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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青校树(1)

(又名:市民小学)

《青青校树》是一段镶嵌在狭窄的时间缝隙里的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一切好似张开热情的臂膀迎接自由时代的到来。没有人能料想到,仅在短暂的三年之后,另一种不自由将所有的希望葬送。

在众多剧情角色中,男老师伊戈尔·赫尼斯多最受关注。他的真名叫瓦茨拉夫·梅斯特西克。在他家公寓的房门上,名字下方赫然标注着“教师—作家”。赫尼斯多老师让我着迷。他易如反掌地掌控了我们杂乱无序的四班,如同音乐指挥将一个乱了章法的乐队协调得焕然一新。最初,老师动用教鞭代替指挥棒,最后大张旗鼓地把那根教鞭撅断,以另一根神奇魔棒主宰了我们的灵魂:他参与抵抗运动的惊心动魄的叙述。不要忘记,那把别在他腰间、塞在枪套里的6.35小口径手枪,默默地佐证了他那些口述故事的真实性。当我把构思粗糙的电影故事交到我的编剧瓦茨拉夫·沙谢克手里时,他用心探寻故事的暗流,设法寻找一种关联。他敏锐地发现了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小艾达将他那个被别人称为“变压器”的不起眼的平民身份的父亲,与一位罩着英雄光环的老师作比对,这个发现不同寻常,令人惊讶。我按照编剧的建议开始写作。

我热爱《青青校树》的另一个缘由,在于它开启了我与儿子之间的第一次联袂合作。在影片里扮演真实生活中的我的父亲,是美妙的挑战也是艰巨的任务。我们选择拍摄的外景地,是一切往事真实发生的地方,我们的学校,我们住过的房屋。这是一次对童年的美妙回归。

一辆前部为轮胎、后部为履带的装甲车——激战正酣。马达轰鸣,手榴弹爆炸,子弹呼啸着穿梭。突然,装甲车司机中弹,他双手一耷拉,脑袋无力地往后一仰,贴有捷克斯洛伐克国旗标记的德国头盔上,脑门处的弹孔赫然可见。站在他一旁的那位士兵,身材瘦弱,头上的鸭舌帽帽檐转向后边,他一把抓过方向盘,装甲车继续往前冲。

“艾达!”枪林弹雨声中传来女人的呼喊。然而战斗仍在继续。

“艾达!”女人抬高的嗓门终止了如火如荼的战事。

这是九月里一个安静的傍晚。布拉格郊外公路旁,一辆报废的德国装甲车残骸里,那个被子弹射穿头盔的死去的士兵,此刻复活了,他身旁的战友也不再模仿发动机的声音。两人循声都转过身来,十岁出头的小男孩,艾达和东达。

身材苗条的少妇站在人行道上。一只手在摇晃身边的婴儿车,另一只手举起一个玻璃水罐。她把水罐递向艾达。

“妈妈,我想再玩一会儿。”艾达恳求。

“不,不能玩了。”女士口气坚决。

艾达从蒙着防护罩的装甲车残骸中跳出来,迟疑地走到母亲身边。他身形瘦弱,两条腿像牙签似的从短裤里伸出来,纤细的胸部紧裹一件针织套头衫。他从妈妈手里接过水罐,还有十克朗纸币。

“你怎么把帽子戴成这样!”母亲摘下艾达头上的鸭舌帽,用手指抚平儿子凌乱的头发,重新戴上,正过帽檐,再帮儿子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子里,掸去他肩膀上的一根鬃毛。母亲约莫四十岁年龄,风姿绰约,举止优雅。

童车里一个半岁的婴孩号哭起来。

“别在外面闲逛啊。”苏切克夫人叮嘱儿子,自己推着婴儿车往家走去。

“再见了。”东达招呼,为了艾达的母亲也注意到他。

“再见。”女人朝脑袋上扣着法西斯头盔的光脚男孩转过身来。

“给我点水喝。”东达请求小伙伴,他接过水罐大口大口地吞咽解渴。他的脸和手都脏乎乎的。艾达把他下口的地方,擦洗了一下。

“为什么要在水罐里盛水?”在往啤酒馆去的路上东达好奇地问。

“为了让水罐保持凉度。”

两人刚挨近卢凯什啤酒馆,手风琴声就从里面传出来。在啤酒馆展示柜里,贴了一张手风琴乐手的照片。乐手锃亮的牙齿跟他手中乐器的白键可以媲美。

“真让人羡慕!”东达望着照片感叹,照片下面有一行手写的字:费尔达·卡夫卡每周六为您演奏。

“什么?”艾达将水罐里的凉水倒在人行道上。在他之前已有好几个人这么干了。

“我也想把手风琴拉成这样,然后去一家又一家啤酒馆赚钱。”

“或许我父母会给我买一把大一点的小提琴。我现在那把才一半大小……”艾达透露。

“小提琴就会吱嘎作响,手风琴完全不一样……”东达评论,就在那一刻,费尔达·卡夫卡一晃身子,引吭高歌起来。啤酒馆里烟雾缭绕,浓稠得可以用刀切割。

“一升混合啤酒。”艾达把玻璃罐放上潮湿的酒馆柜台。

卢凯什先生往一个半升酒杯里注入黄啤,往另一个注入黑啤。在等待啤酒沫下降的间隙,艾达转身打量这个人声鼎沸的城郊酒馆。几位客人跟随手风琴在唱“为什么三叶草长在水畔”,人群中最吸引男孩注意力的是一位美女,口里叼一支细长纸烟。邻桌上是几个赌徒,东达走近其中一个。

“爸爸,我们回家吧。”他说。

“你好啊,小朋友!想来一口吗?”

东达啜了一小口父亲杯中的啤酒,再次恳求:“爸爸,回家吧。”

“我现在可不能回家,托尼[1]。你告诉妈妈,就说爸爸拿了一手好牌,假如现在歇手,相当于抢劫了自家财产啊。”

赌徒们笑倒一片。

“可以了。”店主说着,给两个啤酒杯添满了啤酒。艾达把杯子里的啤酒倒入自家的玻璃罐里。

“我说呢,你在哪里——原来你在这里!”电车司机在啤酒馆门口欢呼道,没有半点不满。

“我丈夫从轨道上下班了。”美人张开双臂欢迎他,手臂举过头顶,众人在酒桌旁给来人腾出位子。

玻璃罐里的泡沫已经平息,艾达将啤酒杯里剩余的啤酒倒进去。

艾达将盛了古铜色混合啤酒的玻璃罐放到餐桌上。桌上摆满了台灯、电容器和收音机组件。苏切克先生手里拿一块焊料,俯身在捣鼓拆卸开的老式收音机。

“法诺什,你能不能收拾一下桌子?”母亲问道。

“再等一等!”父亲不耐烦地回答。

“你看看都几点了。”母亲步步紧逼。

秃顶的父亲把眼镜从眼睛推到额上,叹息道:“你清楚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你已经忙乎半个多小时了。”母亲用勺子在平底锅里搅拌着什么。

婴儿车里传出哭声。

“去推一下车,艾达。”妈妈关照。

艾达来回推动婴儿车,但小女孩啼哭不止。

“试着把童车推过门槛,这招管用。”父亲给儿子建议,他正举着放大镜在研究接收器线路图。

艾达打开门,把妹妹推到前厅,然后再往回拉。门槛如同一个凹坑,婴儿车晃动起来,啼哭声随之晃动,然后归于平静。

“过来帮我举着灯。”父亲下令。艾达忙不迭地从父亲手里接过胶木台灯,没留神绊了一下地板上连接焊机的电线。灯一下子熄灭了,艾达脑袋上挨了一巴掌。

“瞧你毛手毛脚的……”父亲呵斥,将火柴棍塞回陶瓷插座孔里。台灯再次亮起来,父亲开始焊接。

“摁住连接线上的电阻。”父亲又指示。

艾达必须将台灯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转身,他刚一挪脚,不料再次断开了插座连接。

“我的天哪!”父亲哀叹,“你能成什么事?能指望你做什么,啊!”艾达在父亲的巴掌前缩成一团。

“别打他脑袋,会让他变傻的。”母亲插话。

“他能成什么!就现在这模样。”父亲再次将火柴棍塞进插座孔里。

“作为电工居然用火柴棍来连接电线,不知道赫鲁斯特看到后会作何感想!”母亲火上浇油。

“赫鲁斯特,还有你,就你们来给我指手画脚!真是两个行家!”不出意外,父亲火冒三丈。

“一个刷墙的居然来给我建议!那你回头转告赫鲁斯特,说我们当初想要的可不是波浪线,而是直线!”父亲噌地站起来,指着沙发上方那条紧挨天花板的蜿蜒的波浪线给我们看。插座连接线第三次被踢开了。

父亲这一次不管不顾,他跃上沙发嚷道:“你能把它称作直线吗?每天早上我都跟它照面,这种大手笔!哼,赫鲁斯特!”

