一条抓也抓不住的泥鳅。任何事情都激发不了她的情绪,我看这是她刻意采取的策略。她一直是这种性格,但我觉得她在上大学后越来越喜欢逃避了。”

玛戈就是这样的姑娘,她对不影响自己的事情漠不关心。但是我觉得她有很多优点:聪明又勤奋,并且渴望成功。雨果就前途堪忧了:本来学习就不怎么样,还游手好闲,而且喜欢向别人说教。等他走出社会了有他受的,未来可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美好,他要是继续睡懒觉和玩游戏,他就等着吧。这世界不会随他的意愿而变化。好了,伊莲娜,我不想再讨论这些没意义的东西了。我希望你离开,我需要独处。

伊莲娜站起身。

“亲爱的,我得走了,已经7点多了。医院的人都很好,没有人赶我走。别忘了我爱你,永远记得这一点。我爱你,但现在情况真的变得好复杂。”

伊莲娜,利利亚纳,孩子们

星期六晚上

塞尔奈拉维尔

晚餐在沉默中度过。

人们是不是可以给沉默分分类?无聊的沉默——每个人都在寻思什么时候可以起身离开;困惑、反抗或谴责的沉默——当言语无法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时,就用沉默的态度、板着的脸、紧皱的眉头和交叉于胸前的双臂来表达;默契、爱慕、感动的沉默——唇间的微笑、弯弯的眉眼就是最好的告白。默默无言之中蕴含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值得人们琢磨。很多时候,沉默比言语更能揭露内心。同时,人们也很难准确定义某种沉默的内涵,只能靠感知,靠直觉。

伊莲娜就形容不出刚刚那一个小时的沉默是哪一种。60分钟的无言,可以说相当漫长;但是总归要好过1小时的争吵和辩论。他们三个人在想什么呢?利利亚纳一定在想阿尔诺。她紧绷的下颌和严峻的脸色说明了问题。有其母必有其子,阿尔诺的冲动、好斗和他母亲如出一辙,总是奉行“先行动,再思考”这一原则。当然,他遗传到的也不都是缺点。利利亚纳什么都不怕,并勇于接受新事物。年过60的她学习使用互联网时一点儿都不含糊。此时,玛戈和雨果大概在寻找回房间的机会。

利利亚纳站起身,提议道:“我给你们泡杯茶吧?”

说着她径直走向灶台,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说到底,这栋房子的确是她儿子花钱买的。她不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但是她的态度已经表达了观点。每次利利亚纳想来住几天时,从来不会征求儿子和儿媳妇的意见。她只会直接告知到达的日期。

“我不用了。谢谢您,利利亚纳。”

和阿尔诺结婚以来,伊莲娜多次被婆婆要求改称她为“妈妈”,但伊莲娜从未听从。她有自己的妈妈,那个她爱着的唯一的妈妈。她对利利亚纳一直是用“您”来称呼,在这一点上,婆婆倒是从未提议过把“您”换成“你”。伊莲娜问道:“你们吃饱了吗?今天准备得有些匆忙。”

“确实……只有土豆饼和沙拉。”

婆婆指责的语气很明显,但伊莲娜决定无视。不愿错过任何找碴儿机会的雨果接过了话:“奶奶,那你怎么不帮忙做火腿千层面呢?妈妈都备好料了,从冰箱里拿出来就行了。”

“我不知道你的妈妈什么时候从医院回来。”利利亚纳平静地解释道。

对利利亚纳来说,雨果说什么都不会让她生气,因为他跟年轻时的阿尔诺长得一模一样。玛戈就不同了,金发碧眼的她更像妈妈。况且,玛戈似乎不在乎奶奶对她的态度,就像她不在乎父亲送的智能手机一样。

两个孩子上楼了,利利亚纳还在桌边消磨时间。伊莲娜只有一个愿望:尽快回到房间,吃下一片安眠药,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忘却一切烦忧。

“会怎么样呢?如果——”

“拜托您别说了,利利亚纳!”伊莲娜用生硬的语气打断道。

“逃避并不意味着问题会消失。”利利亚纳坚持己见,“当年阿尔诺的父亲乔治自杀之前,明明有很多迹象,但我拒绝去想这些。结果呢,我只能孤零零地,跟年仅五岁的孩子相依为命。”

