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稷勋在宜昌东山草堂接待的另一位客人是铁路大臣端方。当时武昌起义尚未爆发,端方在清廷的一再催促之下,乘船西行来到了宜昌。在风景怡人的东山草堂,李稷勋设宴款待。席间,谈及自己心中堆积的委屈,李稷勋泣不成声。端方起初一言不发,沉默良久后安慰道:“常言说好事天悭,个人得失也还罢了,这条铁路,不知还要折磨多少人!”端方的话,李稷勋当时并不太理解,直到一个多月后,端方兄弟二人在四川资州被新军士兵杀害,头颅运抵宜昌时,李稷勋才真实体味到那位铁路大臣心中,有着比他深刻得多的痛苦和烦恼。
1919年,李稷勋病逝于宜昌。据他的好友回忆,李稷勋的晚年过得还算安稳祥和,只是偶尔忆及当年铁路事变的那场风波时,目光中仍然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惊惧的神情,乱局中惊心动魄的经历,带给李稷勋的伤害实在太深了。晚年李稷勋撰写有《四川商办川汉铁路宜昌工场志痛碑并序》,碑文4400多字,详细叙述了川汉铁路修建的起因、勘探、修筑、借款以及仓促收尾的全过程,以示志痛。碑文中有自我辩诬的句子云:“保路破约之声,波荡千里。余虑朝野相持急,事且益坏,终苦吾民,爰本初意,屡电陈列利害,言争路非宜,当合谋责取偿款,乞少从容。会众不许,且滋疑谤,因请解职,又不得遽去……”
李稷勋病逝后安葬于东山之上,墓旁栽种了一排松树,草丛中兀立着那块勒石《志痛碑》。从东山可以俯瞰宜昌铁路坝,那是他曾经呕心沥血的地方。民国年间,宜昌绅商界人士每年清明都要登山对其祭祀,寄托哀思,有挽联曰:“铁因酓,撰述犹新,读劫后留碑,堕泪有同羊叔;津亭宴,风流顿息,对镜中遗像,买丝欲绣平原。”历经百年沧桑,那块勒石碑已不知踪影。
“背叛者”
北京城里有若干川籍京官,对家乡的那条铁路始终高度关注。也许是身在局外的缘故,旁观者清,在铁路国有的问题上,他们中间有一个派别的京官态度显得理智客观,能够冷静地看待故乡土地上遍地燃烧的血与火。
这一派京官中为首的有两个人。
宋育仁(1857~1931),字芸子,四川富顺人,光绪进士,翰林院编修,早年曾任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公使参赞,考察西方政治、社会、经济制度,回国后参加维新组织“强学会”,后回重庆办商务矿务,先后兴办过洋车、洋烛、玻璃、烟卷、药材、白蜡、竹棕、青麻、煤油、煤矿、锑矿等,一度为四川绅商界显赫的领袖人物,由他一手创办的《渝报》是四川报业之始。
另一个人是甘大璋,字少南,四川遂宁人,曾提任军机章京,时任内阁侍读学士。甘大璋少时习画,写得一手清秀的书法,平时看他写的书信堪称享受,可是现在心情不好,少有闲情逸致。面对四川出现的一片乱局,甘大璋忧心忡忡,他提起笔,给邮传部尚书盛宣怀写了一封密札:“川路反对国有,争废合同,现虽酿成大势,其实主动者不过京官值年数人。”
所谓“值年”,即为当值的那一年在朝廷中承应差事或担当某项工作,当时在京都川汉铁路公司“值年”的,是川省咨议局议长蒲殿俊的姑丈胡峻,甘大璋在密札中透露,有胡峻在背后支持,蒲殿俊闹事的底气更足,纠集学界好事者十数人,私报主笔数人,推波助澜,蛊惑人心。每次开会,旁听者十之八九是士绅良民,大多数随波逐流者并不知情,流窜其间的还有哥老会的袍哥,或者土匪余蛮子的余党,大乱根源在此。为今之计,非严办不可,只要缉拿为首诸人,保路同志会便立即解散。密札中甘大璋还附了份名单,并表态说为了国家的前途和川人的利益,他愿当政府的马前卒。
这封密札引起了盛宣怀的高度重视,他决定与这位侍读学士好好谈一谈。
邮传部的办公场所原在东城麻线胡同京汉铁路总局旧址,后搬迁至西长安街路慎亲王府西边,新修建了一幢小洋楼。虽说也是衙门,但没有那么多繁琐礼节,迎面一座比人还高的大座钟,给人的感觉是十足的西洋派头。与甘大璋的这次密谈之后,盛宣怀转守为攻,打前阵的人自然选择了甘大璋。
具体做法是,由甘大璋出面牵头,游说在京城的川籍京官,联名投书朝廷,表明川人的立场态度。奏折云:川汉铁路筹款靠租捐,专害农民小户,非数十年不能凑成一股,利永绝望,害难脱身。路线延长,原估额九千余万,且现开工二百余里,九年方能完工。若全路竣工,需数十年,后路未修,前路已坏,永无成期。职等以为路归国有,自属国家应行政策,并非与民争利……