艾达自己动手把一段火柴棍塞进插座孔里,恢复电源连接。

“别不脱拖鞋就往沙发上踩!”母亲抱怨。

父亲一摆手,回到收音机旁。

“握住它。”父亲说,银色的锡点附到先前用焊锡膏涂抹的电线上,再连上终端电阻,一股细烟升起来,轻轻吹去,大功告成。

“就是它了,不然我也无计可施了……”父亲说着拧动收音机上的旋钮。

积满灰尘的扬声器里有音乐飘出来,是进行曲。父亲的脸上放出了光。

“哎,真不容易!”他叹口气,调高音量。

婴儿车里的女婴被惊醒了,号哭起来,然而父亲浑然不觉。他幸福极了,像换了个人。

“法诺什,动静小点儿。”母亲温和地规劝。她也很高兴,餐桌上的那一堆杂物总算可以清理走了。

父亲调低了收音机音量,艾达再次将婴儿车推向门槛。

母亲已经动手铺桌布,父亲把餐桌上的零件腾挪出多少空间,母亲的桌布就铺到哪里。父亲的情绪越来越好。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电阻啊,那个白痴电阻。”

“那你是怎么弄明白的?”

“我手头有线路图。”

“至少你在这方面还是个行家。去把双手洗净吃饭吧。”

父亲和艾达一起去洗手。两人相互借用肥皂,轮流在水龙头底下冲洗。

“好在是一个小故障,但需要查明是哪一个。”父亲依然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父子俩在毛巾末端擦手时,父亲伸出手,友好地在这个小帮手后背上慈爱地拍了一把。

晚餐已经码在桌上。艾达刚想大快朵颐,母亲打开一瓶油性液体,倒在汤匙里说:“张开嘴巴。”

“真难闻啊,鱼油!”男孩一脸痛苦状。

“不要小看鱼油。它对骨骼,对血液,对什么都有益处。你太瘦了。”

“祝你好胃口。”父亲说,开始用餐。

“祝你好胃口。”艾达的脸部表情夸张,那令人作呕的油腻的液体令他战栗。

用餐过程中,母亲转头问艾达:“你非得跟那个东达做好朋友吗?为什么不和卢博什一起玩呢?”

“我不喜欢卢博什。”

“什么叫不喜欢,不喜欢吗?”

“他不好玩,很无趣。”艾达辩解。

“他上的可是文法学校,学钢琴,学外语……”

“他在学德语,懦夫一个!纳粹的语言,我永远不要去学!”

“德语始终是有用的语言。”父亲插话,“但是出于善意的忠告,应该让他学习英语。”

“身体挺直了。你的坐姿像个标点符号。把背带套上!”母亲命令。

艾达厌烦地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将单薄的肩膀套进了安在椅背上的特制背带里。母亲将他的座椅往餐桌靠了靠,因为儿子用勺子舀起盘中的食物时,够不到自己的嘴巴。

“你正在长身体,骨骼是柔软的,所以必须挺直。你看看赫鲁斯特先生的行走姿势,像个军人!”

“你拿赫鲁斯特给他做榜样,拜托。那人因为个子矮小,当然只得挺胸抬头,就跟鸽子似的。”父亲对这个例子直摇头。

“爸爸,赫鲁斯特先生是人民党吗?”

“赫鲁斯特先生是一个浑蛋。”

“但他是人民党。”

“是的。但人民党里也有聪明的家伙,譬如路德维克先生。每一个政党里都有聪明的和愚蠢的成员。”

“哪一个党里愚蠢的人最多呢?”艾达来了兴致。

“吃你的,饭都凉了。”母亲制止住两人的讨论,“这种谈话对孩子没有任何意义。尤其是评论赫鲁斯特先生是个浑蛋……”

“他迟早会得知真相。”父亲嘟囔。

如果不是黑板上画了几朵植物花朵,以及马克索娃老师站在讲台上张着嘴滔滔不绝的话,教室里俨然就是下课时的景象,五年级的课堂上喧闹异常。这个班级不是男女混班,一色净是男生,但这并不意味全班级都是“干净”的男孩子。因为眼下天气仍然很暖和,孩子们大多光着脚,光裸的腿脚伸到了过道里,上面沾着绿色的草屑和黑色的煤渣。在这一群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男生之间,只有为数不多的父母在意自己孩子的仪表,艾达便是其中之一。他脚上穿着皮鞋和袜子,头发整齐地梳成中分,身上硬挺的短袖衬衫是妈妈刚刚熨烫过的。

马克索娃老师对教室里乱七八糟的场景早已见惯不怪,甚至都没有试图抬高自己温和平缓的嗓音来让第一排之后的学生也能听见她的讲课:

“只含有雌蕊的,我们称它雌花或者雌性。其他只有雄蕊的花,我们称之为雄花或者雄性。”

老师讲解了很久关于花朵的知识,包括它们如何凋谢。她身穿灰色工作大褂,脚踏一双木屐,身材娇小,大约四十五岁的样子,长得不难看。然而,她的双眼因在一堆堆练习册里搜寻和改正太多错误的缘故,疲惫的眼圈显出神情憔悴。但在工作大褂下挺立的胸脯仍然昭示出她面对生活的勇气。

讲台下,学生们正热火朝天地展示自己的爱好。艾达和东达各自在四分之一张纸上不亦乐乎地开战,从机关枪阵中飞出的子弹,经过虚线直接射入机翼上画着黑色十字架的飞机腹部。飞机尾部冒出一股黑烟。炮弹拖着一条长长的弧线射向敌人的坦克,击中了!铅笔被使劲碾压,乱涂一气,他们激烈地“交战”着,直到笔芯被折断。“战役”伴随着拟声的叹词——呜!呜!呜!呜!砰!砰!

“如果有雄蕊和雌蕊的花长在同一株植物上,那么它就被称为雌雄同株的植物……马科维茨,请你至少别吹口哨,声音小一点。这样的植物,比如桦树、榛子树和黄瓜。如果雌花和雄花分别长在不同的植物上,那么它就是雌雄异株植物,比如说柳树。这是你们的损失……”马克索娃老师对所有学生叹息,实际上又似乎目空一切,“我不能打你们,对很低的考试分数你们也无所谓,我的劝诫你们充耳不闻,将来你们会成为什么样子,这是你们自己的损失,我只管完成我的教学任务。还存在许多多性植物……”

在另一张课桌上,两个小学生正在用胶合板制作的小曲棍球杆玩桌面冰球,圆纽扣滑过绿色桌板上的“球场”。另外一对大概嫌课桌板太过倾斜,就挪到座位上玩,已经被屁股磨得光滑平整的椅子面,是理想的“竞技场”。

在东达后面坐着年龄稍长的罗森海姆,他独自在桌面上玩耍,来来回回地拖曳他的齿轮小拖拉机,这是他用螺纹线轴、橡皮筋和竹签做成的。小拖拉机爬过障碍物,罗森海姆百无聊赖地看一会儿自己的玩具,又注视一会儿老师。这就如同即将跨入青春期的孩子受到的诱惑——从儿童游戏开始转向其他游戏。

罗森海姆转头对东达和艾达说:“她就穿了一件外套。”

“谁?”艾达不解地问。

“老师呀。天这么热,她的外套底下肯定什么都没穿。”

“瞎说!”东达说罢,眼睛却看向老师,审视了一番。

“罗森海姆,你在说什么?”坐在他后面的莱尔赫凑过来。

“马克索娃没有穿内裤,在她外套底下是裸着的,我去年亲眼看见过。”

这个消息被同学们口耳相传,一直传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又跨过过道,传到了过道那边的另一列学生那里。

“她肯定穿了运动短裤的。”东达说,不错眼珠地紧盯着老师,现在她就坐在讲台后面。

“运动短裤?”罗森海姆轻蔑地哼了一声,“女人们不穿运动短裤,蠢蛋。”

“罗森海姆应该比我们懂,你别忘记他已经留级几次了。”艾达也被激起了兴趣。

“她这么坐着的时候,就看得到。但需要有个人爬过去,靠近她。”罗森海姆挑逗起小同学们无比的好奇心。

“如果没有昆虫,就不会有水果。当花园里的花绽放时,成千上万的蜜蜂会飞来采集花粉。当它们从一处花朵飞向其他花朵时,花朵就此受精……”女老师在喃喃讲述。

东达忍不住了,他慢慢地沉下身体,从课桌下面往前爬去。噪声渐渐平息。每个人都紧张地期待着东达的探索之路,但他们的眼睛望向老师,不希望暴露侦察兵的行径。

“这才是我喜欢的样子,你们就应该这样保持安静。”老师察觉到了班级里不同寻常的聚精会神,“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学到知识,关于自然,关于自然的奥秘。有些花只有大黄蜂才能采蜜,因为它们有长长的尾后针……”

东达已经爬到了第一排的两个学生之间,在最后一刻他回了一下头,似乎有些犹豫,然后就消失在讲台下边的通道里。

“栗树的大花朵基本都由大黄蜂来传粉。大黄蜂也可能会停留在三叶草上。”马克索娃在令人难耐的静谧中娓娓道来。

然后东达匍匐回到自己的座位,当他的脑袋在课桌上冒出来时,他对全班同学宣布说:“她穿短裤了。”

一片失望的叹息声在班里响起。

“既然你这么聪明,那你倒说说看,她的内裤什么颜色?”罗森海姆追问。

“就是寻常的粉色,跟妈妈穿的一样。”

“没错!”老师惊叹,“粉色的三叶草花,它是大黄蜂最好的牧场。”

但这几乎没有人理会了,嘈杂的吵闹声再次响起,声量恢复到了日常水平。学生们又自顾自玩起自己的游戏。

讲台上方的白墙上,总统贝奈斯[2]先生正抿着薄薄的嘴唇,带着看不出情感色彩的外交式的微笑注视着这一切,与他并排的是斯大林元帅,他的微笑透露出理解,甚至一丝恶作剧。

艾达推着藤条编织的童车,小妹妹鲍仁卡坐在车里,身上用吊带捆绑住。小女孩的脚边放了一束玫瑰花。一旁的东达骑在自行车上。这是一辆老式的卸掉了挡泥板的旅行自行车,但前轮毂上安装了一截罐头金属片,触碰到车轮的每一根钢丝,从而在骑行过程中会产生驾驶摩托车的声响。东达骑在自行车上围绕艾达兜圈子,不停地发问:“你非得去那里吗?”