“阿尔诺没有得抑郁症!他只是陷入了昏迷,而且现在还没查明具体原因。公司方面泽维尔管着,伯努瓦也打算从西班牙赶过来帮忙。”

利利亚纳长叹一口气,然后像宣战一样一字一顿地说:“亲爱的伊莲娜,我们把话说清楚吧。三天来我在网上查了各种资料。有些人昏迷了十年、二十年。很多人在昏迷中去世了,极少数的幸运儿醒了过来。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人断开阿尔诺的监护器,永远不会!但是你还很年轻,如果你想去追寻自己的生活……和别人一起,我会理解的。但是,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结束我儿子的生命。我的宗教信仰不接受这一点,你很清楚。这是我的儿子,是我最珍视的人——他的命比我自己的还重要!”

伊莲娜猛地站起身,惊讶地望向她的婆婆:“您疯了吗?阿尔诺昏迷了四天。才四天,好吗?所以呢?他是您最珍视的人?然后,您这就已经放弃了?被现实打败了?我可不会!阿尔诺会醒过来的。我比您更了解他!我上楼休息了。我以后再也不想跟您讨论同样的事!”

利利亚纳咬了咬牙,用手敲打了一下桌面,大声说:“我的儿子不会死的!不可能死。”

“我的丈夫不会死的。”

利利亚纳的声音飘来,带着一点儿轻视的意味:“伊莲娜,擦干你的泪水。哭没有任何用,相信我,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只有决心才能改变命运。我会跟神经科医生好好谈谈,跟那个叫博利厄的。白大褂吓不倒我,什么都吓不倒我。我需要得到明确的答案,这关乎我儿子的性命。”

伊莲娜不喜欢这个女人,她从未喜欢和信任过她。利利亚纳不过是看在她宝贝儿子的分儿上,才对温顺无害的媳妇不过多挑剔。伊莲娜也很明白这一点。但伊莲娜承认,这是个拥有强大力量、顽强信念和过人勇气的母亲,她可以为了维护阿尔诺赴汤蹈火,甚至与整个世界为敌。她看不到也不在意阿尔诺身上的缺点。伊莲娜自己呢?她是个强势的母亲吗?是那种始终相信和维护自己孩子的人吗?不。她很清楚自己孩子的缺点和不足、他们的自私和算计。对于利利亚纳这种爱得盲目的母亲,她感到无能为力。

伊莲娜承认,和利利亚纳的激烈对话给了她某种程度的放松。利利亚纳有一项特长:抹除她不愿接受的事。是不是拒绝思考和害怕某件事,它就会消失呢?

西娅

星期六晚上至星期日凌晨

朗布叶医院

夜晚的医院充满了一种不太彻底的宁静。监护器发出轻微的声响,平静而规律,不是那种尖锐的警报——伴随着“病人快不行了!要紧急处理”的那种。病人低声呼唤着值班护士,脚步声随之响起,就是医院特制的那种塑料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护士们几乎都穿这种鞋,上脚舒适,也容易消毒,可惜外观挺丑的。没办法,护士总不能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奔跑。隔壁病房时不时传来充满母性关怀(或是姐姐般温柔)的声音:

“不是的,女士/先生……现在入夜了,黑暗是正常的;请保持镇静;不行,先生,您不能起身;好的,女士,我帮您拿盆过来;您感到疼痛?1——10级中的哪个级别?啊,7级?我给您拿片止痛药;不,女士/先生,我没办法给您拿三明治/蛋糕/水果,厨房关门了;不,我们没有巧克力牛奶,我给您泡杯茶,好吗?合您的意吗?”

白天,在喧闹的嘈杂声中,经常什么都听不清楚。夜晚就像给声音加上了一层杂音过滤网,打造出一种刻意的宁静,让每个声音都真切地传入耳朵。阿尔诺挺想喝杯茶的。过去,每当他有点儿小感冒或是肠胃不舒服,母亲就会给他泡一杯他最爱的马鞭草薄荷茶。马鞭草薄荷茶有唤起童年记忆的充满魔力的香气,总让他想起小时候,身体难受时,妈妈温柔地在旁照料的场景。泡完茶,妈妈会准备土豆泥或火腿螺旋意面。虽然生着病,但吃着妈妈做的食物,仿佛什么都不怕了,有她在旁守护,所有威胁都会被赶跑。妈妈永远会在她的宝贝儿子身边。

