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然却不知,当天她回府之后,王氏将她说的话复述给了晏殊,又是好一阵夸赞。
“二娘子跟着富弼走南闯北,见识比先前在闺中时又大有长进,”王氏一边为晏殊更衣,一边感慨,“虽说有些揣摩君心之嫌,可毕竟是自家人面前说说。”
晏殊不以为意,“这倒是无妨,富弼前程似锦,她家宅和乐,我也便放心了,免得一个两个都说我苛待他们,卖女儿。”
他这便是指晏如了,王氏笑笑,“大娘子的事我不好说,可杨察正经进士,如今仕途却远不如富弼,很是让人唏嘘。”
“妻贤子孝,家宅兴旺,自然才没有后顾之忧。”晏殊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杨察也是她自己挑的,那时候四处吹嘘说礼部试的进士,比制科高人一等,这时候又嫌弃人家爬的慢,是个什么道理?”
“唉,结亲结成仇啊,”王氏配合地叹了一声,“每每出门走动时,碰见杨察那寡母,我都觉得有些难堪。”
晏殊冷哼,“这你也不必难堪,当时也没人逼他们娶我女儿,想当宰执女儿步步高升,还要宰相女儿贤良淑德唯命是从,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妒忌晏然嫁了富弼,另一个嫉妒富弼娶了晏然吧。”王氏叹了声,“近来晏然一直在帮我操办大郎的婚事,只可惜富弼不在,不然也能更热闹煊赫些。”
晏殊笑笑,“大郎还有三四个月便要下场了,我料定他必是两榜进士。大郎其实天资平平,不过为人勤勉,论起聪颖,你的五郎七郎都不错。尤其是七郎,颇有我儿时之风。”
王氏虽心中高兴,但嘴上仍是道:“我的五郎七郎?难不成不是官人的?”
晏殊哈哈一笑,二人安置不提。
晏居厚成亲前日,晏然照例前来帮忙,却被晏殊叫去了书斋。
“待富弼回来,估计就要赐三品服了,离相位只差一步。”晏殊不无欣慰,“京城中,你该走动的也要走动,但更重要的是约束家人,谨言慎行,切不可在这等要紧时候给他添乱。”
晏然诺诺称是,又听晏殊道:“听闻富弼与吕夷简不睦?”
晏然想起后来晏殊与富弼的关系,不由得心头一跳,谨慎道:“官人虽在吕氏族学里读过几天书,但无论政见人品,对吕相公均是敬而远之。”
“恐怕是范希文的干系吧?”晏殊缓缓道,“从前因李妃之事,我与吕夷简也有些龃龉,也罢……”
晏然心知晏殊是个和稀泥的性子,富弼却眼里容不得沙子,日后很有可能翁婿两人便是因二人秉性,闹得翁婿失和,便道:“官人虽心情刚直,却也不是个愣头青,就拿他先前知谏院时的那些上书来看,全是有的放矢,父亲回头想想,可有任何一条是为了发泄私愤或是没事找事?”
晏殊想起富弼最近一直死咬边事,剑锋更直指枢密院和中书,不由得也点了点头。
“所以呀,日后若是官人在朝中孤立无援之时,父亲记得为他说上几句话。”晏然温言细语,眼角带泪,“毕竟他要是有个长短,女儿和四个孩子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晏殊本对这个女儿态度平平,可一贯欣赏她的宠辱不惊、雍容大度,如今见她难得失态地哭求自己,难免心中一软,“女生外向啊,富弼是我一手简拔,更是我的女婿,我与他自然应当守望相助。”
晏然也跟着笑,低声道:“对了父亲,欧阳修不是回京了么?过段时日富弼想将庭儿带去他那儿,请他指点指点文章,若是五郎得空,不如一块过去?”
欧阳修的文章,在当世可堪一流,若非富弼与他交情甚笃,哪里肯帮这等垂髫稚童指点文章?
晏殊听了也是高兴,笑道:“那自然使得,欧阳修的才学,我也是极喜欢的。嗯,这么说吧,文章之事,他强富弼百倍,可论起经世济民,富弼却又强他百倍了。”
晏然想起后来他与欧阳修的关系,不禁也有些头疼——这些后来的庆历新政铁杆,几乎同时与晏殊交恶,哪里会是偶发?日后自己还得多多在其中斡旋了。
想了想,晏然竟对着晏殊跪下了,“人家说国有忠臣不亡,须知对咱们家里也是一样的,女儿虽是出嫁女,可心里一直以自己为晏氏女为豪。女儿下面有些话,想必会忠言逆耳了。”
即使是古代,跪陈心迹也是不太常见,晏殊完全被晏然唬住了,肃然地端坐听着。
晏然深吸一口气,“女儿知晓父亲有谢东山之风,为政习惯了无为而治、举重若轻,可坏就坏在旁人不知晓啊。如今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起义纷至沓来,实在难说是什么太平年景。诚然宰执们都想粉饰太平,可这些哪里就能瞒得住了?朝廷积弊如此,日后定有热血臣子或带头变法,或主张征战。到了那个时候,不管如何做的,父亲都不能再是花间宰相这般做派,不说朝堂上会如何看您,就是千古之后,人言亦言,众口悠悠啊父亲!”
晏殊的神情已经完全冷了下来,“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富弼?还是欧阳修?亦或是他们身后的范希文?”
范希文想要变法,这他一直都有所察觉,富弼和欧阳修是他的拥趸,自然会全力支持他。
“怎么,他们看我们这些老臣终于觉得碍眼了么?好给他们腾位置?”
晏然眼中含泪,“父亲春秋正盛,哪里就是老臣了?何况他们都由父亲你简拔,无论如何都不会对您不义啊!女儿就实话实说了,这也是女儿听旁人说的,说是从前忻、代、并三州地动之时,流民数万,民不聊生。可不过数百里之外的父亲听闻回京的诏命,竟然欢饮达旦……虽说并不触犯律令,但到底落人口实啊。”
晏殊怔忪时,晏然又道,“父亲是要做宰执的人,也是日后要名垂青史的人,富贵太平日子,咱们私下悄悄过也便是了,何必让士林和市井非议呢?”
晏殊将晏然扶起来,缓缓道:“你若是个男儿,何愁我晏府门庭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