“我必须去。”

“为什么?”

“献花。”

“这也太麻烦了,你时刻得带上你妹妹。我真高兴我没有妹妹。”东达坦陈。

“可她挺乖的。”

“但是有个妹妹很糟糕啊。我父母已经决定不再要孩子,有我一个他们就够了。”

“我父母说有两个孩子更好些,至少我不会那么自私。”艾达反驳。

“可你失去了自由。你时刻要照顾她。”

“确实我没有太多的自由。把自行车借我骑一下吧。”艾达结束了对话。

东达跟他交换了婴儿车,艾达骑上自行车。在墓地门口,两人把自行车倚靠在柱子上,推着婴儿车往里走,到了儿童墓地。在墓碑上贴有一张五岁小男孩的照片,照片下方写着“艾达·苏切克”。

“他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样?”东达大为惊奇。

“对啊。”艾达说着把花瓶里陈旧的花抽走,低头嗅了一下水味,一皱鼻子说,“难闻!”

“他后来长啥样?”东达看着照片感叹。

“我不知道。在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

两人到水泵前取新水。

“据说很听话。”艾达说,“他死的时候,我妈妈吞服了安眠药,因为她也不想活了。医生给她洗了胃,救回了她的命。”

“那一定不好受。”

“是啊。”

孩子们回到墓边,艾达把玫瑰花放进花瓶里。

“出了什么情况,你那哥哥?”东达想知道。

“他踩到一枚锈铁钉,得了破伤风。”

“破伤风?”

“那是一种疾病。这就是为什么我父母对我这么谨慎。总担心我出意外。他们不想再失去我。”

“这不能怪他们。”东达说,“可你的名字跟他完全一样……”

“我是他的替代,你明白吗?在父母心里我是来替代他的。”

“你就是他的替身。”东达总结道。

“喂,喂,现在广播学校通知。”学校的喇叭里响起校长的声音。校长用手指头拍了几下话筒,然后拿起一张纸条念起来——

“我们学校收到了几张《白痴》剧目的演出票,有愿意去看《白痴》的父母,请到校长办公室来。重复一遍,有愿意去看《白痴》的父母,请到校长办公室来。”

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入哄堂大笑的教室里,那些反应慢的学生没反应过来,不明白那些反应快的学生在笑什么,于是他们互相解释,然后教室里又爆发出另一波笑浪。

“安静!安静下来!”年轻的马克索娃老师用教鞭敲击着讲台,试图听清校长的讲话。

“……魔术师、戏法演员拉贾·泰米尔今天来我们学校,为孩子们表演魔术。”校长的声音继续传来,引发一阵热情的欢呼,学生们起身冲向教室门口,女老师一只手拿着教鞭,徒劳地指向讲台,另一只手拢在耳边,试图听见校长的指示。

“……有秩序地,在老师的监督下。一年级的学生,如果没有大人带领,单独行动,我会亲自抓住他的耳朵,把他扔出去,让他成为学校的耻辱。出现那种情况的话,我们再也不会请魔术师来学校……”

相对教室里的翻天场景,校长室里非常安静,于是校长有条不紊地念到了通知的结尾——

“按照如下顺序: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排在最后。我再向老师们重复一下排队顺序:一年级在最前面,然后二年级……”

简陋的体育活动室里已经人满为患,最小的孩子坐在地板上,稍大一点的坐在后面的椅子上,五年级的学生站在最后一排,这样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见魔术师表演。

拉贾·泰米尔是一个瘦骨嶙峋、目光阴郁的男人,此刻他正躺在钉满钉子的木板上。孩子们并没有什么反应,当他站起身向同学们展示他被扎刺得坑洼不平的后背时,同学们在校长带头下才向他献上了热烈的掌声。

第二个节目遇到一些困难。拉贾脱下袜子,仰躺在地板上,在两脚的脚趾间各夹一支粉笔,然后请观众们任意说出几个单词。

“白痴!”罗森海姆脱口而出。

“厕所!”另一个声音从站立的队列里传来。

学生们欣然接受,然而校长不乐意了:“丢人现眼。魔术师先生此刻一定以为你们不认识别的词呢。”

“妓女!”静默中不知谁又冒出一句,以证明他认识其他的词。

裹着头巾的艺术家傲慢地微微一笑,回应说:“对我来说,写下这些词没有任何问题,什么词都难不倒我的双脚,只是它们更愿意书写美丽的字眼。”

一位女老师俯身对一名二年级的小女生嘀咕了句什么,女孩马上喊道:“春天!”

“好,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词。”魔术师嘘了口气,在黑板上同时写下了两个“春天”,一个用左脚,另一个用右脚。

校长再一次带头鼓掌。

“现在,我把这三个铁环借给你们,它们是环环相扣在一起的。你们可以亲手摸一摸,三个环无法脱离,而我并没有把它们切割开,或者做什么小伎俩。”魔术师解释说。

“传到这里来!我们也要看一眼!”五年级的男生呼喊。铁环传过来了。

“现在请把铁环还给我,我给大家变魔术。”拉贾·泰米尔请求。

铁环迟迟没有被还回来。

“大家已经看过铁环了,还是还回来吧!否则表演无法继续了!”校长朝后面喊。

“立刻把铁环还回去!罗森海姆,切伊卡!”马克索娃附和。

“我们这里没有啊!”罗森海姆抗议。

“如果你们不交出铁环,魔术表演就取消。”魔术师发出警告。然而铁环仍然销声匿迹。

“如果你们归还了铁环,我会加演一个节目,在计划之外的,叫吞火表演。”忐忑不安的魔术师承诺。这句话十分奏效,低年级的孩子们立刻朝后边转过身子,七嘴八舌地让五年级的学生别胡闹,赶紧交还铁环。五年级的学生们低头在地板上寻找着,没准有人不小心将铁环掉地上了呢,然而无果。

校长表现得非常镇静,他说:“那就这么处理,在我数到三之前,铁环还没有交出来的话,穆拉泽克先生不仅不表演吞火……”

“我的名字是拉贾·泰米尔。”魔术师双手在胸前交叉,夸张地鞠了一躬。

“不仅魔术师先生不表演吞火,而且我们所有人立刻回到教室,继续正常上课!”校长的恐吓引发了低年级孩子们的骚动和对铁环窃贼的怨恨,而高年级学生则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因为那位不知名的“英雄”,居然让成年人束手无策。

“一,二,三。”校长慢慢数到了三,眼看没有结果,他搓了搓手,坚定地走向门口。

“表演到此结束,现在返回教室。这群捣蛋鬼,我会挨个搜身,如果在谁身上发现了铁环,他的品德分休想及格,因为这属于偷窃行为,而偷窃行为是全校的耻辱!”

像警察搜查凶器那样,校长挨个在学生身上摸索一遍,与此同时魔术师先生在收拾自己的道具,他忍不住向年轻的女老师吐槽说:“这种事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呢!”