妈妈,我多么爱你啊,亲爱的妈妈。我们有那么多的回忆,美好的、糟糕的。每年我们都会抽一个星期去圣卡勒吉勒多度假,待在那家餐饮全包的小旅馆里。你记得那里的甜品师吗?他做的草莓冰激凌和覆盆子冰激凌大概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而你更喜欢巧克力和咖啡口味的。

他的思绪在不自主地翻腾。梦境、回忆和思考像闪电一样飞速涌现和交织,让他无所适从。他穿越到了三十年前。在一片筑着混凝土高坝的金色海滩上,他穿着泳裤,躺在紫黄相间的沙滩巾上,一颗心怦怦直跳。那是芒什省的格朗维勒海滩,他在等待一个人:西娅,他此生的挚爱。他预先在当地的家庭旅馆里订了一个房间,不算奢华但浪漫舒适。他假称要来住的是与他已有婚约的未婚妻,以免管理旅馆的两个大姐有想法。她们对未婚情侣入住很保守。

“小伙子,我们开的可不是满足特殊需求的旅馆。”年长的大姐如此说道。

“你想说的是爱情宾馆吧。”阿尔诺在心中笑着回答。当然他可不敢把这话说出口。两位大姐把旅馆打点得有声有色。传统风格的楼房坐落在海滩旁边,院里有个漂亮的花园,搭着葡萄架。住在这儿,听着海浪声与爱人度过甜蜜的一夜,是他心底的小梦想。

“女士,我们几个月后就要结婚啦。”

“好吧!”

西娅有着迷人的红褐色鬈发,独一无二的小酒窝让干净的脸颊更显娇俏。当她不高兴或佯装生气时,小巧的鼻子会灵动地皱起来。西娅,我爱你。事实上,她的真名叫西奥多拉[6],但她觉得这名字过于宫廷气。她曾开玩笑说,一定是她母亲小学时上历史课的记忆太深刻,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在阿尔诺眼里,这名字美极了。西娅,我太爱你了。快,到我身边来。我想拥你入怀,给你许多许多的吻。我想在缠绵缱绻后从背后抱着你入眠。你会弯着身子,屁股贴着我的肚子。我的身躯会成为你的摇篮。西娅,我想和你共度一生。我想每天早晨看着你睁开睡眼。我想在你淋雨时,用毛巾擦干你的头发,帮你换上软软的浴袍和厚厚的袜子,再为你冲一杯滚烫的热茶。我想在你腹痛时给你准备热水袋。我想晃动摇篮哄我们的宝宝入睡。当我们很老很老时,我们会手牵着手躺在一起,平静而无惧死亡。

妈的!他应该有四五年没有想过西娅了。为什么今夜她会像龙卷风一样侵袭他的脑海?因为当年失去她时,他也像今天一样恍若死去?她的确彻彻底底地欺骗了他的感情。那时的他很天真,很浪漫,也很傻。那年他20岁,她22岁。也许每个男人生命中都要经历一段这样的感情吧:就像一个狠狠的巴掌打在心上,打在自尊上;也像一项仪式,把人生的钟摆校准,宣告是时候走向成熟了。无论如何,失恋的人最终总会走出来,虽然起初可能会怀疑,甚至多年之后才会释然。

那一天,他担心她遇到了糟糕的事——一桩事故,或是生病了,但没来得及通知他。天知道他有多着急!他的母亲利利亚纳也没得到任何消息吗?后来,他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不会来格朗维勒海滩找他了,她不想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心仿佛受到了一记重击。他一次次地拨打她的电话,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只有那愚蠢的语音不断重复:“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他试图拨打自家的电话,但也打不通。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哭泣,面对着唯一的见证者——大海。他只身回到巴黎。他的妈妈一脸难过,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低下头,沉默不语。最后,她才支支吾吾地说出真相:“宝贝,我……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本想给旅馆打电话通知你,但我……没有勇气。我更想当面跟你说这件事。嗯……西娅给我打过电话。她说你们之间结束了。她几个月前就有了别的男人,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她……嗯……说她很抱歉。她不希望你再与她联系,所以换了电话号码。她祝你以后一切顺利,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利利亚纳从口袋中取出一块手帕。

“嗯……她归还了你送给她的礼物。她说留着这些礼物不太好。”

手帕里的紫水晶戒指和珐琅项链吊坠滚落到桌上。这是他送给西娅的礼物,代表着“阴”和“阳”。

他感到世界在崩塌离析,只说出两个字:“好吧。”

