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压压的沉,风呼啦啦的啸。
厚厚的锦被严丝合缝压在胸口,似座挣不开的大山,连喘息都是奢想。
她打着冷颤从噩梦中惊醒。
明晃晃的烛光将寝房照的如白昼般亮堂,四肢却带着梦里的冰寒,她一度分不清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马谦。”她哑着嗓朝外喊了声。
“哎。”他应声端着热帕热盆进来:“奴婢伺候娘娘起身。”
来人着一身赤红坐蟒袍,腰系玉带,竟是与皇帝贴身近侍相同制式。
马谦是慈宁宫总管,在太后身旁伺候二十余年,慈宁宫因太后清贵,他又因着慈宁宫清贵,自是能与乾清宫近侍们平起平坐。
屋外凛冽寒风随他傍身而入,激得太后昏沉的脑袋逐渐清明起来。
“早上出慈宁宫了?”她耷着眼皮漫不经心的问着。
“乾清宫那边有了动静。”马谦轻轻道。
太后接过热帕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思量片刻,不紧不慢的展开帕子:“你且去趟坤宁宫。”
“奴婢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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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轿不声不响自东直门潜出,往长安街方向行去。
朱祖濬正阖着眼在轿中假寐,忽然感觉轿子停了,周遭也变得嘈杂起来。
“到了?”
“尚未。”轿外是汝神羽的声音,如今他正乔装成轿夫抬着轿:“是前方路堵了。”
朱祖濬眉头轻皱:如此紧要关头,切不可节外生枝。
“如此吵闹,所为何事?”
“有烈犬咬死路人,前面正扯皮在。”汝神羽声音为难:“爷,咱们绕道吧。”
“他扯他皮,与吾何干?临街调头岂不突兀?”朱祖濬不解,扯了帘子想看看情况,却被汝神羽一把死死拽住。
“爷,咱们绕道吧。”汝神羽尴尬的顿了顿:“饲犬那人…似是秦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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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完美的障眼法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朱训椿美美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殿下醒了?”
他端着书坐在桌旁,恭顺的笑。
朱训椿揉了揉眼睛,待混沌的脑子将杂项逐条理清,而后驾轻就熟扯出那副甜到人心坎上的笑容:“爹爹。”
他头戴乌纱帽身着孔雀补常服腰束金钑(sà)花带①,颚下一把山羊短胡,与朱祖濬相去甚远。
朱祖濬今日出宫,面前这人便是她的临时父皇。朱训椿心里牢记朱祖濬嘱托。她认得这人,昨天她还偷听过他与父皇谈话。
此人是礼部左侍郎兼谨身殿大学士,姜大治,同时也是翰林探花姜叔同嫡亲的叔叔。
“爹爹不来抱训椿吗?”朱训椿眨着水汪汪的眼摊开双手索抱,模样尤其可怜。
“老臣身骨松散经不起折腾,殿下莫要打趣。”姜大治低声道,又从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殿下可要吃糖?”
一包糖就想把她打发了,当她三岁小孩吗?朱训椿掀被下榻,坐到桌边拎壶倒水:
“本殿下口渴。”
说是口渴,水倒完却不忙着喝,小手拆包倒是拆的勤快。
白花花的糖块躺在纸包里闪闪发光,朱训椿择了一块放进嘴里,甘甜的口感让她的五官瞬间幸福的舒展开来:
“尚可。”
公主殿下名不虚传,果真是可爱到没边。
姜大治心里好笑却也看破不说破,感情上已对这位初见的殿下生出几分亲近来:
“老臣近日在民间学了个戏法,殿下可有兴趣?”
“准你耍来看看。”朱训椿装腔作势道。
姜大治夹起一块糖放于桌上,将一杯子倒扣其上,又取两杯倒扣在杯旁。
“待老臣转换杯子位置,殿下可能找出糖块?”
朱训椿看了眼装糖块的杯子,胸有成竹的昂起头:“可。”
“既然殿下如此有信心,不若与老臣打个赌?”
“赌什么?”朱训椿兴致盎然:不管赌什么她都赢定了!