“那是您仅有的一副铁环吗?您没有备用的了?”女老师不无同情地问。

“这群浑蛋。”拉贾·泰米尔没好气地回应。他解下脑袋上的头巾,揉成一团扔进行李箱里,又愤懑地扯下粘在唇边的假胡子,这样一来他可完完全全变回了那个来自霍列绍维采的穆拉泽克先生。

体育活动室里已经空无一人,校长颓靡地从门口离开,垂头丧气有如输掉了一场比赛。

“无影无踪。简直像是在地底下蒸发了一样。”他无奈地摊开手。

这所市民小学是由一排排木结构房屋构成。在每一间屋里安排两个教室。在最后一排,也就是四年级和五年级的教室后面,是一片绵延的郊外田野。哭丧着脸的魔术师手提旅行箱,走出了学校。校门口有一条小路直通有轨电车终点站。学校的窗口飘出孩子们的歌声,和着小提琴的伴奏。

“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铁;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环,环就是铁啊,我亲爱的特蕾莎。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环……”孩子们大声吟唱。

艾达、东达和莱尔赫一字排开,在学校黑色的沥青墙边撒尿。

“你们想不想看一样东西!”东达边说,解开了衬衣。在他的腰间赫然环绕着三个魔术铁环。

“真有你的!”莱尔赫震惊地倒吸一口气。

而艾达的震惊被好朋友这种不诚实的行为打了折扣。

“校长说了,这是偷窃。”他小声嘟囔。

“但是这太好玩了,不是吗?”东达咧嘴笑着,然后蹦上坐便器,将魔术环藏到水箱里。

东达·切伊卡全家住在应急住房区。那一带的建筑被称作格子房,是个有点古怪的城中村。村子里各家的住房,其建筑材料可谓花样百出,由五花八门的材料拼凑而成:建筑垃圾堆里捡拾来的木板,没涂灰泥的裸砖块,屋顶上铺设的不是铁皮板就是柏油纸。东达家的山墙上,钉了一块亮闪闪的搪瓷珐琅牌子,那是比尔纳切克肥皂厂的广告牌。

切伊科娃夫人,一个善良、爱操心的女人,此刻在院子里挨着兔子窝前洗衣服。东达进来对她招呼说“嗨,妈妈!”,以及艾达以“您好”问候她时,她从洗衣木盆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并点头致意。

两个男孩把躺着小鲍仁卡的婴儿车推进院子里,还推进来一辆很高级的自行车,花纹轮胎,附带各种装备。东达将自行车翻倒在地,靠车座和车把支撑起车身。

“这辆自行车真是好看!”东达颇内行地评价。

“可惜是我爸爸的。”艾达回应。

“可他并不骑啊!”

“除非他睡过头。如果他睡过头晚起的话,他就骑自行车去上班,免得迟到。”

东达在地上摊开一块满是油污的抹布,里面包着各种器械工具,他动作敏捷地开始拆卸自行车。

“这些都得去掉。挡泥板、载物篮、车灯……”

“要是我爸爸生气了怎么办?”艾达不免担心。

“他哪能生气啊,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我们会把他的自行车打造成一辆轻便的半赛车。”东达非常自信。

旁边邻居家的一对夫妻吵起架来,听不真切。女的在大声叫嚷,男的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叹息。

“他家又开始了。”切伊科娃夫人摇头。因为艾达来做客撞见他们家与这样的邻居相伴,这令她有些难堪。

“尽管走!……你不用回来!”那女的大喊。

“……我不回来了。”男的嘀咕。

“我真是蠢到家了!当初追我的男人数不过来,沃拉切克、埃伦伯格、范迪克……还有瓦列村的屠户……我可是个处女哎,真是瞎了眼……”女人的声音高亢激昂。

“我的心在怦怦直跳,天地良心。”男人哀怨的声音,又补充道,“针扎的一般!”

“瞧这些人,开眼了吧?”切伊科娃夫人看着艾达说。

艾达点点头。

“这就是我们这里的日常。在你们城里的公寓楼里没有这样的家庭,对吧?”

“确实没有。”艾达笑着回答,为保险起见他推了推婴儿车,因为他听到邻居家传来摔盘子的声响。然后他蹲到东达旁边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吵架啊?”

“因为他哪里也去不了。”东达隔着自行车后轮盘回答。

“什么意思?他要去哪里?”

“哪里也去不了啊。”东达把后轮挡泥板拆了下来,放到一大堆刚卸下的设备里。

邻旁的男子忧伤地嘟囔着什么,女人的尖厉声音又一下划破了空气:“请便!你直接躺进去好了!阉鸡一个!”

“过一会儿他会穿一身黑衣出来,你们等着瞧吧。”切伊科娃夫人在洗衣盆边预告,转头对东达说,“过来搭把手,帮我把盆里的水倒掉。”

艾达和东达一起上前,三人合力把洗衣盆里的污水倒入了下水道。

此时,从邻居家里走出一位一袭黑西装的男人,雪白的衬衫,系着黑领带,脚蹬一双锃亮的黑皮鞋。他一屁股坐到废弃的汽车座上——他们家捡来的椅子,大口喘着气。

“你们怎么又干上啦,布里哈先生?”切伊科娃夫人关心地问,一边晾晒衣服。

“您都听到了啊?”布里哈先生回答,一边把梳子在水桶里蘸一下。水桶就放在屋檐的排水管下面。“我的心脏在怦怦直跳。”

艾达打量着布里哈先生,他将微微花白的头发分出一道缝来,然后仔细地梳理。

“他要去哪里?”艾达小声问。

“准备进棺材。”东达回答。

“死神必须每时每刻找上我,切伊科娃夫人。不然没有办法。”男子抚住自己的胸口。

“你们总这样鸡飞狗跳的,是不是觉得有乐趣啊?”切伊科娃问。

“乐趣?您以为,我觉得其乐无穷吗?您倒可以去问问她,这样把人往死里逼,是否觉得有乐趣。”布里哈呻吟。

“当布里哈被辱骂之后,总是这样一身打扮,据说这样一来,他躺进棺材的时候就不必麻烦别人了。”东达呵呵笑着,一边将另外一条挡泥板抛向废料堆。艾达不知道对这件事该怎么想,不过他觉得实在有意思。

突然间,嗖的一声从邻居家的窗户里飞出一根绳子来,紧随一句呵斥:“拿着,想上吊自尽的话,请便。”

“哎,你们都看到了吧!”布里哈叹息。

东达刚刚给自行车前轮胎安上金属保险杠,把自行车再倒转过来,让轮胎着地。

“瞧,怎么样?”东达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我不知道爸爸会怎么说,等他看到了……”艾达忧心忡忡。害怕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父亲的自行车现在只剩下了最必要的装置,轮子、车把、踏板和车架。其他装备都被一卸而空,堆在一旁。

“你现在睁大眼睛看看,我给你安装了什么。重点看铁丝。”

说着,东达走进工具棚,从里面推出自己的作品:从婴儿车上卸下来的方方正正的婴儿床,现在安上了两个轮子,另外还配备有一根拉杆。东达盯着艾达,等待他流露出惊喜的表情。他如愿以偿了。

“这真是太棒了!”面对奇迹,艾达喜不自胜,然后看着东达用粗铁丝将那根拉杆连接到自行车的后座上。

鲍仁卡刚刚苏醒,在哼唧哼唧地呓语。

“别紧张,小丫头,你会感觉像躺在棉花团上一样。”东达摊开一个薄薄的干草袋。然后用油腻腻的手拿起婴儿车里的毯子垫在上面,再把鲍仁卡抱进拖车里。设计师没有忘记设置固定皮带的小孔。小女孩被皮带绑住了身子,看上去她很喜欢这个新车厢。

东达扶住手里的自行车说:“我们可以出发了!”

听见了自行车咔咔咔行驶的声音,切伊科娃夫人回过头来看见了这惊险的一幕。她一拍巴掌喊道:“你们会把这个小孩弄死的!”

但是两个男孩子已经远去,什么都听不到了。

艾达正在经历令人难忘的时刻。一路上他全力蹬踏在自行车踏板上,不时回头望一眼小妹妹。迎面而来的风掀起了他的头发,坑洼不平的土路让车子上下颠簸,小女孩有些害怕,但这仅仅是第一次经历,她会习惯的。

“多留意你妹妹!”东达大声喊。

“留意着呢!”艾达兴奋地回应。

“骑车感觉好吗?”

“好极了!”艾达的声音盖过了自行车轮子发出的咔咔声。

两人一路骑到大土丘那里,以前人们把瓦砾、灰土和一切杂物都拉来堆在此地。渐渐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瓷实的山包,可以在山包之间绕行测试自行车的灵活性。一路上鲍仁卡体验到了此起彼伏的娱乐考验。她的小拖车一会儿偏向左侧,瞬间又靠往右侧,好在她被绑上了安全带。虽然设计师考虑到了一切,但他显然忽略了离心力。在一个险恶的大拐弯处,拖车侧翻了,仅凭一个侧轮在地上行驶,在地面上拖行时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艾达循声转过身去,看见绑着安全带的鲍仁卡在煤渣上拖行,吓得慌忙刹住车。

小女孩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开始哭闹。粉红色的衣服歪斜在一边,后背抹上了黑色,一只小手也是黑的。两个男孩凑近注视她,检查她身上是否流血了。

在鲍仁卡持续的哭闹声中,苏切克太太脱下小姑娘身上之前是粉红色的毛衣和粉红色的连体裤。她的眼里也噙着泪水。她仔细检查眼前这个赤裸的小身体,幸好,除了左手掌的划痕外,没有发现其他严重伤情。她仍然试着弯曲了几下孩子的胳膊和双腿,然后,既宽慰又后怕不已地将宝宝搂紧在怀里。

艾达站在一旁,像一条挨了鞭笞的小狗。

母亲伸手往角落里一指,这个动作意味什么,艾达心领神会。他面壁跪倒在地板上,在这个屈辱的位置上他只得观察沉闷单调的绘画图案,那是赫鲁斯塔先生用滚筒烫画机印制的。

一如往常,马克索娃老师身穿那件灰色长褂在上捷克语课,勉强吸引了教室里前排两三个学生的注意力,她在讲解大写字母的相关用法,后边的学生几乎可以说不知所云。

相比之下,学生罗森海姆手里的橡皮筋弹弓具有大得多的效应。他用橡皮筋弹出纸球,射程越过整间教室,目标是学校那幅卡尔施滕城堡[3]画。他每弹射一次都伴随一声口哨,模仿战争片中炮弹落下时的声音,惟妙惟肖。

那幅画下方坐着同学马切克,他一次不落地举起手向罗森海姆报告射程。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布拉格”(Praha)一词,给首字母P画了一道下划线:“众所周知,布拉格的首字母P需要大写,然而请注意,在形容词‘布拉格的’(pra?sky)一词中,”老师边说边写,“P则要小写,其他城市名称的书写也同样。”

接着老师用短粉笔在“布拉格”下方写下了单词“莫斯科”(Moskva)。

罗森海姆吹着口哨又弹射出一发纸弹。“罗森海姆,不要吹口哨,现在你不是在放牧!”马克索娃停下了枯燥乏味的教学讲解,“谁上来写一下相应的形容词?”