利利亚纳将他拥入怀中,心疼地说:“我的心肝宝贝……她和你不配。我之前就想告诉你……但是陷入爱情的人是盲目的。我们都清楚这一点,但总是要到事后才能反应过来。吃一堑长一智,你会找到更好的人的。我知道失恋是非常痛苦的,但这只是暂时的。我爱你,我只爱你。你会遇到一个出色的女人,我很肯定。她会非常非常爱你,远胜过西娅。”

暂时?这个暂时非常漫长。在那之后的十五年里,他从未忘记过西娅,总是想着她在哪里、做着什么、爱着什么人。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份想念逐渐淡去,直到今天,依然没有从他脑海中完全消失。为何今夜关于她的记忆会萦绕不去?当然,他对她已经不再有爱。他甚至已经记不清楚她的长相,除了最基本的面部轮廓。他也记不起她的声音。为什么,他会在今夜想起西娅?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来着?好像很浅。琥珀棕?蓝色?绿色?不,不是绿色。见鬼,他完全记不起她的眼睛是什么样的了。

伊莲娜的声音忽然响起,但不是回响在此时的这间病房里:“说真的,我们能把这座房子装修得特别棒。当然,这是个大工程,要全部重新弄,特别是客厅,得处理掉那两张沙发和路易十六风格的扶手椅。”

胡言乱语!客厅是那座房子唯一的亮点,华丽优雅,虽然有点儿缺乏个性,但很别致。

他的思维一下子断了线。是时候睡觉了。

其实大脑并不休息。当它想忙点儿别的事时,意识就给思维放上止动块。于是,意识切断,大脑开始安心地处理它的工作:修复和再生身体组织,管理重要信息的储存和记忆,摈弃不再有价值的信息。大脑无时无刻不在辛勤工作。

阿尔诺的大脑司令官刚刚得出结论:对过去的事情想得有点儿多,该停了。

谁知道这个判断是对还是错呢?

利利亚纳,玛戈,雨果

星期日早上

朗布叶医院

他开始喜欢这种在他身上游移的凉爽感,带着好闻的柠檬香气。他的大脑明白了这是有人在给他擦洗身体,他最初的害臊也随之烟消云散。他不在乎有人提起他的阴茎,用布条擦拭下体。仔细想起来,人们都是这样擦洗婴儿的身体的,而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以说无异于婴儿。

婴儿是多么娇嫩脆弱啊。他清楚地记得玛戈出生时自己满满的幸福感。她总是不停地笑,除了想喝奶的时候,几乎从不哭喊,夜里也不吵不闹。她似乎对阿尔诺的鼻子特别着迷,总是用小小的手指去触摸——这是阿尔诺特别享受的触感。她看着他时,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嘴角弯弯地微笑,或是张开嘴形成一个小小的“O”,却不发出声音。他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能看清自己。他会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担心任何碰撞会伤害这样小巧柔弱的生命。他曾认定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瞬间,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但一定是最美好的。

说起来,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瞬间又是哪个呢?他感觉这完全无从定义。玛戈从出生以来就像极了她的母亲:一头金发,一对碧眼。雨果比较像他——从外貌上来说,也仅限于此。除了长相,他觉得儿子没有遗传到他的其他任何基因,女儿也只是稍有几个与他相似的地方。这到底应该算是父母的错还是孩子的错呢?说到底,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孩子吗,还是受到“别人都有孩子”这个想法的驱使?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他曾经为成为父亲而感到幸福,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在最初几个月过后,他还乐于承担父亲这个角色吗?

他听到脸颊传来亲吻声。玛戈和雨果相继在他脸上轻吻,发出微小的触碰声。生活中大多数的问候吻都像这样如清风拂过,只不过是为了符合社交规范而完成的任务。但他母亲的吻不一样。她紧紧抱住他,依次亲吻他的额头、脸颊和嘴唇。他感到她胸腔的肌肉在收缩,似乎强忍着泪水。我是如此爱你,妈妈。我知道你对我的爱超越世间万物。

之后,他们在病房待了一个多小时,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然而,字字句句对现在的阿尔诺来说是多么重要啊,这是他和世界唯一的联系。他宁愿两个孩子离开,让他和母亲独处。他想听她讲从前的生活、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往事。他想听她讲他小时候做的傻事,尽管她重复说过无数次,但每次提起总能让两人乐不可支。童年的生活是那么简单安逸,至少在他眼里如此。

