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濬批完一本折子,堆到手边一沓折子上——这些是他今天一上午批完的折子——另一只手旁,堆着比这沓折子稍高的“折子山”还在等待他批阅。
朱祖濬内心微微叹口气,这些折子大抵没什么大事,无非就是今天某部某官老家盖房多占了邻居两亩地被参了一本,明天某学士喝醉聚众闹事也被参了一本,要不就是有人借着某个名头来拍马屁,还有骂他想骗廷杖。最过分的是有些人屁大点事情,非要写成万字长篇……满地鸡毛,全是垃圾,真正的大事却压根传不到他耳朵里。偏偏他还不能一股脑都推给司礼监,不然回头又要被秦川秦阁老骂个狗血淋头。
秦川这老不死的,就是想要耗死他。耗到他心力憔悴目不暇接,自会把权力拱手相让。他心里明白。但是眼下却没有更好的对抗方法,也只能硬抗,梗着脖子寸步不让。
——当算计你的人是你最亲近的人的时候,你总是无力抵抗的。
“万岁,人来了。”管事高福生悄无声息的飘到朱祖濬身侧。
“宣他进来。”
“是。”
高福生领命下去,不一会就将人迎了回来。
只见一抖擞老者着朱红官袍缀云雀补子,见了朱祖濬就往下跪:
“臣姜大治叩…”
“嘘—”朱祖濬皱着眉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姜大治立即识趣的压低声音:“臣姜大治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朱祖濬吩咐高福生:“把其他人带下去。”
朱祖濬亲眼盯着高福生将人尽数领出,才对跪着的姜大治道:“姜学士免礼平身。”
姜大治边起身边理了理官服,这边朱祖濬已经急不可耐了:“宣府镇情况如何?”
“不好。”
“如何个不好法?”
“宣府镇断粮,三万官兵饿死关外,总兵萧衍下落不明。”
嘶——
朱祖濬倒抽一口冷气。
饶是心里有所准备,实际听到这般惨烈的战况却也是无力承受。
三万大军断粮,围困关外以致活活饿死,大将萧衍失踪生死未卜。
他把这条简短的消息,掰开了,揉碎了,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咀嚼着。
宣府镇断粮。
三万官兵饿死关外。
总兵萧衍…下落不明。
他双手微颤,指关节攥的发白。一半是气的,一半是怕的。
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①,宣府镇所在有多重要不必多言。总兵萧衍镇守宣府十二年,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民间素有“战神”之名,有他这个定海神针在世,漠北各族才不敢轻举妄动。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秦阁老的儿子,秦氏的亲弟弟,秦蒲。
贪什么不好偏偏来贪军粮!
不,冷静想想,这也许就是秦家的本意。朱祖濬只觉一股凉气窜上脊髓,遍体发寒。萧衍是他的人。锦衣卫出身,少时曾护送他和素素回皇城,浴血拼杀忠心不二。当年漠北蠢蠢欲动,萧衍主动请缨前去平乱,他放他去漠北大展身手,不久就威名远扬,人也就留在了那。
一个有军队拥护的皇帝,想必是让他们担惊受怕的夜不能寐吧!秦家这是要剪掉他的羽翼,才好乖乖做他们的提线木偶!
“…岂、岂有此理!”朱祖濬抄起手边的茶杯就往地上摔。
“真是岂有此理!”
哐!哐!哐!内侍们站在殿外,只听见里头传来叮当哐啷一阵响。
“高公公…”
“什么事也没有。”高福生敛着眸淡淡道:“谁要是敢胡编乱造给外面的人知道了,小心你们的舌头!”
“是。”
……
“秦蒲,真是岂有此理……”朱祖濬无力的把头深深的埋在掌心里,嗓音暗哑。他只觉眼前昏天黑地,压抑到无法呼吸,五脏六腑抽搐不止。
他还记得,他放萧衍出京的那天,也是一个像这样有积雪的日子。
他说了什么?
“帝国这么大,陛下没能去看的,微臣替您去看。”
那个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人,那个与他一起喝酒畅想帝国未来的人,那个说要做自己耳目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失踪了。
如一片雪花融入积雪,他就这么跟着三万边军,不明不白的消失在茫茫沙漠中。
他父皇,当年也是在漠北被人掳走的。
而后他叔父篡位太后改嫁生子,他被削去太子身份,改名换姓寄养在一户江南人家。结果只过了不到十年的美好日子,又再次被迫回归这片血雨腥风中……
朱祖濬似乎有些太过沉溺于过去那些孤苦回忆,连姜大治喊他都没有听到。
“陛下,您没事吧?”姜大治担心的看着他。
“我…朕没事。”他疲惫的揉了揉眼眶又问道:“汝神羽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未。”
朱祖濬深深吸了口气,深深叹了口气:“一旦汝神羽那边有消息,马上来通知朕。”
“这几天,朕都会带着训椿一起行动。”
“公主殿下…”姜大治看着暖阁的方向,欲言又止:“…可靠吗?”