艾达自告奋勇。

当他写到单词“莫斯科的”一半时,罗森海姆又吹了下口哨,马切克确认,这一次卡尔施滕城堡被击中了。

女教师今天的情绪显得很不稳定。她嘴角抽搐,用食指敲击着讲台呵斥道:“罗森海姆,你再吹一次口哨,就把你送到沃尔肖维策[4]去,那里自然有办法治你。”

艾达写完了形容词,女老师从他手里接过粉笔,随后情况发生了。就在马克索娃老师背对全班学生强调字母m的大小写时,罗森海姆从课桌里掏出一个装有墨水的玻璃瓶,像扔石块似的把它掷向女老师。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真的想击中老师,事实是,墨水瓶紧挨老师的脑袋在黑板上崩裂。教室里一片寂静,女老师缓慢地,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面朝全班学生,在她脸上,还有那件灰色长褂上,溅满了深蓝色墨水。在一片静默中,响起罗森海姆的喊声,他的嗓音突然很怪异,因为他已开始变声:“我说,我倒是想去沃尔肖维策呢!”马克索娃老师没有歇斯底里地发作,也没有绝望地哭泣,完全没有。她环顾安静的教室,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带着这种幸福的微笑,她穿过教室过道走向更衣室,又走出更衣室到了学校外边。学生们都挤到窗户边,望着女老师。她没有像不幸的魔术师拉贾·泰米尔那样,走那条小道,而是穿着她灰色的长褂踏上了绿草地和蒺藜丛,仿佛迎向她心爱的人而去。她一手拿着教鞭,另一只手里拿着那一截粉笔,用鼻腔幸福地呼吸着清新的微风,因为她真的疯了。

熹微晨光中,闹钟丁零丁零响起。一只手伸过来,把闹铃摁灭,然后摸索到床头柜上的台灯,拧亮。这是艾达的母亲,她眯起眼盯着闹钟看了片刻,开口说:“法诺什,我们大概又睡过头了!”

父亲一个激灵坐起来。

“大概,还是真的?”

“大概是真的。”母亲说,声音里透出担忧,“我们把闹钟设错了!没有设在六点,设在了六点半。”

“我们把闹钟设错了?是你设的好吧!”爸爸不耐烦地下了床。

“是我设错了闹钟。”母亲承认道,也跟着起了床。

“天啊,她都不会设置闹钟……”父亲嗤之以鼻。

“法诺什,别生气了。你骑自行车去还来得及,对吧?你去取自行车的时候,我给你准备好苹果派带上。嗯,还有一个苹果,你可以在路上吃。”母亲一口气说出来,以免父亲插话。

“好吧,我骑在自行车上,一只手举着苹果派往嘴里送,还要啃一口另一只手里的苹果。”父亲走向房门口时不忘伸手指指脑门。无奈的父亲还是接过了装有苹果派和苹果的袋子,扔进公文包里。

外面是十月灰蒙蒙的早晨。父亲急匆匆从地下室取出自行车,推到楼前,在他骑上去的时候,才注意到它的模样,瞬间产生一丝疑惑,这究竟是不是自己那辆车。他下意识地伸手触摸原先货物筐和挡泥板的位置,该不是在做梦吧,父亲疑虑地摇摇头,顾不得多想,骑了上去。自行车发出辘辘声,父亲以为公文包卡在钢丝上了,便挪开一点,然而辘辘的声音依然不停歇,清晨宁静的大街上匆匆奔波的行人,不禁回头望着他。

父亲停下车来,技术员出身的他,很快发现了噪音的来源,他愤怒地排除了障碍,一边骑一边嘴巴在动唤。

几乎可以肯定,他在咒骂。

在公寓楼前,母亲把小鲍仁卡放进婴儿车里。

“别走远了,看起来天像是要下雨。”母亲嘱咐艾达。

肥胖的女邻居姆列恩科娃太太在童车边俯下身子。手举一片黑面包,涂抹了厚厚的油脂。

“长得真好看。”她说道,嘴里塞满了吃的。

“涂抹得这么油腻,你居然受得了!”母亲很诧异。

“战争年代我们吃不上,现在有得吃。这是自家炼的油脂,我姐姐给的。”姆列恩科娃说道。

突然想起什么,她又说道,“对了,你知道谁去世了吗?那个克莱查科娃。”

“我不认识。”

“肯定认识。那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她年纪还不大,没超过五十岁……”

艾达对死亡的话题不感冒,所以推着婴儿车朝环绕铁路枕木仓库的围栏走去。

收割过的田野里,一群大人和孩子昂起脑袋注视着天空。这是个适合放风筝的好日子。好几只风筝雄赳赳地盘旋在城市上空,特别是那种称作盒子的风筝,传统风筝达不到那样的高度,有些像彗星一样摇摇欲坠,必须拉一拉风筝线,让它们平稳下来。

围栏后面背风。那正是东达和他的老朋友斯塔维诺哈需要的,他们俩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情。

“你好!”艾达招呼两人。

“上帝保佑你。”东达回应,忙得顾不上抬一下眼睛,而斯塔维诺哈干脆没吱声。

“你们在干吗呢?”艾达打听。

“你不是看见了吗?”东达怼他,当着斯塔维诺哈的面,他的表现不像两人在一起时那么真诚。

艾达看到对自己疏远的朋友正在处理弹药。用钳子将弹丸从弹壳中拉出来,再倒出火药,聚集成堆。

他口中咀嚼着什么东西。

“这有威力吗?”艾达问。

“那还用问!”

“那不是很危险?”

“当然啊。”东达朝斯塔维诺哈眨了眨眼,两人呵呵笑起来。斯塔维诺哈手里拿一个尺寸更大的银色弹夹,用橡皮筋固定尾翼舵把。

“你嚼过口香糖没有?”东达问,同时将口香糖从口中拉出来,扯成手臂的长度。

艾达摇摇头。

“斯塔维诺哈,你还有吗?”

“只有半块了。”斯塔维诺哈低声嘀咕。

“给他吧。他从未嚼过呢。”

斯塔维诺哈头上戴一个针织发套,称为十字架。他往耳朵后面摸了一下,把半块箭牌口香糖递给艾达。

“美国的。”东达特意指出,并建议说,“别吞下肚。只是咀嚼,正常在嘴里滚动。”

艾达有生以来第一次嚼到口香糖。这是一种新体验。

“谢谢!”他感激地望着斯塔维诺哈说。

斯塔维诺哈没有搭理。他穿过麦茬地,走向一根生锈的铁管,斜对天空,下面由两个架子支撑着。他最后一次拧了拧火箭的舵,将它从底部插入铁管里。东达在它屁股后面放了一堆火药,然后继续往后撒,撒出一条四五米长的火药路径。

斯塔维诺哈四下打量一番后说:“把童车推一边去。”

艾达拉上鲍仁卡往后退到了围栏边。

“它能飞多高?”他高声问。

“一千米,对吧,斯塔维诺哈?”

斯塔维诺哈点点头,伸手从衣兜里摸出火柴盒,一划,将燃烧的火柴扔到火药小道的路端。火苗凶猛地蹿向发射器的速度让艾达瞠目结舌。他瞪大眼睛看着火光在火箭下端亮起,烟雾升腾起来,一切准备就绪,就差推动弹头沿铁管架设的角度飞向天空。所以,当嘶嘶乱叫的弹头最后掉落到地面并恣意乱窜时,艾达大感意外。连“专家”斯塔维诺哈也惊呆了,因难过而面部扭曲。他的射击器眼下像一只被点燃了尾巴的疯狂的老鼠,在地上迂回转圈,跳起来又坠落在地,一头冲入放风筝的人堆里。孩子们指给父亲看不寻常的景象,父亲慌忙扔掉线轴,把孩子抱入怀里,风筝盘旋几下一头扎到地上。火箭在田野里乱撞,仿佛在寻找目标,终于燃料耗尽,喘出最后一口气,躺在地上不动弹了。

在突兀的沉默中,一位父亲对跑向火箭的孩子们嚷道:“别碰它!”