他曾经从存钱罐里拿出5法郎的“巨款”试图贿赂家庭医生,让他别再提疫苗注射的事,因为他特别害怕打针;他曾经偷走利利亚纳的玫红色口红,去讨好他喜欢的小姑娘;他曾经翘课,下午两点回到家,假称学校险些遭火灾,烟雾熏得他呕吐不止;他曾经大惊小怪地说夜里在自家院里看到了狼的眼睛,最后真相大白——原来是邻居家的猫;他曾经在甜品盘里摆好巧克力饼干,送给声称可以帮他做作业的小伙伴,最后这些坏家伙什么忙都没帮。幸好他们还有点儿羞耻心,没把饼干吃掉。利利亚纳是连接他和童年时光的唯一纽带。童年的世界非常奇特,在快乐美妙中穿插着小小的担忧和烦恼。他的孩子们就没有这样的童年。

阿尔诺觉得自己成年后的生活无趣了许多。是的,他赚了很多钱。是的,他成了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是的,他的创业之路一帆风顺。是的,他拥有社会地位,甚至被人敬畏,因为他是有钱人。但是,他并不快乐。当然,在成功抢占市场或击溃竞争对手时,他会有飘飘然的陶醉感。但他付出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这些破纸箱。

该死的,生活的美妙之处都去哪儿了?

“奶奶,你想喝茶吗?我可以帮你去拿一杯。”为了打破这无聊的气氛,雨果问道。

“谢谢你,亲爱的,不用了。”

“我觉得爸爸被照顾得挺好的。他闻起来很香,我是说,很干净清爽。他看着气色不错。”玛戈发表了评论,但似乎不太有说服力。

“嗯……”

“你们觉得开电视对刺激他醒来有帮助吗?”玛戈问。

不!拜托,千万别照这个鬼主意做!

“我不知道。但是你们的爸爸不太喜欢看电视。”

谢谢你,妈妈!

“我去准备点儿音乐来播放,你看可以吗,奶奶?”

“你真是个好孩子。找些古典乐或者20世纪90年代的流行乐吧,亲爱的。我不确定现在流行的歌曲符合我儿子的口味。”

泽维尔

星期日午后

朗布叶医院

“哈罗,兄弟!我今天特意早点儿过来,因为伊莲娜说她下午4点左右会来。”

阿尔诺在心中给了他一个会心的微笑。泽维尔是与他最默契的哥们儿、他唯一的挚友。泽维尔·麦尔西比他年轻六岁,和他相处得如同亲兄弟一般。他不仅样貌出众,像个好莱坞明星,而且才智过人,曾以年级第一的成绩从ESSEC商学院[7]毕业。头脑聪明的他并没有威胁阿尔诺在公司里的地位。十年前,阿尔诺很不情愿地将他招进公司。泽维尔在各方面都很优秀,这样的人才留给竞争对手会很棘手。

后来,他发现泽维尔有一种独特的洒脱气质。这种洒脱并不是指什么都不在乎,而是一种特有的生活哲学。对泽维尔来说,人生就像一段旅程,一丝不挂地开始,了却凡尘地结束。人们追求事业,或是其他东西,最后抛却一切,迎来死亡。这种对生命的看法也许过于简单,但此时的阿尔诺第一次感到它不无道理:人应该享受当下的好时光,不要自寻烦恼。出现紧急情况时,再面对问题。总之,泽维尔是个活得很幸福的人。

阿尔诺想起在西班牙喝酒的一个夜晚。公司第三大股东伯努瓦·迪蒙再婚后,就和做律师的西班牙老婆埃米莉亚住在了那边。当时,他跟一个潜在大客户顺利建立起前期联系。与客户首次会面后,阿尔诺心神不定,犹豫不决:“应该奋力拿下市场,还是谨慎处理?”