朱祖濬沉默片刻,说:“那孩子不知道这件事,朕也没打算告诉她。但是她一向机敏,随机应变能力很强。”
“…朕相信训椿。”
君臣无话。
“要是没有其他的事情,你先下去吧。”朱祖濬挥手打发了姜大治,把高福生重新唤回屋内,然后阔步往暖阁走去。
刚才的消息太刺激人,他需要训椿来安抚自己脆弱的心灵。
——————
这边朱训椿已经完全清醒了。
要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就是从姜大治下跪开始。她本就睡的浅,所以朱祖濬同姜大治的全部对话都被她完完整整偷听了去。她靠着聪明的小脑袋稍稍脑补加工了一下,就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简而言之,秦川儿子秦蒲这次不知有心还是故意,贪污宣府镇军粮,导致三万大军饿死,总兵萧衍下落不明,父皇已经派出锦衣卫汝神羽搜查,尚未有消息。
朱训椿想了想。尚未有消息,之前应该还是有消息的。不然也不会提前这么多天把她接过来唱这出大戏。
朱训椿从小身子虚,但是这也促使了她在其他方面的敏锐。比如她对声音就特别敏感,敏感到她有一个技能,哪怕是从未谋面的人,她也能依靠脚步声把对方身份猜的八九不离十。
朱祖濬往这边走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是父皇。既然父皇不想让她知道这些,那么就让他得偿所愿吧。
朱训椿把枕头稍稍拉歪一点,一只手放在被子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末了又轻轻蹬了两脚被子。
——哦,作为一个经常调皮捣蛋的熊孩子,她还有一个技能,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己装成睡的最熟的样子。
朱祖濬走进暖阁,看到的就是朱训椿在睡梦中还不老实的蹬被子的场景。
他一个内侍也没叫,自己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给朱训椿盖被子,毫不意外的就把本就醒着的朱训椿“吵醒”了。
“嗯?”朱训椿发出一声迷茫的闷哼,她支起身来,用力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眨了眨,这才从迷蒙中“醒来”。
“爹爹?”带着困惑上扬的尾音是这场演出的点睛之笔。
“爹把你吵醒了?”
“我刚刚好像有听见,好大一声巨响。”朱训椿含糊的描述着:“我在梦里梦见我不小心把西殿的书架碰倒了,书哗哗的全砸在我身上,可疼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假装没睡醒的样子,靠到了朱祖濬的大腿旁,揪着他的衣摆晃晃悠悠的靠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继续入睡。
朱祖濬可是真信了她的鬼话,心痛的把她扶回床上:“傻丫头,梦都是假的。没这回事。”
搞定!朱训椿在内心欢呼雀跃。朱祖濬刚才砸东西那么大声音,她没听见才是骗鬼的。所以她以做梦的方式刻意透露出自己“隐隐约约听见了”的消息给父皇,以此增加自己真睡的细节。
撒谎,总是半真半假才能让人信服。
“醒着的话要不要起来用膳?”朱祖濬问她。
“好啊。”刚好她肚子有些饿了。
之前和父皇吃饭,都是和母妃训朴一起的。像这样两个人单独吃饭还是第一次。朱训椿不禁有些期待。
父皇的公膳,会不会比他们平时吃的更好呢?
一想到这个可能,朱训椿内心不免有些小激动。她生病后已经清汤寡水的吃了好几顿,都快要被喂成兔子了。可怜的五脏庙疯狂叫嚣着要上好贡品来伺候。
朱祖濬看着训椿一脸期待的模样,全当她是饿极了。
“你先穿好衣服去等着,爹今天叫光禄寺专门给你做了养病餐。”
光!禄!寺!
朱训椿听到这三个字,如闻晴天霹雳一般,眼里的激动凉的迅速又彻底。饱含期待的小脸被这名字瞬间净化,像极了庙堂里无欲无求的佛像。
光禄寺作为皇宫的大食堂,饭菜是出了名的难吃,为了强调它的难吃,还有人专门给编排了个谚语——“京城四大不靠谱”:翰林院的文章,武库司的刀枪,光禄寺的茶汤,太医院的药方②。
作为一个在后宫娇养长大,天天吃尚食局小灶的公主,光禄寺的宴席她在过节时也尝过。她在现场她证明,那光禄寺可不光是茶汤难吃,甚至茶汤都不是光禄寺最难吃的东西。
朱训椿的心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本就难吃的光禄寺加寡淡的养病餐,这是得有多大的杀伤力啊?!她现在跑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