而另一位父亲,一个体型壮硕的男人,敌视地望着围栏,然后冲了过去。肇事者赶紧撒腿逃跑。

东达到底是患难朋友,他帮艾达一起推着婴儿车狂奔。逃跑的速度如此之快,那个健壮的男人很快放弃了追踪,在他们身后发出气势汹汹的威胁。

当三个人上气不接下气逃到安全地带时,斯塔维诺哈总结说,也许需要更长的管道或其他燃料。艾达突然停下脚步,眼睛奇怪地鼓起,然后把手指塞进喉咙里,拼命想诱发呕吐。

“他这是怎么了?”斯塔维诺哈一脸懵懂。

“你怎么了?”东达问。

“我把口香……糖吞进肚子里了……”艾达痛苦地回答。

“没关系,哥们儿。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的。”东达安慰他。

“可是已经没有别的口香糖了。”艾达的手指继续掏向喉咙。

“别担心,还会有的,对吧,斯塔维诺哈?”东达伸手拍打艾达的后背。这么一拍,嚼过的口香糖从艾达口中掉了出来。

“太好了!”艾达松了口气。从满是尘土的地上拾起珍贵的口香糖,稍微吹吹,重新放入口中,一脸幸福神情。

下雨了。大滴的雨点砸到婴儿车的毯子上。

“那么再见了。”东达一摆手告别,用子弹壳吹起口哨。

“再见。”艾达说。

年长的斯塔维诺哈自命不凡,端着架子不屑搭理任何人。

家里的氛围温馨,母亲正在为婴孩缝制衣服。左手边是裁剪好的衣片,右手边是完工的作品。当缝纫机没有咯噔咯噔蹬踏时,可以听见厨房里挂钟的嘀嗒声和鲍仁卡的牙牙呓语。艾达就着牛奶在吃母亲做的姜饼,望着窗户上的雨滴沿着窗玻璃恣意流淌。

门厅响起了房门撞上的声音。

妈妈扫了一眼挂钟。“是爸爸回来了,他今天骑自行车上班的,所以回来得比平时早。”母亲满意地说。田园般的氛围就此结束。

厨房门槛边站着一个湿淋淋的怪物,肮脏的淤泥呈条状从他的腰部往上经胸膛直至脸颊,只有眼睛是干净的,那双眼睛冒出瘆人的恼火。

“我的挡泥板弄哪儿去了?”怪物直直盯着自己的儿子质问。艾达无言以对,张着嘴呆呆地望着狼狈的父亲。

“我的挡泥板在哪里?”满身泥泞的人再次发问,边说边走向餐具柜。他疯狂地在抽屉里翻找,可以看见他的后背上也有一条条污泥痕迹。母亲知道父亲在找什么,她从缝纫机上下来,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住孩子。父亲手举从餐具柜里翻到的最大的木炒勺,艾达吓得弄翻了杯子,牛奶洒在绣花桌布上。

“不能用这个!”母亲叫道,递给父亲一把小一号的勺子。

“法诺什,难道你想把他打残吗!”

“不要躲在女人后面,你这个懦夫!”父亲吼道。艾达不想做懦夫,他流着泪勇敢地从母亲身后走出来。苏切克太太难过地捂住了眼睛。

清晨,教室还没有开门,学生们坐在门口的铁栏杆或者自己的书包上。东达正在用口琴演奏名曲《爱的怜悯》[5]。

“在所有的战线上!”艾达大声争辩。

“包括德国人吗?”莱尔赫表示不信。

“爸爸说了,在所有的战线上!”艾达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怀疑,德国人怎么唱《爱的怜悯》,他们都不会捷克语。”赫拉莫斯塔也加入怀疑者的阵营。

“美国人打仗的时候也唱这首歌,俄国人同样!”艾达断言。

“那日本人呢?”莱尔赫异想天开。

“这我不知道。”

“还有游击队员呢?”

“老兄,游击队员是不能唱歌的,那会暴露自己。”赫拉莫斯塔获胜,所有人都同意他的说法。

东达停止了吹奏,男孩子们纷纷站起来。校工走过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男人:校长和他身边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脚蹬一双擦得锃亮的长筒皮靴,身穿马裤和草绿色卡其布衬衫。横挎胸前的皮带与腰间的同款。学生们的目光纷纷聚焦在新来的男子身上,他一头乌黑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校工开锁后,男子率先进教室,所有人都注意到他身后别在腰间的左轮手枪和皮质枪套。

当学生们前呼后拥进到教室里,校长宣布说:“由于马克索娃老师长期生病,需要疗养,所以作为增援,赫尼斯多老师来到了我们学校。在此对他表示热烈欢迎,我也相信凭借他抵抗法西斯的斗争经历,一定有能力管理好班级并且……嗯,罗森海姆呢?”校长望着窗边第三排空着的课桌。

“他没来呢。”有学生回答。

“并且灭掉那些捣蛋鬼英雄的嚣张气焰,正如我所说,这个班级以顽劣不化而声名远扬。”

校长说完这一番不相关联的话之后,向新老师伸出右手。赫尼斯多将脚跟啪地一并,用力握住了校长的手,力气大得出人预料。

校长看着自己的手,下意识地重复道:“顽劣不化。好吧,祝你们好运!”

全班学生起立,目送校长先生离去。

罗森海姆晃晃悠悠地走进学校。

他刚想进教室,留意到紧挨着讲台的地方,有一扇窗户半开着。他猫下腰,脑子里冒出一个主意。他靠近窗框下方,用手指打了个呼哨,随即像一只猫似的溜进门里。

新老师探头窗外,但没有看到任何人。

罗森海姆容光焕发地走进课堂,坚信自己的玩笑很有趣。他报告说:“有一个傻瓜在窗下吹口哨,于是我捡起一块石头……”他顿住了,发现班里静默得不同于往常。所有同学都双手放在背后,齐齐望着他。讲台上一位陌生的军人用食指温和但毫不妥协地请他过去。

罗森海姆沿过道朝他走去,脸上仍然没有失去光芒,带着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老师和蔼地问。

“罗森海姆。”

“你迟到了,罗森海姆,你知道吗?”

“就差一根头发丝的事儿。”被问者狡辩。

全班同学刚想笑,赫尼斯多老师仅用眼睛一扫便扼杀住了笑声。他瞥一眼腕上的航空表,黑色表盘上亮着鲜明的荧光数字,说道:“迟到四分半钟。”

然后他毛茸茸的手伸向讲台,抽出一件不寻常的东西。一根芦苇教鞭。

“伸出你的手来。”

罗森海姆不敢相信自己身处何种变幻的境地,但他顺从地把手伸出了。火辣辣的一击拍向掌心。

“第二只手……”

罗森海姆乖乖伸出另一只。

“两下因为迟到。”老师解释,示意他调换另一只。

“两下因为在窗下吹口哨……”

“吹口哨的不是我!”罪犯企图抵制。

“两下因为撒谎。”惩罚在第六声鞭笞中结束。

显然这种鞭笞是痛苦的,因为傲慢的罗森海姆眼里闪出了泪花。在返回座位途中他用衣袖抹去泪水,在压抑的哭声中嘟囔说:“体罚是违规的。我要告诉家里!”

“这个男孩说对了!”老师颔首认同,开始在教室里来回踱步,脚上的皮靴不时发出吱嘎响声。

“体罚在我们学校是禁止的。但有一个例外,就是这个班级。在这间教室里,你们把自己的老师逼进了疯人院,所以你们必须接受惩罚,对此教育部有明文规定。如果你们感兴趣,可以去查,284号法令C条例第45款。”

一片鸦雀无声,赫尼斯多老师把教鞭掰成拱形,继续教训道:“只要你们有中世纪那样的表现,我就使用中世纪这种工具加以惩罚。虽然我并不愿意这么做,然而为了你们好。在此我们立下一个规矩,你们要为每一次惩罚对我表示感谢,然后我们握手言和,以示我们的友谊没有因体罚而消减。好,现在以这两名男生为例,他们在我讲话的时候旁若无人地聊天。”

东达和艾达两人的掌心都挨了一教鞭。在致谢时,老师伸出右手和他们相握。

五年级的学生凝神屏气,惊讶地见证了眼前的一幕,来不及消受这种冲击。杀鸡儆猴,这是赫尼斯多预设的表演,效果不同凡响。

“在这所学校,学生擅长折腾老师。我也听说,战前,警察要骑着马才敢来你们这个地区,而且要成双出行。相反,我自愿选择了这所臭名昭著的学校,因为我习惯申请上第一线。法西斯我都不惧怕,我为何奈何不了你们。”