泽维尔笑着说:“兄弟,别太紧张了。说到底,这事儿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真心这么想。我们的公司发展得很顺利,就算这一单没拿下也不会有什么资金困难,再去找下一个客户就行了。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是行业翘楚,那么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已经是了。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是神,那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不是神。”

听到这话,阿尔诺无奈地耸了耸肩……然后笑了出来。泽维尔说得很在理。于是他放下忧虑,尽情畅饮。几天之后,他们顺利拿下了这个大客户。

“伊莲娜说,医生很确定你没有感觉,看不见也听不见,大脑对外界刺激毫无反应,但我们还是要多跟你说话。我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意义,但试试看吧。我本来想给你读书,但是你还活……还没昏迷的时候就不爱看书。作为朋友,我不能逼你干你不喜欢的事。”

阿尔诺在心里面再次笑了。然后他突然感到一种绝望。妈的,他真想告诉泽维尔,他能听见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集中所有注意力,命令自己抬起眼皮、抿起嘴唇或是张开手掌。可惜他的身体却不服从——这个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像石头一样结实”的身体。

“这场事故后……我回想起,你开车的时候我们在通电话,在瞎讲笑话……”

“这不是你的错,泽维尔,是我先给你打电话的。我想问你桑托罗公司是否有回复……当时离公司就只有六分钟路程了,我是犯了什么傻!”

“我昨天好好思考过了。我给伊莲娜打了很多个电话,她一会儿信心满满,一会儿惊慌失措。是的,我思考过了,并且做出了决定。这也许对大家来说都能缓解痛苦。我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兄弟?你可别跟我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变性’,我才不信你这套呢。”阿尔诺开玩笑地想。

“我想跟你坦白,阿尔诺……我一直以来都不理解她为什么爱你。说到底,你性格中确实是有挺糙的一面,不是吗?她很细腻,很聪明,是个美人儿……她本可以找到比你更好的对象……比如我。你把她扼杀了,就像扑灭了一根燃烧着美丽光焰的蜡烛。”

阿尔诺忽然有种清晰的错觉:他挣脱了大脑的束缚,大声喊出:“不!”是不是自己又陷入了幻觉?泽维尔真的在身边吗?他真的说了刚刚那些话吗?

泽维尔抿着嘴苦笑了一下。从他嗓中发出一个独具特色的叹气声,每当他有所怀疑或后悔时都会这么叹气。阿尔诺闻到了泽维尔身上止汗喷雾的味道,清淡而有男人味。他试着破译香味的组成:香根草?不是。很多男士止汗喷雾或香水都以香根草为主香调,所以他能辨认出来。檀香和肉桂?还夹杂着果香,似乎是柚子。最后是少见而优雅的麝香。

阿尔诺自己都吃了一惊。香水是多种香味的组合,人们很少能清楚分辨出每个香调。但此时,他迫切希望自己能做到这一点。自从失去视觉和表达能力后,嗅觉就成为他重要的工具。现在的他就像拥有一个新生儿的身体,里面住着年近50岁的男人的灵魂。

“我对她一见钟情。第一次见到她时,我的心就被击中了。那天的情景就像昨天刚发生一般。那时我加入你的公司还没有几个星期,你邀请我在9月的某个星期日到你家参加夏末烧烤派对。她用大发夹将鬈发盘在脑后,穿着长及小腿的米色亚麻衬衫裙、黑色的打底袜和平底鞋。她亲吻了我的脸颊,问候我:‘你好,泽维尔。我们以“你”相称,好吗[8]?’她准备了虾仁和扇贝烤串,搭配一种粉色的蛋黄酱……我忘了叫什么酱了。后来又端出了烤肉和拌着土豆和胡椒的塔布雷沙拉。甜品是用院里的李子做的水果塔。我们聊到了巴尔扎克和莫泊桑——她最喜欢的两个作家,而你从来没读过他们的作品。我很肯定你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了……”

“不记得……伊莲娜组织过太多次社交性质的烧烤活动,我凭什么偏偏记得那一场?再说我才不在乎吃了什么烤串!重点是你爱上了她,你看上了我的老婆!你这个垃圾,浑蛋,滚出这个房间,滚!”