这份奏折是帮邮传部盛宣怀说话的,但也还不失公正。奏折指出:四川股东们疑虑既失其股东之利于前,又将担其借款之害于后,换句话说,川人争路是表相,争款才是根本,怕的是股租血本无归。在这份奏折上签名的川籍京官共有46名,他们是礼部丞参宋育仁,翰林院编修施愚、贺维翰,内阁中书董清峻,度支部员外郎聂兴圻、主事杜德兴、廖廉能、张启愚、李炳麐、曾鸿鑫、刘毓槃、秦允中、李模、朱美瑛、民政部郎中卫清亮、主事冯精忠、七品警官杨光湛等。
46名川籍京官联名投书的消息公布后,在京川人大为愤怒,于全蜀馆开会,到会者百余人,惟带头签名的甘大璋、宋育仁、施愚等人未到。众川籍京官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谈论的焦点是,四川路事当由川省多数股东所决定,甘大璋等人不可越俎代庖,再说,即便要联名投书,也应该由川籍京官的“值年”来办。在场的京官中,有在奏折上签了名的贺维翰等十余人,处境颇为尴尬。
贺维翰,字儒楷,四川彭州人,时任翰林院编修,当初签名他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多半还是看在宋育仁、甘大璋的乡谊情面上,现在看到众多川籍京官同仇敌忾反对盛宣怀,他不愿意站到众人的对立面,被川籍京官们当作靶子,于是涨红着脸申辩,当初的签名并非出自本意,而是被人窃名,此话一出口,立刻成了新的兴奋点,在众多张嘴巴的群攻下,其他签名人也扛不住了,有的说是被窃名,有的发表声明退出签名,只有四川议员万慎等少数京官,仍坚持原先的观点,站出来为甘大璋等人辩护,但是很快“被众人呵斥下台”。
全蜀馆开会后的第二天,川籍京官“值年”派仆人送来一份通知单,告知上一天开会的情况,通知单中说,在甘大璋、宋育仁等人的联名投书中,发现被窃名者达29人之多,请问甘大璋是何种原因?据《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第二十号)云:甘大璋看过通知单后十分气恼,当场将通知单撕碎,谴责那些退出签名的川籍京官,并当庭大骂送信之仆人。
虽说宋育仁、甘大璋等赞成铁路国有之理由甚为充分,但是这一行径还是为川人所深恶,川人对其恨之入骨,愤怒指责宋育仁、甘大璋等人“卖川求荣”。有人在《蜀报》上发表文章云:川省建立保路同志会,不数日而署名入会者,已逾10万人,川人岂无病而呻吟哉?办铁路之资本皆川人膏血,辛苦投资,如农民期望有好收成,忽闻甘大璋等46人一呈,呈中主点,则在请川路各款一律换为铁路股票。是吾川路股本不翼而飞,断送于甘大璋数人之手矣。今吾川人有正式诘问条款如下:一、川路股东会购之股,统计不下数千万,四川京官中占最小部分,甘大璋等于四川京官中,又为最小部分。请问以何等资格,代表全体股东?二、吾川人如承认国有,则股本全数发还,赵璧赵完。川人自有之财产,非自己处理不可。请问甘大璋等有何等权力,能处理他人之果?三、就上渝所发表数目,股本实少四五百万,假令如是结账,甘大璋等能否一力赔偿?
那段日子对甘大璋来说堪称凄风苦雨。除了一帮不同观点的川籍京官天天找上门来辩论声讨,闹得甘府鸡犬不宁外,更难堪的是四川遂宁老家来信诉苦,告知保路同志会挖了甘家祖坟,甘氏祠堂也开除了他家的族籍,并扬言要烧房子,更有激烈的言辞,要派人赴京暗杀,让他千万小心云云。宋育仁的情况并不比甘大璋好,老家的祖坟也被挖开,祖先的尸骨被抛弃在荒野里暴晒,本来是意见之争却变成了意气之争,经历了这一番折腾,甘大璋、宋育仁不仅声名狼藉,而且心灰意冷,后来在四川会馆中,很少见到他们出头露面了。
历史的荒唐在于:甘大璋、宋育仁等川籍京官赞成铁路国有政策,本意是体恤川人修铁路的艰辛,又深恐铁路公司有人侵蚀经费,要求铁路公司将一切收支账目及未用款额结账报清,帮助川人尽可能多地要回路款。但是他们的举动,被四川同乡当成了“背叛者”的可耻行为,不仅未能平息川人的怒火,反而使这把火烧得更旺,掀起了更大规模的抗争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