“若是老臣输了,明日再为殿下带包糖,若是殿下输了,今日这包糖便归还老臣。”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别看姜大治外表就是一温吞吞老头儿,手下动作却是老辣利索,朱训椿很快便盯不住杯子了。
但是好在,她打开始就没有把胜负压在自己的眼力上。
“殿下请选。”
朱训椿快速扫了一眼,心中马上有数:“这个。”
姜大治打开杯子,空无一物:“殿下您输了。”
“不可能!”朱训椿失态叫到:“我明明看见……”
“殿下明明看见装糖块的杯子有道痕迹。”姜大治接过她话。他把其余两只杯子转到朱训椿面前:“殿下可看清楚,此谓花而非瑕。老臣不过是将另两只花纹藏起,待用时再现,小小障眼法而已。”
“殿下亦莫丧气。”
姜大治边安慰朱训椿,边拿开另一只杯子,白花花的糖块静静躺在桌上。
“人皆曰予知②,妄世浊而我独醒,妄世愚而我独颖,此为亘(gèn)古之劣根性耳,非学而不治。不学者不知,螳螂捕蝉自高明,无暇黄雀亦葬腹。”
“殿下可知老臣所讲为何意。”
“先生在说莫要被天资迷惑妄自尊大不学无术,窄了自己的视野。”朱训椿闷闷道:“先生这是劝训椿勤学。”
她这些日子小病不断,也借机逃了不少课。本以为逃到父皇这就能逍遥法外一阵,没成想天网恢恢疏而不失,竟惊动了这位老学士。
“殿下天资聪颖,不学多可惜。”姜大治笑眯眯看着灰扑扑的小丫头,心里越发喜欢——只可惜天殒(yǔn)红颜英才命短——他微微敛了敛眸若有所思。
“按照约定,”姜大治炫耀般拿起糖块塞入嘴中,一脸满足神情:“老臣要收回这些糖。”
“啊——?”
“殿下,君子一言九鼎。”姜大治嘴里塞着糖也不忘教育她。
她是女子!不做君子行不行?朱训椿眼巴巴看着姜大治抽走了自己的油纸包,脸苦的跟苦瓜似的。
真真是为老不尊!朱训椿暗自恨恨:简直和他侄儿姜叔同一副狗德性!
他们姓姜的都是什么毛病?侄子鬼鬼祟祟,叔叔耍小孩玩!朱训椿脑袋一阵抽痛。她是命里犯姜吗?
朱训椿气呼呼的鼓起脸颊,却在下一刻彻底泄气:
“万岁爷,”门外传来高福生的声音:“宫里的娘娘端了汤,非要见您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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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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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厚生捉了刀倚在门边,隔着条门缝便看见轿夫打扮的汝神羽: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对过暗号,萧厚生这才敢开门放三人进来。
进了院子,只见那陌生男子一往直前,眼见就要敲到小屋木门,被萧厚生一柄剑鞘拦了下来。
“义兄不便会客,还请贵人留步。”
“放肆!”男子旁边侍从声色俱厉好不吓人:“小姑娘,你可知你拦的是谁?!”
“我知贵人矜贵。”萧厚生说这话的时候,死死盯着为首男子:“然义兄身体抱恙,不便接待。若有要事请在小院商榷,他在里屋亦能听得见。贵人若真是在乎,便给个面子,烦请留步。”
汝神羽瞧着萧厚生油盐不进的模样,在旁着急起来:“贤侄女,老萧他不愿见我可以,但是这位、这位他必须得见啊!”
他压着嗓低吼一声:“兹事体大!”