赫尼斯多何许人物?他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博弈已经走出第一步,人人心有感受。在成年人眼里他会让人生疑,该不是个文质彬彬的骗子?但是五年级的小学生们还没有那样的城府。老师容忍他们拖长课间休息,没有声嘶力竭地抬高嗓门,深思熟虑的话语娓娓道出。昨天还上天入地的捣蛋鬼们一下子规规矩矩,双手背在身后正襟危坐,似乎这种姿势他们很受用。老话说得好,孩子跟哼哼唧唧的猪崽一样,需要约束。

赫尼斯多老师的目光跃过敞开的窗户,一幢伫立在草坪上的黄色单层小楼进入他的视野。一个年轻的少妇正把羽绒被搭晒在窗台上,懒洋洋地抖动几番让被子蓬松。赫尼斯多的视线被吸引了,他头都不回,凭记忆伸手摸向放在讲台上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望远镜。透过望远镜,他看到了黄色小楼里的那位美人,就是两个男孩在卢凯什酒馆见到的抽烟女,是的,她的丈夫,是前来酒馆找她的有轨电车司机。女人已经注意到自己正被人关注,她重新拍打起羽绒被,然后朝学校的方向望过来,脸上迷人的微笑,比清晨的阳光更加耀眼,手掌一次次轻抚羽绒被。再次拍打,再爱抚。这是家庭主妇常做的动作,为羽绒被在夜晚提供的温暖表露她们的感激之情,然而有人也可以将这个动作理解为诱人的邀请。

当赫尼斯多老师在四下打量学校时,孩子们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腰间,那里别着一个小巧的枪套,带着手枪。老师似乎感应到了身后的视线,他放下望远镜说道:“这是6.35口径手枪,小型私人武器。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战犯都被捕获了,有些账尚没有算清。”说着,他把左轮手枪从枪套中拿出来,熟练地卸下弹夹。往掌心倒出六颗金光闪烁的子弹,他在课桌之间穿梭,让每个同学都过一把眼瘾。

傍晚时分。艾达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过变电站的门房。四周安静极了。一座巨大的自鸣钟如同神龛,悬挂在两个插有员工姓名卡片的信箱之间,时针缓慢而威严地跳动,增添了空间的肃穆。

“你是干什么的?”声音在铺满瓷砖的空间里响起。

“我给爸爸送晚饭。”艾达举起装有饭盒和保温瓶的网袋以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

门卫拎起电话筒,拨了两个号码。

然后听他在说:“弗兰塔,你儿子来了,好。”

男孩踏进了厂里的柏油马路。伴随他迈出一步又一步,噪音越来越大。他走近一个铁笼子,变压器如同危险动物般被关押其中。笼子上有红色闪电的警示标志:“注意!高压电!有生命危险!”小男孩赶紧躲得远远的。然后脸色亮起来,他看到父亲正朝他走来。父亲接过袋子,闻了一下饭盒,透过袋子的网眼微微掀起饭盒盖子。父子俩沿笼子边缘走开了。

不祥的轰鸣噪音里加入了嗡嗡声,那是用来防止铁笼子里的“野兽”过热的散热风机。

“这些是变压器。”父亲揽着艾达的肩膀说。

“我知道。”艾达点点头,然后犹豫再三对父亲说,“爸爸,那就是你。”

“怎么回事?”父亲不明白。

“他们这么说的,称你为变压器。”

“是的,每个人在工作当中都有绰号。”父亲笑着说,“但这没有什么贬义,不是你想的那样。在我们厂里,变压器是最重要的设备。”

父亲在咆哮的巨人面前停下脚步,“而且它们非常危险。”

“就像你生气时那样。”艾达接口说。

“当变压器需要维修时,工作人员必须走到笼子里。最关键的要先触碰它,测试是否真的断电了。那个人一定是我。你看到那根铁棒了吗?”

艾达看到一根长长的黑棒,固定在墙上。

“我会先用铁棒碰一下变压器。如果没有火光闪烁,就能断定它不带电,可以走近去用手触摸电线。”

在绝缘体附近的导体上,电光短暂地一闪。

“你不害怕吗?”艾达问。

“我害怕,因为万一有电流的话,我会被烧成黑炭。然而当我触摸它并且没有变成黑炭的话,安装人员就可以正常操作了。”

“有人被烧焦过吗?”男孩畏畏缩缩地望着那看似平和实则凶猛的家伙,其致命的杀伤力看不出来,具有很大的欺骗性。

“已经烧焦好几个了。在埃尔维尼策变电站、奥波奇内克变电站……”

见识父亲的工作场所是艾达心里最向往的。他走进宽敞的大厅,大厅中央操作台前相对而坐两个人,就是父亲和斯高坎先生。

“哦,卡米尔,给我送什么好吃的来啦?”斯高坎先生从面前的一堆项目表上抬起眼睛问。

“什么也没给您带。”艾达笑着回答,因为这个玩笑已不是第一次,“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卡米尔。”

“你一点也不可爱,卡米尔!”斯高坎先生填着项目表打趣道,因为找到了有意思的韵律他欲罢不能,继续说道,“一点也不可爱啊,铁公鸡卡米尔。”

“跟我过来。”父亲说。父子俩绕过U形金属操作台,走到小窗前。父亲推开窗户,外面已是苍茫四起的暮色。艾达望向窗外,父亲看着腕表。当秒针指向十二那一刻,父亲按下了按钮。霎时,眼前整个的布拉格城亮了起来。街边的路灯在夜色中连成一条条项链,把黑暗分割成一个个规则的正方形和长方形。

“灯亮起来啦!”艾达不禁欢呼雀跃。

尖厉的哨声刺穿了空气。

被当作操场的草坪上,五年级的学生们在踢足球。用书包、毛衣和帽子堆成球门,赫尼斯多老师当裁判。他不容商量地用食指指向一块草地,让在那里罚点球。男孩子们踢得十分卖力,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个个汗流浃背。

只是裁判并没有像球员们那么专注于比赛。观众们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准确地说是一位观众:站在那幢黄色小楼前的黑发女郎,她目光执着地随球而动。赫尼斯多对她微笑,她也报以微笑。赫尼斯多朝她点头致意,她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尽管比赛场地换到了另一边,赫尼斯多依然钉在黄色小楼前。

“我的丈夫是电车司机。”年轻女人直截了当。

“是吗?”赫尼斯多做惊奇状。

“是的。”女人做了个鬼脸,还用右手比画出一个滑稽动作,模仿丈夫转动变速箱手柄的动作。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对方身上,赫尼斯多老师已然对比赛状况不上心了。

“进了!”莱尔赫的喊叫声打断了他。小男孩粗暴地抓住他的衬衫袖子,报告喜讯:“老师!进了!三比三!”

“非常棒,谁踢进去的?”老师表现出兴趣。

“图西奇卡。”

“棒极了,图西奇卡!”老师称赞进球的球员,很快让比赛返回球场中心。他在草坪边缘灵活地一蹦一跳,从正面和侧面向少妇展示他的马裤和锃亮的皮靴,最后蹦跳到她的房屋前,问道:“他突然回家的可能性不大,对吧?不然会给市政交通造成巨大的灾难,我猜想。”

“您知道的,他必须按交通时刻表驾驶电车。”女人回答,然后直奔主题补充道,“我家里有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提供的正宗咖啡。”裁判将哨子往艾达口中一塞。小男孩受宠若惊,尽职地奔向球员大本营。

电车司机的妻子站在电炉前,将煮咖啡的小锅放到加热板上,想尽快让水烧沸。她已经听见水到达沸点时发出的刺刺声,不时有水滴溅落到红通通的炽热的金属板上。

男老师赫尼斯多坐在桌子后面,跷起二郎腿,干净的桌布和立着的花瓶,暗示女主人对客人的来访早有准备。赫尼斯多的视线从下至上在女人身上逡巡一遍,从绒球装饰的拖鞋、精致的百褶裙、白衬衫,直到乌黑光滑的长发,此刻那一头秀发遮住了女人的脸庞。他站起来说道:“您这一头美丽的长发啊……”

“头发长,见识短?”女人摇了摇头,头发又被甩回到原位。

赫尼斯多走近女人身旁,摘下她插在头顶部的梳子,梳理起遮掩着她脸庞的卷曲发浪。两人直直地对视,老师继续梳理着黑色的瀑布。

“老师!”罗森海姆和艾达闯进房间,似两枚手榴弹,“是不是手被球击中,不罚点球!”

此时,老师表现出了他的冷血,他头都没有转一下,自顾自梳着黑色的长发,平静地对两颗手榴弹说:“如果是手被球击中,无论如何,不罚点球。”

“你看,伙计!”汗津津的罗森海姆对艾达说,两人冲出屋去。到了外面,艾达顿悟刚才目睹了什么。他愣在那里,转头望向黄房子。风吹拂起窗帘,女性的笑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出界!傻瓜!你没看见吗?”罗森海姆推搡他。

艾达回过神,使劲儿吹哨,吹得哨子里的小球卡在了洞口。

东达第一次来苏切克家做客。他在前厅脱了鞋,穿着袜子的双脚好奇地徜徉在光滑的抛光油毡上。如同进到城堡里参观,他四处打量,对什么都心怀好奇。铺着毛绒布罩的沙发上,手工刺绣靠垫一字排开,沙发扶手上的流苏跟土耳其菲斯帽一个样。一幅“收获”图悬挂在沙发上方。

“那是我爸爸画的。”艾达提示。

“他自己画的吗?”

