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想的?我心里冷笑。
这一个半月我真是过够了。初来乍到,处处懵懂。不玲珑,不剔透,维诺死板,木木呐呐。便因此,这里哪怕是个丫鬟都可以随意调戏支使我。没人愿意同我玩也罢,就连我这三位姑姑都嫌弃我。逢她们接客,怕我抢了生意,二话不说直接关外头。可怜,我没住处,只得几日三番在旧柴房睡着。
自然,这也怪我,我确实收敛许多。但瞧这些青红妓子,丫鬟配师,个个阳奉阴违,无事生非,叫我同她们交道,还是免了。
我直接道:“银牙已经看到了尽头,不愿意落得凝霜墨拂之下场。”
她怔了怔,站起身不解,“那你为何还这般拼命去学?”
我故意道:“姑姑是师父,我不想因我的笨拙,让三位师父生气,亦让师父难堪。”
她蔑蔑冷哼,“你倒很是知道,却终究是无能之辈。如今该教你的我都教完了,你自谋生路去吧,好自为之。”便甩袖去了。
如此正好。我这个不堪造就的人,早就不想再待她们身边了。
只待她走了,我方起身。揉揉腰,至二楼书库给杨兄再寻几本能看的书。
正蹲在底下寻找,门口有人进来。透过书架看,是凉酬与之丫鬟。他们视若无人道:“姑娘何故将那么好的点子让漫裳知道呢?”
你懂什么?那看似是个好点子却不合时势,如今晋阳乱成这样,月娘心里正乱,生怕稍不留意就把西瑶春阁断送了。横竖最后要看一遍的,届时保管漫裳被替下红牌。”
“那我们要怎么办?还跳牡丹么?”
凉酬瞪她一眼,“我带你干嘛来了?还不查查看有什么好点子?”
我无奈撇嘴,瞧瞧,这是真当我不存在啊!
刚想走,又进来两个姑娘,是刚来的春葳与之丫鬟。
“咦?凉酬姐姐。”
“啊,春葳也来挑书啊?”
“我不识字,想找几本春宫,正在犯愁呢。”
凉酬冷哼:“好巧,我也不识字。”
低眉便瞧见底下报了一摞书的我。凉酬理所当然道:“你赶紧,给本姑娘挑几本跟舞蹈有关的书,给春葳姑娘挑几本全画的春宫。”
我道了声是。想了想,把往日自己练舞所用的书饶上一本汉宫飞燕全数给她丫头抱着。又将几本只有画的春宫承给春葳的丫头,小施一礼,便抱着自己那摞要溜。
凉酬家婢女道:“嗳?你不是这儿的打扫丫头啊?”
我干干一笑:“嘿嘿,打扫这里的是位老妈子。我经常过来也会帮着打扫打扫,告辞。”便不假思索溜了。
到了旧柴房,方才感觉到解脱。
推开旧门,杨兄正坐望窗外发呆,那是他的习惯。我便亦习惯每日剪一支新生的枝丫给他,让他感受感受春日气息。
今日折的是两支白色玉兰花,他温柔接过抓了抓。“真好看。”
“是吧?可能是前两日下雨缘故,外头拥了一树,开的格外干净清香!你闻闻。”
他笑了笑。将花放在一旁瓶中便伸手摸我的脸,温柔道:“今日气色看着不错,想来,病是好了。”
前几日下了场大雨,为了帮他遮雨,我在窗口冷嗖嗖站了一夜,前番的寒气与今番寒气相叠,伤了内腑还落了个病根儿,新近才刚刚见好。
我顺势摸摸脸颊,“嗯,好了。过几日院里要评选花魁,自今夜起就要开始忙了。大抵不能及时过来,你心里要有准备。”
“我这里无妨。只是,你要保重身子切不可累着了。若有不通之处,回来我讲给你听。”
我不由咧嘴笑,“杨兄啊,我有时候觉得你未婚妻真没福气。”
“啊?”他愣怔了瞬,仿佛没明白我说什么。
“你见多识广的很呢!你看,我有不懂的字要找你,不懂的事也要找你,就连跳舞弄曲还要找你。你又不是长的差,我瞧着比起那些要么油腻,要么干涩的男人强多了!真不明白你未婚妻是眼光太好,还是太差!”
他恍然了悟,笑了笑。“那你呢?你这个年纪未曾嫁人合该有未婚夫郎了。到底哪个男人这般有福能娶到你呢?”
我笑笑,揪着那枝玉兰花道,“我没福。就因知我没福,在我们那儿,略平头正脸的人都瞧不上我,都嫌我是庸脂俗粉。”
他轻哼,“真是没眼光!”
我轻笑,摸着那玉兰花。“你不必恭维我,我趁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有数。可你同我真的不一样。”
他挑眉:“何处不一样?我不过是痴长几岁,长了些经验罢了。若说抚文弄曲你不是也会么?”
“我?你可别跟我比,我那都是小时候犯了过错,给逼出来的。”
“怎么讲?”
发觉自己说多了,我害羞道:“说你呢,怎么说起我来了。”
他却来了兴致,“不要故意岔开话,横竖也没外人,说说看嘛!”
我干干清了清嗓,想着反正跟他也没秘密,便红着脸附他耳畔小声嘀咕一句。
他瞠目大惊:“你四岁就看春宫啊?”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比了个噤声手势。“嘘!谁还没个不懂事的年纪啊!”
