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又想起月娘来,我背对夕阳惆怅。阿黛诧异,“怎么了?”
我道:“我得去找月娘了。你说,她会准我见你么?”
阿黛脸色一僵。我诧异,“怎么了?”
她捧着我的脸,“你要相信你有这个本事,你想见我便可以见。阿郑,一定要对自己信心。”
看着她渴望的神情,我只得安慰一笑,“嗯,你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
她便放开手,但面色有些打蔫。“你不是担心杨兄么?我已命绮罗熬好了药,也支开了厨娘,你去吧。”
这话听来怪怪的。照我对阿黛的了解,定然有事。但他提及杨兄,我方想起眼下上工都要迟了却还没给他送饭,这才是大事。便来不及多想,端上饭菜汤药便返回了旧柴房。
幸而,杨兄正精精神神坐着刻木头。如常一句:“阿郑。”我便放心了。
把那些汤药撂下,甩了句:“我上工要迟了,你好好的。”便欲闪出房门,被他直接抓住。
我回眸看他。
他忧愁道:“阿郑,你伤好些了么?”
我顺口道:“嗯,好些了。”话落,方察觉不对,“嗯?你怎知我病了?”
他却依旧问:“还疼不疼?若是熬不住就不要撑着,还有其他法子。”
我没事一般笑笑:“不碍事了,虽然疼,却可以忍。我得走了,我上工迟了可是要受罚的!我可不想再受责罚!”不想听他啰嗦,便挣开他的手,着急忙慌跑出门去。
一如往常,此刻,西瑶春阁一楼二楼皆站满了挥舞着手绢花枝招展的姑娘。美人望春么!我赶忙从小门溜去歌舞班。
歌舞班却一改往日,老远便堆满了看热闹的女人,仿佛里头出了什么大事。
我捡个角落挤进去,隔着屋内站着的诸位,听见一曲琵琶附诗款款,“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这声音……我浑身一僵,不顾一切扒开那群女子冲到里头,只见一个紫衣蒙面女正怀抱琵琶,温柔弹曲。仅凭一双精致的丹凤眼,就写出容貌绝佳,不是阿黛还能有谁?
“阿黛?”我不顾一切奔上前,却被几个护卫的鬼爪子推出来。
林矜与绮罗从一旁走来,我抓住绮罗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何阿黛会在这里?”
绮罗不答,林矜凉道:“你应该高兴。月娘的命令,银牙的活计由这位紫衣女子暂代,你可以走了。”
我十分诧讶:“为何!”
她翻手便是一巴掌,阿黛琴声一乱。
林矜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吼我?”
阿黛起身道:“她是我的,不准你们欺负!”
林矜回眸看她。
我亦看着她,她亦看着我。只是竟没对我说一个字。我的阿黛怕人,这不是要命么!
林矜给了阿黛面子,命令道:“都散了!这些时日,阿黛姑娘由福禄寿喜财看户,谁也不准上前攀谈!”
福禄寿喜财乃西瑶春阁最彪悍之五个鬼爪,便是身前这几位。
于是,众人都散了。
五个鬼爪将我赶出门外。安弦在门口道:“你还是走吧,以后,也不必再来这儿了。”
“咚!”班门关闭。四个鬼爪守门口,一个守窗户,彻底将我阻隔。
站在门口的我心头不知是何滋味。听见身后有银铃般的笑声,我回眸,原来是那群望春的姑娘。
她们三五成群,不再望春,而是迥异望着我。一个多事的绿头牌姐儿把手绢打团儿丢我,眼放狡黠道:“嗳,听说你叫银牙?那里头的绝色佳人跟你什么关系?”
我不答。
她们便掩口讥笑。如同春天的百灵鸟,笑一个废物,一个笑话。笑得那么直白,仿佛我就是个没有思想的木偶。
偏我现下没心思顾及这些人。匆忙赶去月娘的粉蝶轩,月娘正坐在美人靠上品酒观春景。
一袭翠叶琼花的装束,柳青山水的团扇,瞧我过来,一点也不惊讶,仿佛就似为等我。“吆,大功臣来了?坐吧。”说着,示意身旁位置。
我咽了口眼泪,跪在地上。她玩笑道:“吆,这是何故啊?”
我颔首:“求月娘让我回歌舞班,让阿黛归来。”
她抿唇笑笑:“她说她伤了你,是以替你上工。你求我有用么?”
“可我已经好了!绝不会耽误魁选的,落下多少事我都可以补!”
她蔑笑,望望外头夕阳无限。质问:“拿什么补?你有什么?”
我语噎。的确,比起阿黛我一无所有。
月娘含笑朝我招招手,我立即站起身跪到她身边,她上下掀动杏眸打量我,“我也甚是好奇啊!你有什么能让阿黛挂心。你是比阿黛漂亮?比阿黛聪慧?比阿黛富有才情,富有气韵?你什么都没有。”话毕,她顺脚一踢,我便被她踢翻在地。
这一摔,伤口疼得难以动弹。她又捏起琉璃酒盏,轻轻抿了口。“至你进门也快两月了吧?离我们的赌期也不远了,说说,可有所得?”