“嗯,临摹了明信片。他什么都会。”

“哇塞!”东达惊叹不已,他在转动一个玻璃球,里面落雪纷飞。

两人压着嗓门对话,仿佛偷偷摸进屋来打劫似的。

餐桌上有一大海碗烤好的甜面包。

“为什么每个面包上有凹孔?”东达心生奇怪。他的观察有道理,每个面包侧面都有一个开口。

“是我用手指头捅的,为了分辨哪些是奶酪馅。我不爱吃奶酪。”艾达解释缘由。

“我倒不介意奶酪。如果你愿意,我帮你消灭它们。”小伙伴说着拿起一个,凹孔里不是深色的李子酱。

“好吧,你吃掉它们。”艾达发话。他把一把椅子拖到书架前,架子上几乎有全套的阿洛伊斯·伊拉塞克[6]的作品,还有索科尔·图马[7]、帕拉茨基[8]的史学著作、卡雷尔·波罗弗斯基[9]的画、托马斯·伽里格·马萨里克[10]的半身石膏像和阿尔萨斯狗雕像,一整套言情小说。艾达伸手到书架顶层取下一本大部头书,是《家庭医生手册》。这应该是今天两人会面的目的。

《家庭医生手册》被小心翼翼地摊放到毛绒沙发上,两个小男孩半跪在图册前。

“不会有人来吗?”东达不放心地确认。

“爸爸在上班,妈妈带妹妹去看医生了。”艾达宽慰客人,也安慰自己。

“我们也在看医生,只不过是家庭医生罢了。”东达翻着书调侃。

“这是事实!”艾达笑起来,发现了一张裸体男性的页面,可以掀起他的皮肤,显现肌肉组织。然后还可以观察肠道,揭开心脏、胃、肝脏……

“男人的身体没什么意思。”艾达继续翻页。

“我也觉得男人无趣。”东达表示。

在神秘、闷热、安静的厨房里,一具赤身露体的女性胴体跃然纸上,光芒四射。

“哦,呃!”东达嘘出一口气。

两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禁忌之美,一语不发。

“你知道斯塔维诺哈说过什么吗?”东达低语,“他说世界上最大的愉悦是拥有女人。”

“是拥有妻子那种吗?”

“也许吧。”

“我见过我妈妈赤身裸体。”东达自诩。

“我也是,在浴缸里。”

“但那不是一回事。”

“嗯,不是。”艾达同意,把《家庭医生手册》送回到书架上。

东达抓起那个玻璃球问:“你喜欢法比安那对双胞胎姐妹吗?”

“喜欢。”

“更喜欢哪一个?”

“那俩长得都一样啊。”

“如果你愿意,星期五晚上我带你去开眼,如果你不恐高的话。”东达神秘兮兮地说。

“我不恐高。”艾达两眼定定地望着他。

“那就好。”东达说着转动玻璃球,再次欣赏里面慢慢飘下的雪花。

稠密的雪花从天空落下来,落在学校对面那栋黄色房子的屋顶上,落在草地里,给校舍前的铁栏杆镶嵌了一圈白边。茫茫白雪让氛围变得更为肃穆,赫尼斯多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来自教堂的布道:“举国上下一片悲哀,所有的目光投向康斯坦茨。最背信弃义的是西吉斯蒙德国王,之前他承诺保证胡斯的安全,此刻他却亲口劝诫红衣主教不要相信胡斯,要处以他火刑。胡斯完全可以保全性命,只要他收回自己的主张,只要在妥协的文本上签字。然而当所有的证词都是假的,他能那么做吗?那意味着背叛真理,胡斯恰恰为真理而活。他说,我宁愿赴死。”

老师喃喃叙述着那一段忧伤的历史,眼睛凝望窗外。也许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学生被他伤感的言语打动。他们一个个脑袋低垂,眼里噙满了泪水。

“于是教会宣布胡斯大师渎职,立即剥夺他的教士身份,交给西吉斯蒙德国王处理。国王下令给胡斯头上扣戴一顶可笑的帽子,捆绑到一根粗糙木桩上,活活烧死。”

“王八蛋!”罗森海姆咬着牙咒骂。

“嘘!”老师抑制住教室里的骚动,视线依然遥望窗外,玻璃窗外的大片雪花在恣意起舞,继续说道:“当他们点燃了柴火堆,大师引吭高歌,面对死亡毫不畏惧。他坚信上帝会接纳他,把他视同忠实的信徒。随后大风骤然而起,令人窒息的呛人的烟雾比人类更为仁慈,大师很快失去了意识,他的歌声停止了,但他不再是生者。我们永远怀念他,他为自己的信念而死,他告诉我们,告诉捷克民族,人不应该怯懦,要坚守真理,甚至不惜为此奉献自己的生命。”

五年级小学生的脸颊上,泪水潸然滚落,鼻涕吸溜声此起彼伏。老师仿佛意犹未尽,他打开小提琴盒。里面躺着的不是冲锋枪,而是一把真正的年代久远的小提琴,琴身下铺有一层白色粉尘。他把小提琴放到颚下,在琴声伴奏下吟唱起来:

在那莱茵河畔,

火柴堆燃起了,

遥远祖国的儿子行将就义。

你会问,烈焰里的那人是谁,

他是大师扬,最伟大的捷克人……

学校广播站里传出扩音器嘈杂的调试声,赫尼斯多老师厌恶地噤声。校长的嗓音盖过了刺耳的干扰杂音——

“重要通知:天气转冷,严寒即将来临。学校教室门口的铁栏杆是事故常发地。金属物体因霜冻而变黏,触摸尤其是舌头舔这些物体都十分危险。我再说一遍,不要用舌头舔铁栏杆,也不要舔冰冷的门把手。通知结束。”

赫尼斯多的歌声被无情地打断,在校长播报通知时,老师把小提琴放回到琴盒里,继续站在窗前往外张望。他甚至不需要架上望远镜就清楚地看到,黄房子里的女人站在门口,通过右手在演示她丈夫此刻正驾驶电车行驶在布拉格某一条轨道上。

赫尼斯多老师会意地点头。

隆隆的旋转楼梯,咚咚的脚步声,口令,吱嘎作响的镶木地板,刺激的喊叫,这些声音在沃尔肖维策猎鹰健身房里回响。

艾达在爬杆,差一米就到顶了,然而他的力气已经用尽。

“再使把劲!加油!好吧!”底下的教练在朝他喊。

艾达竭尽全力,但瘦弱的体格背叛了他。

他一松手,身体快速下滑,感觉手掌都火辣辣的。

“苏切克,你要加强锻炼,重点练习臂力!”教练吼道。

一声长长的哨声响起。

学生们站到标记线上。

“再见!”艾达胸部一挺跟教练告别。

“再见!”洪亮的嗓音响彻健身房。

东达在健身房外面等候艾达。

“我们有事要做。”他说,“我们只得搭乘公交车。”

昏黄暮霭里两人奔向公交车站。

“我没有钱乘公交车。”艾达摸着衣兜说。

“没关系。”东达笃定地回答。

公交车停在车站,等待发车。司机和售票员站在车下面抽烟。斯塔维诺哈也在。

“嘿,斯塔维诺哈!”东达热情地招呼。

沉默寡言的少年仅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十字羊毛头套上比画了一下,然后上车去了,因为眼见司机和售票员已经在脚下踩灭了纸烟。东达没有上车,面对艾达质疑的眼神,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看我的。”

公交车宛若一个破旧的黄红色盒子,车屁股上架有一块放置备用轮胎的木板,两侧预留有足够的空间。当汽车启动时,两个男孩猫腰往上一跃,车上的售票员无法看到。一切进展顺利,两人在突突的尾气排放声里开心地呵呵一笑。

当售票员卖完车票并一一打卡之后,走到车尾往外张望,一眼发现了两个黑乘客。售票员立刻扯动皮绳,司机听到铃声,踩下刹车制动。公交车此刻行驶在博达莱克姆山的陡坡上。男孩们跳下来,安然逃逸。售票员威胁一番之后,拉扯两下皮绳示意司机继续开车。汽车缓慢启动。两个遁形的黑乘客再次出现,追赶一段路之后重新跳上车。售票员怒不可遏,他疯狂地扯动皮绳,没等车辆完全停稳就冲下车去,撒腿追赶两个男孩,甚至弯腰捡起一块石头。透过后窗玻璃目睹这一幕的斯塔维诺哈被逗乐了,他猛生一念,扯动了两下皮绳。司机赶紧猛踩油门,确保两个捣蛋鬼追不上车。售票员在车下拼命挥手,叫喊道:“弗兰塔,别开玩笑了!”一边护着钱袋,在公交车后面气喘如牛地往坡上跑。

男孩们捧着肚子,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在这一刻所有的街灯亮起来了。

“是爸爸点亮的!”艾达欢呼,幸福洋溢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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