他脸上蓦然一烫。
“当时阿爷还在世,又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手里还零星撰着太爷爷的家业。那事儿一出,阿爹就把我吊在房梁上。阿娘眼巴巴看着我哭,病急乱投医,就请了阿爷过来劝和。这一劝和倒好,阿爷说,养不教父之过,狠狠责罚了阿爹不说,还要亲自教养我。”
“他教养你?”杨兄挑眉,干干抽了抽唇角,“我大概知晓你的性情是怎么来的了。”
“可不是么!阿爷可上心了!手把手的教我跟姐姐识字,还执意要带着我听书,看邸报。你知他都听什么书?李广李煜李延年,西施解忧与貂蝉,男英雄女英雄。唉!后来,他去世了,去世之前还拉着我的手道,‘爷爷教不了你了,落儿将来要出息啊!’我娘便悄悄对我道,你看你看,又忘了你是女儿了。便对爷爷道,‘放心吧,定给她找个出息的婆家。’”
我声情并茂讲完,两人都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笑完,又有些感伤。
我默了默。
他歇了口气,按住我的肩:“阿郑,放心吧,定然会出去的。”
我勉强笑笑,“我只是担心阿姐,不知道她现下如何了。”
“再如何也比你过得好,你说是不是?”
“是。”我**一笑。
“今儿又见墨拂了。原来她的脸不是艺川干的,是一个叫凝霜的青姐儿干的。月娘狠狠惩戒了她,听着有些杀一儆百的意思。”
“看来,这个月娘并不喜欢勾心斗角。”
“可是,她刚说完,我就在书房瞧见凉酬算计漫裳。平日里这个凉酬不显山不漏水的,竟也如此心窄。”
杨兄道:“其实,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为谋小利而作尽盘算,并不是因为她们是妓,而是人心如此。”
话落,他忽而想起什么。转而问道:“阿郑,近几日,你可听过萧声?
“萧声?”我诧异,什么萧声?”
“吹了两日了。那萧声吹得甚是清净,不像是妓子做的。可是偏偏在你将来以先吹,你认识这样的人么?”
“不认识,我也从没听见过。有危险么?”我茫然的紧。
他道:“你想,这里是瓦舍。你在旧柴房前烧了纸灰,别人以为屋里有鬼,连厨娘都不敢来。各路窑姐儿上工亦照时辰,自不会在这个时辰出没。偏偏有人在你进门以先吹曲子。证明,这人已知晓你的行踪。并且在趁机试探这里是否有人。若有,必定知会你防范。想来,她是在借我的口提醒你。你想想,可能是谁?”
一听我们暴露了,我下意识要慌乱。杨兄忙撰住我的手,“不慌,既是提醒,便不是大事。只需分出好意歹意即可。”
我定了定心神,仔细想了想。“并没有谁啊?除了墨拂我还没与谁主动攀谈过。可是墨拂连我的名姓都不知,定不是她。”
杨兄仔细思忖片刻,“那便是说,有人想见你。”
“见我?”我又一惊。
杨兄忙又拉扯住我,“她或许就在附近,我们需得小声。我教你如何去见她。”
于是,杨兄将此事关节,与面对那人说辞给我详说明白,我便小心翼翼出了门。
四处张望几遍却并没有人,也没有那萧声。想来,她还不打算与我见面。于是,我返回住处执笔往手帕上写下,“萧声如醉,敬谢佳音。寅末卯初,会晤园林。”系于园中树杈上,等她来取,便安然去上工了。
由于红牌们要的歌曲与伴舞各不相同,种类繁多,需耗人力,歌舞班一时忙不过来,能用则用。除了正经陪客的红青牌娼姐儿,其余能停都停,一律配合主领安弦准备魁选大事。我与三位姑姑自然也得去,或是群舞,或是配乐,随时调动差遣。
这边刚刚布置明白,那边花香城,漫裳,春葳,几个拔尖人物便领着丫头过来了。
我们只好停下排练,布置坐垫香炉,一一砌上好茶。
安弦将拟好的一份乐单承给她们。恭敬道:“据二位姑娘描述,乐班试用《长庭爱》的角调,与朝霞碧落的徵调来和,不知二位姑娘谁先合声举步?”又对一旁春葳道,“恭贺春葳姑娘晋升红榜,不知需要安弦帮扶什么?”
春葳脸红一笑:“我刚来,什么也不会,来此是想请安弦姐姐给些建议。”
漫裳傲慢地随意翻翻曲词,淡笑道:“你就别谦虚了,你这毗邻居新宠,平时擅长什么,就让她们帮你准备便是。”
她显得极不好意思,“还是两位姐姐先练吧,妹妹先学学。”
花香城半却云扇冲漫裳努努嘴,“去吧,让我们见识见识你漫裳的好点子。”
安弦旋即吩咐左右退下,搬来一面大鼓,几面中鼓,和十多面小鼓,起乐,舞妓伴舞,轰隆隆的鼓声一震,这首曲子急促似那急流勇退的波涛,震的我浑身一颤。
漫裳跨上舞池中央的大鼓,水袖随曲一甩,兰花指高举过头,单脚勾起,宛如一条鱼又变换似经藏内露着肚脐的仙女,一个转身起跳,紫锻高扬。将美艳表达淋漓尽致。
我不否认真得甚美,一笔一画,一颦一笑,正如京姑所说,赏心悦目,精彩热闹。只是这个感觉,我好像似曾相识?
一曲舞罢,漫裳得意一个微笑划过花香城。一众看客皆鼓掌称赞,花香城脸色虽不大好看,依旧不失风度与之拍了拍掌。
“是《兰陵王入阵曲》么?”春葳忽而道。经她这么一提,我方了悟,可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