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已是十年以后的事,在十月里一个霏霏
细雨傍晚的车站里。她孑然一人拖着沉重的旅行箱,额头的
缕发因淋湿紧紧贴着肌肤。手臂上因旅行箱过于沉重拉动时
而青脉突兀。
“悦。”我叫到。
她回过头来,旋即睁大眼睛。
“你也在这。”她带着点惊讶声音回到,旋即用手拨动一下眼
眶和鬓角凌乱的束发。
“真巧。”我说。
“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她情绪比之前稍加平静。
记忆如同按下回放按键。和悦的点点滴滴在脑际瞬间如同潮涌
般向我铺面而来。那时我和悦都还是高二年纪学生,彼此间
都以青涩面孔示人,每日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悦算不得是
那类使人第一眼见了就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自然也算不上十
分漂亮的女孩。惟一令人产生印象的恐怕是她嘴角有下方有
颗黑色小痣。我和悦结识是因为一次到图书馆借书,书架上
仅剩一本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夜色温柔》。恰巧我们都想
借那本书,最后只好达成共识。书先有我借看,等还书时再
通知她去续借。如此一来二去我和悦便渐渐熟络起来,两个
月后我们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周末也开始和其他同学一样
去约会去奶茶店喝奶茶。
车站人流穿梭不止,检票员在用扩音器高声提示乘客上车前
准备。乘客见是自己客车即将出发,便开始攒动起来。不停
收拾携带的包裹和在衣服口袋里找着车票。
“急着回家?”我开口询问道。
悦沉默了三秒钟。
“算不上很急。”
“找个地方喝点什么,行吗?”
悦低下头去看一眼旅行箱。
“交给我就好。”
我从悦手中褫夺过旅行箱手柄。外面的雨也好渐渐变得小了起来。
我们搭乘了一辆出租车到附近一家咖啡店。我并非故意遴选这家
咖啡店作为对象。虽然此时这家咖啡店早已和过去变得面目全非,
老板也好室内装潢也好通通变得焕然一新。但即便如此和悦走进
这家咖啡店时,还是许多往昔记忆喷涌而出。
“并非有意,选择这里只是你离家更近。”我说。
“明白。”
我们挑选了一张靠窗的位置就坐。咖啡店此时播放的音乐是最
近一位台湾歌手热门歌曲。侍者旋即拿着走了过来。我点了一
杯玛格丽特鸡尾酒,悦则点了一杯西瓜汁。玻璃窗上有许多水
滴刚滑落未干的痕迹。街道上人也好车也好宠物也好开始渐渐
增多了起来。
“十年不见,变化可真不小。”我开口道。
悦是那类话不多的女孩,即便在过去我们热恋热火朝天的时,
也是如此。每次都要我引导话题,即便如此我仍旧乐此不彼且
喜欢她这样的性格。
“嗯,什么都会变嘛。”悦说。
侍者用托盘端来我的鸡尾酒和悦的西瓜汁。
“去车站等人?”悦问完旋即脸扑通红了起来,貌似问了什么
不该问的问题。小口地用吸管呷着杯里的西瓜汁。
“去看车站的人。”
“看人。”
“嗯,最近在写一部以车站为题材的小说。所以想巨细无遗地把
车站了解一番。”
“呃,原来还在一如既往地写作呀。”
“嗯,惟有写作之外,其余工作似乎干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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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转瞬即逝,把记忆拉回到十年前。有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
有的却仍旧历历在目。我和悦高中时成绩一直都在全年纪名列
前茅。甚或悦一直占据着第一名位置高居不下,而我一直却一
直在中上游徘徊不前。对我而言每日读自己喜欢的书才是重头
戏。虽悦算不上是十分漂亮的女孩,但不乏许多追求者。就我
亲眼就目睹几次男生往她手里塞信笺的经历,但后来似乎都遭
到悦一一回绝,至于出于什么原由自是不得而知。同样,迄今
为止我一直未曾明白后来悦会选择我做她的男朋友。而且是冒
着极大风险(老师总是耳提面命地说,谈恋爱会成绩下滑)。
就我自身而言,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人。是那种在任何
场合都很难引起别人注意的那种类型。在外界看来我和悦毫无
成为情侣的半点可能性,最后却在外界看来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绕了一圈走到了一起。
悦后来和我说,其实早在高一军训时。班里就有位名叫羊男的
男生不停地想她献殷勤,一直穷追不舍。但对羊男实在没法产生
谈恋爱那样的感觉。
“为何唯独上心?”我问道。
“机缘巧合。”
“巧合?”
“呃,算是。”
“呃。”
“如此说吧。”悦解释道:“有许多事,我们看似机缘巧合,
其实就是冥冥中注定的事。”
“比如喜欢同一本书,同时去同一本书?”
