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回京,自然少不了四处走动。
晏居厚喜得贵子,是晏府的嫡长孙,作为长姐,晏然自然要回娘家赴满月宴。
席上推杯换盏,晏然与王氏小王氏自然相谈甚欢,却不料聊得好好的,就听闻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
“唷,这是谁,这不是我们富夫人么?”
晏然抬头看过去,只觉眼前这人陌生,她转头看王氏,“母亲,我随官人久在州县,对京中人头怕是不熟,还请母亲为我引见。”
来人年纪不大、衣着质朴,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就是带着点刻薄,行止也不算特别端雅,晏然在心中暗自揣测,八成是哪家大人的填房。
“这是夏夫人。”王氏看了看她,口气淡淡。
晏然心中有数,却微笑道:“哦?那便是杨姐姐了。”
当年夏竦宠妾灭妻,最终杨氏一纸诉状闹到开封府,将夏竦的阴私抖了个干净,最终外放多年。眼前这位多半是再娶的妻子,晏然公然说出京中贵妇圈人人知晓的丑事,脸色已很是难堪。
“你回京不久,当真是糊涂了,夏夫人娘家姓胡。”王氏婉言说道。
晏然知晓后事,清楚夏竦是如何构陷富弼和新政一党的,对他自然恨之入骨,便微微一笑,“对不住夏夫人,我自罚一杯。”
王氏悠悠笑道:“从前在闺中,是我疏忽了,也未请夏夫人到家里来过,你后来跟着富弼东奔西跑,不认得夏夫人也是正常。”
“认错人,罚酒自是应当的。”晏然以袖遮面,满饮一杯,对夏夫人笑了笑。
夏夫人今日来本就是随个礼,和晏府也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老底都被人掀了出来已是非常不悦,勉强与晏然喝了一杯,便匆匆告辞了。
晏然看着她背影,“今日之事倒是蹊跷。”
“哦?何处蹊跷?”王氏笑着看她,“我来看看我们二姑娘是否进益了。”
晏然侧过头看她,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闺中,“蹊跷之一,晏府与夏竦关系平平,他为何要来家里喝这个满月酒?蹊跷之二,来都来了,却连惺惺作态都不愿,那为何要来?专门结仇么?蹊跷之三,今日吃了这个亏,她也便默默咽下了,图什么?”
王氏笑笑,“其实你刚才说的这几点,我也觉得古怪。夏竦此人,老爷最是看不惯,一贯觉得其阴狠狡诈。今日夏夫人来,恐怕就是来挑衅的。告诉我们不要太得意,呵,还想做宰相,就凭他在士林中的名声,休想!”
晏然看着远处朝这边张望过来的妇人们,叹道:“从前养在闺中人未识,如今却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宦海沉浮,上上下下本是自然,到那时,恐怕便是相识满天下、知交无一人了。”
“说的好。”晏殊的身影出现在长廊的屏风之后,“夫人这里交给你,二娘子随我去书房。”
晏然跟着晏殊进了书房,她出阁后就鲜见晏殊,如今再一见,仿佛又比印象里苍老不少。
“富弼可曾与你议论朝事?”晏殊此时正在个人官位和权威的顶点,本身又是个美男子,此刻一举手一投足都散发着大宋文官独有的雍容气度。
晏然点头,“或多或少会说些。”
“说到什么地步?”
“方田均税法和荫补法吧。”
晏殊转头看她,满脸欣慰之色,“连这等朝中要事都愿与你商议,可见你的为人才略颇得他爱重,这样就算哪日你年老色衰,在他身边仍还能存有一席之地。”
晏然无语地看他,淡淡道:“我不允他纳妾狎妓,他也自不会去,此事爹爹尽管放心。”
晏殊看了看他,也实在觉得自己没必要去干涉女儿的家事,便又道:“如今在朝中反对之声颇大,范希文主要是推荫补法,长子不限年岁,其余子孙要满十五乃至二十才能得荫,就冲这一点,但凡手上有官位有爵位的,没有不恨他的。至于富弼,如今在邓县也是风生水起。”
晏然笑笑:“儿听闻了,听闻在邓县,经过一次丈量,便免除无地而有租税者四百家,纠正有地而无租税者百家,收逃漏税款八十余万。”
晏殊干笑道:“那是因咱们府中并无田亩在邓县,其实漏报瞒报群臣家中皆有之,富弼这一招虽不至于毁人生计,却也是够招人恨的。近来,常有人去官家处进言,没说富弼几句好话。”
“古来变法者,能有几人不遭人嫉恨谗害?我与富弼都心中有数,官人之所以推此法,乃是让朝廷让官家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废止都会心疼,自然就能绵延不衰。”
“虽是功利了些,却也不无道理。”晏殊叹道,“此番恐难善了,别说富弼,就是我的相位也不易保住。”
晏然低眉顺眼,“拖累父亲了。”
“你是我的女儿,富弼是我的女婿,我们自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是他们的手段能否和柔一些,不要那么激进?”晏殊头疼不已。
晏然猜到恐怕是那些老臣豪强给晏殊施加了不少压力,斟酌道:“父亲也不需如此悲观,须知倘若朝廷一下子有了用钱之需,别的不说,方田均税就定然废止不了,富弼也不至于被全然厌弃。”
后期青苗恶法名扬天下,神宗都舍不得废掉,还不是因为开拓河湟需要银子?北宋也就这么点武功可供后人吹嘘了。
晏殊深吸一口气,“那既如此,你就回去告诉富弼,让他看好手底下的人。他们这党有几个后生张狂到无以复加,早已经引起士林众怒,他们若是不好生约束,日后定会招致祸患。”
晏然想起看过哪本历史上的杂书,说是庆历新政第二梯队的年轻人被一锅端了,虽然庆历新政根本就撑不到这帮年轻人挑大梁的时候,可这些具有改革意识的年轻人本来至少不会成为王安石变法的敌人……
晏然立刻肃然道:“儿知晓了,回去自会提醒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