阿尔诺的灵魂仿佛瞬间转移至沙漠。他在沙丘上苦苦挣扎,每踏出一步就下陷一步,永远无法逃脱。他承认,刚刚的独白在现实中真实发生了,说出那些话的也确实是泽维尔。

“你是个渣男,阿尔诺。你拥有这世上最优秀的妻子,却对她一点儿也不尊重,就像对待擦鞋垫一样。”

“我当年就不该招你进公司,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好主意。我一向听从自己的直觉,不知道那次中了什么邪。”

“伊莲娜……才是我没有抛弃公司、抛弃你的唯一原因。事实上,老兄,你让我挺烦的。你总是说我选择单身很明智。你想错了!我单身,是因为我想娶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你的老婆。阿尔诺,你太烦人了。你总是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跟你意见不一致的都是错误的。当其他人假装承认你说得有道理时,你就会扬扬自得,完全没想到他们只不过是懒得争辩,把你当成傻子。我真的不懂,伊莲娜怎么能忍你这么多年。也许女人有她们独特的本领吧。女人总是对许下的诺言抱着顽固的执念,即使她们被辜负,被嘲笑,被冷落。你的老婆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有过多少情人吗?最近的一个不就是我的秘书吗?爱丽丝·舍瓦利耶,身材火辣,大胸完全违背地心引力。对了,在你睡她之前,我已经睡过了。我不知不觉成了你这样的人:像只愚蠢的公鸡,在饲养棚里临幸不同的母鸡,然后‘喔喔喔’地炫耀自己多厉害,其实脚边都是鸡屎。”

“但是……泽维尔,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任何一个女人。是,我的确会勾搭,但我不像有些老板那样以工作机会来威胁……而且这次是爱丽丝主动接近,对我表示好感的。我不是说她在勾引我,但她的微笑中满是暗示。”

“你冷酷地对待那些爱你或曾经爱你的人。我不是说你是虐待狂,但你完全不懂好好待人。你一旦得到了一份感情,就将它当作废物抛弃。这种心理问题叫作‘唐璜症候群’,你知道吗?每次猎艳成功后,你都要寻找新的目标。人们说,唐璜是因为性无能,才会以此填补自尊。我看你更像智力上的无能。如果性能力有问题,我肯定早就从我们共享的女人那里听说了。”

阿尔诺的大脑里只剩下震惊。他从来没有想到泽维尔对他是如此轻视,不,应该说是蔑视。

“你看,说出来我心里舒服多了。反正你什么都听不见,也不能朝着我的脸狠狠揍我。对了,我觉得伊莲娜已经意识到我对她很着迷,虽然我不敢肯定。她的态度很明确……或者说一点儿都不明确,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坦白过我多么爱她。我怕说出来后她会将我拒之千里,我承受不了这样的结果。她装作不知道我的感情,女人在这方面总是很有策略。所以我一步都不敢往前迈……我承认,我害怕她不理我。你的老婆就像难戒的毒药。我选择了维持现状,虽然我并不满足。但至少我还能在想念她时来看她,或是给她打电话。毕竟我是她老公最好的朋友……”

“妈的!伊莲娜,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我要提着他的脖子把他扔出去!他说得没错,我要狠狠地揍扁他的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一切?有帅哥向你献殷勤,你很享受?”

他的大脑忽然在某个瞬间短路了。随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陌生而不客气:“伊莲娜根本没有错,傻帽!不要把自己的错误和盲目都怪在伊莲娜身上。你换了一个又一个情人,是她的错吗?你把泽维尔当成挚友,跟他交换‘炮友’,也是伊莲娜的错吗?”

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在阿尔诺的神经系统中渗透开来。他大脑的某个区域——一直宣称他掌握真理的区域——忽然被关停。另一个区域苏醒过来,打败了它,拥有了表达的权利。在他脑中,“战斗区域”掌握了主权。为什么他这么自然地用了“战斗”这个词?他在做自我斗争吗?

女人的声音继续呐喊:“不要再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想问题了,你应该根据事实来思考。阿尔诺,成熟一点儿吧,是时候长大了。你已经48岁了,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要么就像个植物一样在病床上度过余生。自欺欺人没有任何作用。你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你有道理,除了你自己。我不能任由你胡来了。”

这个发起挑战的对手就在他自己脑袋里。阿尔诺觉得“她”并不坏,但是很有警惕性,又很爱吵架。

阿尔诺继续发表他的指责:“说真的,如果我之前察觉到她有一点点值得怀疑的地方,我一定会冲过去对质……你这个混账!等我醒过来,你最好躲得远远的。我要撕破你这张英俊的脸!就算要吃几年牢饭我也不怕!”