萧厚生皱眉:“义兄他——”
“是朕负了萧衍。”久未开口的男子缓缓开口,朱祖濬长长的、长长的叹息一声:“他不愿见朕亦是无可厚非。”
“萧衍,”朱祖濬轻轻敲了敲小屋木门:“是朕对你不起。朕实非良君,终是让你错付了忠心。”
小屋里沉默片刻,半晌来了声:
“皇上此言,萧衍何以承受?”他语带哽咽。
“微臣未曾觉得错付,一如微臣从未后悔热血封疆献漠北。”
男人的声音沙哑萧索,似日薄西山,似风中残烛,带着羸弱和丝丝腐朽死气:
“微臣不过是不想……”
他顿了顿,长长一声叹息:“罢了,皇上要见便见吧。”
“义兄!”萧厚生扭头回望糊着纸的窗棂,她知道油纸那头,藏着他炙热又脆弱的眼眸。
“厚生,请贵人们进屋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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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初晨收到慈宁宫消息,便火急火燎带着人往乾清宫赶。
从坤宁宫到乾清宫,绕过弯弯曲曲汉白玉的栏杆,走过层层叠叠敦厚的石阶,那人似门神般恭候在尽头:
“皇后娘娘吉祥。”
高福生俯身作揖:“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训椿支着耳朵坐在暖阁里听着外边动静。
生于天家,朱训椿自然不会纯真的以为深深高墙真能挡住什么秘密,不过这递消息的速度也着实让她惊叹:怕不是禁宫上上下下都布满着秦家的探子!
“皇上可在乾清宫?”
“万岁爷在的。”
秦氏轻蔑一笑,她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本宫欲见皇上,你且去通报。”
“娘娘现在要见万岁爷?”高福生面露难色。
“本宫行事还需你们过问?”秦氏面露不悦,心里却是越发明朗了几分:能让乾清宫管事的公公如此为难,皇帝怕是真不在宫里。
“奴婢…不敢。”
“你且速去通报,”秦氏高傲的扬起下巴:“本宫亲自煲了汤献与皇上,晚了可就凉了。挑唆帝后和谐,是你担得起的?”
她自是知道御前近侍高福生位高权重,但说到底,他们这些没了根的终究只是奴才。是奴才,就该有个奴才样。她是名正言顺的正牌皇后,背靠太后和秦家两座大山,别的宫妃怕他们,她何来有需看他们脸色度日的道理?
“奴婢不敢。”
秦氏得意看着高福生恭恭诺诺的退下,他领了命不得不硬着头皮往殿内通报:“万岁爷,皇后娘娘看您来了。”
“爹爹莫急,”暖阁里,朱训椿压低声轻轻道:“且再等等。”
宁妃顶着寒风在乾清宫前晾了两个时辰都被打发了,皇后哪来的错觉以为凭她的本事就能进来?朱训椿心道可笑。
须臾高福生装作得了话的模样退回去,与秦氏答复:“皇后娘娘,万岁爷正忙着在,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秦氏冷眼看着高福生的独角戏,倍感滑稽。
“爹爹,”殿内朱训椿适时扯着嗓子故意很大声的说话:“爹爹明明说好看完这批折子就来陪训椿,怎的说话不算话?”
似旧病未愈,她才刚讲两句,随之而来的便是疾风骤雨般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哟,小痨鬼也在?秦氏心底冷笑。这戏唱的,角儿还挺全的。若不是早早得了消息,她兴许还真被骗过去了。
“公主今日也在乾清宫?”秦氏幽幽问道。
“娘娘既然听见了,奴婢也不瞒着您,”高福生无奈道:“小殿下旧疾复发,万岁爷也是怕过给您才不见您的。娘娘今日还是请回吧。”
“可巧了不是,”秦氏骤然笑起来:“本宫亲手煲的冰糖雪梨汤,清肺润喉,将将好给公主吃。”
“这…”高福生作为难状,思量片刻道:“皇后娘娘心意,奴婢代为转交。”
“放肆!”秦氏厉声高喝:“本宫对公主的拳拳爱意,岂能假他人之手!”
可别恶心人了!朱训椿鸡皮疙瘩直起。为达目的能这般厚颜无耻颠倒黑白,也算是难为她了。
如此执迷,是真学不乖,还是另有所图?朱训椿玩味一笑。
“训椿!训椿!”似抓住救命稻草,秦氏端了汤盅在门外叫唤:“母后看你来了!”
高福生去拦她,未曾想秦氏早已认定朱祖濬不在宫中,竟铁了心要闯乾清宫!
不知是炉火太暖还是紧张的,朱训椿手心一握满满都是汗。
“皇后娘娘不可!”
门外高福生惊叫一声,却仍是晚了一步——
“你来做甚?”
那人面若冰霜,眼似寒潭,只刹那便叫秦氏魂飞魄散:“高福生!朕不是跟你说请皇后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