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然回府时,正好看见富绍庭从外头回来,板着小脸,活像有人欠钱。
“怎么了,谁惹了我们小少爷?”自从儿子过了七八岁,不知怎地,幼时活泼的性子完全不见,反而学的富弼似的不见息怒,今日这般七情上脸倒是罕见。
“母亲。”富绍庭上前行了礼,见周遭仆从甚多,便拉着晏然去了花厅。
晏然心中更是好奇,到底富绍庭在学中到底遭遇了什么。
“今日在学中,有人说父亲靠着外祖父的裙带关系才做成了这个副相。”
晏然诧异至极,富弼出使契丹,凭借一身正气和舌粲莲花力拒契丹割地要求,消弭战事于无形,无论是在朝堂、士林乃至于市井之中,名望都如日中天,能说出这般话来,此人该有多无知?
“什么人嚼这种舌根?”
富绍庭蹙眉,“儿子也不认识,只知姓张,仿佛是什么秘书监的侄子。”
张虽是个大姓,可晏然瞬间想到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不仅宫里那位有妖妃之嫌,就是朝中做官的几个,也个个鱼肉百姓、横行乡里,难怪当时还是谏官的包拯就爱和他们家死磕。
“此人的父亲,不会叫做张尧佐吧?”晏然悠悠道。
富绍庭点头,“母亲果然耳聪目明,后来我问了之安是不是他家里的,他矢口否认,随即说张尧佐正是此人之父!”
张之安乃是张方平与富贞媛的儿子,与富闻琴差不多大,如今与富绍庭一同进学,性情颇为爽直,很得舅舅富弼的喜欢。
“此人是宫里张美人的亲戚,张美人盛宠,你且躲远些,没必要和他啰嗦。你父亲是文官,你与他一般见识,反而是让你父亲蒙羞。从今往后,你但凡见了他,压根不必与他打招呼,看也不看径直走过去便是。”晏然淡淡道,“你是宰执的儿子,也是宰执的外孙,论起出身比他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不自量力。”
见富绍庭点头,晏然又道:“但你平日里与旁人相处,还是得谦和有礼,明白吗?”
“明白了。”富绍庭懵懵懂懂,“若是寻常学生,不论贵贱,都是儿子的同窗,须得以礼待之,但是这等小人,儿子不必和他客气,是这个意思吗?”
“你母亲说的不错。”富弼从衙门回来,满脸疲态,“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贫寒士子,豪门士绅还是皇亲国戚,只有人品高下之别,未有出身高低之论。为人谨慎些,不仅对你名声有益,更不会不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晏然上前迎过去,将他扶到座上,亲自为他斟了杯药茶。
富弼也无心考校富绍庭功课,直接打发他去照顾弟妹,对晏然道:“你今日见了娘娘,她可说什么了?”
正巧晏然也同时开口,“今日官家可对你与范相公说什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晏然便长话短说,“就是些家长里短之事,不过娘娘提到了石介,说官家听闻那诗时,龙颜不悦,让你和范相公小心。”
富弼仰头灌了一大口茶水,“今日官家召见我等,让我等条陈当世急务,我与范公便一人拟了十条。”
这就是后世有名的“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减徭役、修武备、重命令、推恩信”庆历新政十条了。
晏然蹙眉听着,“我怎么觉得这十条,条条都是对着吏治,你们真的不怕开罪群臣?要知道这些政令要实施,归根结底还是得靠他们啊。”
“我如何不知?”富弼苦笑,“更别说石介那篇赋,简直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他沉吟片刻,仿佛是在回忆今日奏对的详情,“先前我和夫人私下商议过的,我又将那均税法的详细条陈给官家过目了,他觉得甚好,于是便让我以此为开端,着手去办。我便提出想一步步来,先从汴京、西京和邓州三处开始,然后慢慢推至各州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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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然静静地听着,她前世也不过是个基层公务员,没有接触过顶层设计,故而也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此时只恨自己的宋史知识仍不够好,帮不上富弼什么帮。
她却不知,富弼心中一直觉得晏然的见识不仅远胜于当世女子,也绝不比大多数的男子差去哪里。
此刻见她听得入神,富弼干脆也便一股脑说了出来,“咱们提出的十条,除去吏治的,大多数也都是夸夸其谈,这个均田税法算是比较详实的了。官家便让我着重处理田亩、税赋、农桑之事,吏治之事交由范公去做。对于边事亦是如此,范公负责西事,我负责北事。”
“既如此,你打算如何做?”晏然低声问他,“我觉得吏治……可不好办。”
富弼叹息,“你都看出来了,我岂能不知?可是范公,永叔他们正在兴头上,我也不好扫他们的兴。我现在只求能踏踏实实地办成一两件事,尽快看出成效来,官家对新法才不至于转变看法。”
也难为他和一群书呆子一块,还有欧阳修那个后来写了朋党论自己给自己压实罪名的坑队友。
但好歹他们中终于有个人醒过神来,决定不对那些虚之又虚、玄之又玄的吏治下手,而是对最重要的田亩开刀,力争在不得罪太多既得利益者的前提下尽快富足国库,晏然隐隐约约感到,或许庆历新政的命运也会由此而改变。
“不管如何,”晏然握住富弼的手,“横竖我朝不杀士大夫,大不了就是被贬出京,天涯海角,我和孩子们陪你就是了,一家人整整齐齐。”
富弼哑然失笑,“谁不留恋汴京繁华,你还想着天涯海角,若是去了琼州,一家人去那边齐整,你也乐意?”
不就是海南岛嘛,晏然朗声一笑,“我觉得咱们官家要面子,不会过于苛待读书人,尤其是做过宰执的读书人,咱们十成十不会去的,你放宽心,放开手脚去做事吧。”
富弼反手握紧她手,顿觉方才的疑虑忧愁烟消云散,起身笑道:“借用从前你常说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走,叫上孩子们,用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