“你是个差劲的男人,阿尔诺。我不懂她为什么不踹掉你,她明明比你聪明多了。她过得一点儿都不幸福。也许她放不下孩子?如果需要再多等几年,我愿意等。她教会了我什么是耐心。好啦,我的坦白差不多结束了。把这些说出来,效果比心理医生还好……”

他的语气是那么强硬、决绝,让阿尔诺害怕接下来的内容。

“我想了很多年怎么把你淘汰出局,原本的策略是买下你孩子们的股份,成为第一大股东。伯努瓦身边的人说他对你没什么好感。他不会反对我的。我要以行为不端为由把你赶出公司……”

“什么?伯努瓦的友谊不会是假的……虽然现在有些疏远了……在他搬去西班牙之前,我们的关系多么亲密呀。”

“你不知道吧:伯努瓦一直没有原谅你跟他前妻私通的事。无所谓了。现在重要的是说服雨果。他那么讨厌你,应该不会介意卖掉股份,让你难受难受。玛戈倒是不好说,她不太容易笼络。万一股份的事摆不平,我还有的是整你的方法。不要小看ESSEC毕业的工程师。我只须在账目的增值税那栏做点儿手脚,再匿名举报你,就可以让你万劫不复。我们可爱的阿尔诺就要一无所有啦。现如今税务部门对逃税漏税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你这个人渣,狗娘养的!你不仅想抢我的老婆,还想抢走我的公司?”

愤怒被一阵夹杂震惊的晕眩感所取代。

但是,阿尔诺大脑的司令官——战斗区域还保持着清醒。“她”警惕地提防泽维尔这个显而易见的威胁。“她”对泽维尔的态度并不是蔑视,或者说并不全是。“她”对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抱着深深的恨意。

泽维尔的声音再度响起,但变得很平静,甚至有些无精打采:“糟心的是,摧毁你很可能也没什么用。伊莲娜不会因为金钱问题而离开你。她会留在你身边,过着比以前更不幸的日子,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你出事故后,我慢慢承认了自己多年以来内心压抑的想法。人可以欺骗自己很长很长时间,把欲望关在心底的小角落。但是总有一天,它们会出乎意料地涌现出来。阿尔诺,我想要你死。你想象不出我多么希望你死。我保证,我这么说没有恶意……只不过……你死了我才能活。你的存在阻碍我活着。”

阿尔诺感到头晕目眩,呼吸困难。战斗区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是反射性晕厥……亲爱的,别焦虑。”

但阿尔诺听不懂这个医学名词。尖锐的警报声响起。阿尔诺迅速丧失知觉,陷入了黑暗。

重拾意识的那一刻,他闻到一股清香,取代了方才泽维尔身上那辛辣而具有男性力量感的味道。护士对他说:“刚刚警报响了,别担心,没什么大事。我调整了氧流量。对了,我让您的朋友离开病房了……”

“谢谢,谢谢,太感谢了!”

“他看起来很虚弱,面色苍白……您好好休息吧。”

“虚弱?的确,他还没能如愿把我害死。混账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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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宝太监西洋记》,又名《三宝开港西洋记》、《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简称《西洋记》。明万历廿六(1598)戊戍年三山道人刻本,廿卷一百回,题二南里人著。作者将明代永乐年间郑和七次奉使“西洋”的史实敷演描绘成神魔小说,希望藉此激励明代君臣勇于抗击倭寇,重振国威。本书描写明代永乐年间太监郑和挂印,招兵西征,王景宏为其副手,共平服39国。郑和七次奉使“西洋”(指今加里曼丹至非洲之间的海域),经历33余国,为历史事实,但《西洋记通俗演义》却非历史小说,此书多述降妖伏魔之事。按序,二南里人即罗懋登,字澄之,明万历间陕西人,作有传奇《香山记》,并注释传奇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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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饥饿的山村

    一位饱经沧桑的文化人,终于萌生一次写小说的冲动。俄罗斯文学专家智量教授在花甲之年握笔撰写《饥饿的山村》,将那段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的苦难历史呈现给世界。小说叙述了一个被判为右派的知识分子,被发配到偏僻荒凉的小山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期间,所目睹的当时农村中那些挣扎在饥饿死亡线上的男女老少。在这片凄凉的黄土世界中,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一幕幕悲惨的现实让他铭心刻骨:为了一个馍,美丽的女人一次次献出青春的肉体;饿死的婴儿下葬后转?被人挖出下了锅;为了沾点荤腥气,村里人竟舔吃女人的月经……当所有的欲望都还原到最本初的时候,那种震撼和冲击力是“苦难”二字无法涵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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