“呃。自此以后,我总每日想要和你碰面。见到你的身影就
会感到快乐和心安。”
我那时大概也和悦持着同样的心情,但我并未把此事向她坦
白。
高中时,我最喜欢的作家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就算如今时不
时也要重新去读一读他的作品。记得第一次读到他的《伊豆舞
女》,那种令我触电般的感觉,如今仍旧历历在目。几乎他在
市面上出版所有作品,我都一一用节约下来的伙食费购买一空。
后来读大学后,自己用兼职挣来的钱购买了全集日本版。悦对
诗歌感兴趣,所以她喜欢的自然是诗人。是1996年获得诺
贝尔文学奖的辛波斯卡。她总说自己第一次读辛波斯卡诗时就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是彼此脾性相投。
周末我和悦约会的时候,也时常带书包里塞几本书。有时候
是在咖啡店或者奶茶店看书,有时就去公园池塘边一块草坪
上。我会把读到的新故事讲给她听,她则朗读诗歌给我听。
为此我们以学习的方式来谈恋爱,成绩也没有出现下滑现象。
对我而言成绩还稍加进步了许多,而悦则仍旧位列年级第一
名。
阿尔法宾馆位于江滨路,拉开窗帘便可看见一条很宽阔的江,
绿波荡漾。我和悦第一次睡觉就是在这家宾馆,是在高考结
束那一晚。我们各自从毕业晚宴早早退场,然后在江滨路由
石板砌成的路上,手牵着手约会。我们都是第一次,初出茅
庐的家伙,毫无经验可言。即便第一次算不得什么愉快的体
验,但恐怕此后再也不会有像第一次给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
象。也不知准备需要换的内衣内裤,翌日早晨早早跑去为悦
买来内衣,店员见了还一脸茫然。
高考成绩公布后,可想而知。悦的分数线自然可以上一所重
点大学。而我虽还不至于到复读境地,但只能读一所普通的
大学。后来悦填了K名牌大学。为此我们去到各自大学的城
市。
分手是悦提出的,是在大一第一个学期结束前。悦打来电话,
话筒里不停地传来她抽泣的声音。其实这十年来我仍旧不知
当初悦在电话里抽泣的原因,一直到车站遇见悦为止。若是
因为不舍吗?但为何却要选择提出分手。我曾反复想过这个
问题。
和悦分手后,大学四年我没有交新的女朋友。甚或跟周遭同
学也来往不多。在校外同时打着两份兼职工,一份是在一家
旧书店帮忙打理书籍,一份是在网上帮一个家文学网站做校
对工作。在此期间我得以在旧书店读了许多书。书店老板是
位年近花甲老人,戴着一副老花镜,对文学理解颇深。假期
有十天假期,就会独自一人去旅游一趟。如此中规中矩地、
按部就班地度过自己的大学生活。挂科啦补考啦通通没有过。
因为内宿整日都是同学们玩游戏敲键盘的声音,在第一个学
期结束后,到学校对面住了一间房,彻彻底底地过去独自一
人的生活。自由自在地没有干扰地读自己喜欢的书,听自己喜
欢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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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咖啡店里音乐换成了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咖啡店
顾客也在渐渐多了起来,雨已停止。悦再用吸管搅动着喝去
半杯的西瓜汁。彼此间沉默大概有一分钟。
“这些年过得都还好吧,能否说说。”我说道。
悦仍旧搅动着西瓜汁,轻微地笑了笑。
“算不上遇上什么大风大浪,只是在拼尽全力地生活着。”悦
瞧了一眼我,接着说:“在K城市从事着一份工作,和你分手
后辛波斯卡的诗也基本不读了。”
“男朋友呢?”我还是鼓起勇气询问道。
“毕业没多久就分了手。”
“呃。”
“说了我,说说你吧。”悦说。
“没有什么大的改变,独自吃饭独自写作独自去观察车站。”我
说。
“不曾恋爱?”悦说。
“恐怕和你谈过恋爱后,再谈不谈恋爱已无所谓了。”我用开玩
笑
“实在抱歉。”
“不用感到自责什么的,逼近那是你反复思量后做的决定。好
和不好,至少那是自己的决定。”我说。
“进入大学后,学生会主席对我穷追不舍。后来还是心动了。
当时你又不在身边,独自一人面对四年时间总有点孤寂。”
“呃,理解,女孩只身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总要个
男的照顾。”
我和悦都没再说话。晚上9点,街道上各式各样的霓虹灯在不停
闪烁着。我和悦走出了咖啡店,为她拦了一辆租租车。看着悦和车
影在转角处消失后。便独自吹着刚下过雨的清新的风,打道回府。
这个世界什么都在变,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