我拼命爬起来跪好,忍泪喝痛道:“三位姑姑教的大致会了。月娘可否将银牙安插在安弦身边,专司伎乐?”
她好笑:“专司伎乐?你觉得安弦会要你么?你没有天资,又为人呆板。京姑说,莫说才情,你至今不会对客人笑。你说,你素日里轻屑那些为青为红者,却连她们都不如。妓女尚且知晓力争上游,活的有滋有味。你会什么?你有什么?”
“我还有副身子,你放过她,我给你!”
月娘诧异一怔。
我已分辨不清什么,一心一意要救阿黛。“我知晓,在西瑶春阁,处子之身能值千数。我资质平庸,唯这副身子。我只希望,你能因此放过阿黛。我只卖一夜,一夜过后,我继续当我的乐伎,依旧本本分分。”
月娘又怔了一怔,半晌没有说话。
我卑微爬过去,有气无力撰住她的脚。“就算我求你!求你发发善心。”
月娘冷冽凝我,似乎我的卑微另她很不满意。突兀大喊:“来人!”旋即上来两个鬼爪子,月娘道,“扒了她!”
还未来得及反抗,他们已摁住我的身子,衣衫被瞬间扯开,露出斑斑点点的伤痕与正在流脓的血水。
她起身仔细瞧着我,“啧啧啧,就凭这样一副躯体你还想卖千两?你还想卖千两!”话落,她对鬼爪子道,“把银牙姑娘给你们,十两,要不要?”
那两个鬼爪子冷哼,“就她?呸!”
“不给钱当个小妾也罢,给钱……哼哼。”
我被羞辱得抬不起头,捂住脸在地上哭。
月娘却屈身下来捏起我之下颌,逼我看着她。故意道:“别难过,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能收价一百,我就放过阿黛。”
于是,我被送去探花场……
不知怎么走回的旧柴房,只知一开门,杨兄竟站了起来。
原来,他悄悄给自己做了拐杖。他高兴道:“阿郑,你瞧,我可以站起来了。高不高兴?”
我怎么可能高兴。满眼都是嫖客的讽刺,嫖客的鄙夷嘴脸。听见自己合上了门,一头栽在地上。
杨兄当即被骇住,赶忙拄过来,拍着我的脸,“阿郑?阿郑!”
我没有昏。我只是挥不去那些人,那些话……
“哎吆,这女子是从牢房提来的吧?你看那眼神,你看那身上,啧啧……赶紧抬下去吧!别犯晦气!”
“就这模样还来卖身,还一百两!我呸!西瑶春阁是没人了么?赶紧抬下去!抬下去!”
“抬下去!抬下去!抬下去……”
杨兄关心道:“阿郑,是不是老鸨逼你接客了?”
心口又被扎一刀。我打着冷顫,万分苦涩地笑,“没有。没人肯要我。”
杨兄怔了怔,“这……这是好事。阿郑,是那些男人不配你。是好事!这不也是你希望的么?”
我不想听他说话,我好冷。爬起来漫无目的绕着旧柴房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角落里,我蹲在那儿,发自肺腑地打哆嗦。
他却像那些鄙夷的嘲讽声一路尾随着我,“阿郑,你怎么了?”我越是躲,他越是叫,“阿郑!”
我冷得捂住耳朵直呻吟。无力求他:“让我静静,不要理我好不好?让我静一静。”
他一僵。良久,“是因为阿黛么?”
一听见阿黛,我猛然一惊,这时眼睛方看见杨兄。
他单膝跪在我身前,小心翼翼道:“我见到她了。她跟我说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她明明日子过得比你好,你又怎会为她潦倒呢?”
眼泪须臾模糊了双眼,我道:“她被月娘带走了。”
杨兄诧异一顿:“什么?”
“她一早便知月娘会找我麻烦。她知我身子不适一日日强撑。她不忍心……便替了我……”话落,我狠狠甩了自己两个耳光,“我怎么就这么没用!怎么就这么没用!为何老天爷会生下我这么没有用的人!为何我不是绝代佳人!为何我不玲珑剔透!为何我一定要这般任性!为何要生下我!”捶打着自己,扯着衣裳,肌肤,好想把自己碎尸万段。
他瞧我已然控制不住,急忙捂住我的嘴,强行将我固住。“没事的,阿郑,没事的,你想想月娘为何会养一个疯女那么多年?你想一想……她不会有事的,她不会有事的……”
我自然知晓为何,因为她有用,我没用。
是以,自然知晓她不会有事。她若有事,怎么替月娘挣钱?
可是身子没事,心就没事了么?
纵然她没事,我就有用了么?我就合该因为自己没用而向月娘妥协么?
孤独徘徊在西瑶春阁的走廊里,看着一对对野鸳鸯在我眼前经过,耳鬓厮磨,搂搂抱抱。捅破窗纸,那幔帐内交叠的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彼此又是那般投入,那般欢快。
不禁令我想起正月十七,秀女们的恐慌与绝望,禽兽们的暴虐与狰狞。又想起官僚骑在我身上意图玷污时,抬眼,那无数禽兽般的笑,竟与美人望春的姑娘们笑得不谋而合,如出一辙。
走至香房,我在白眉神牌位下跪下。
我不明白,我一心信奉月老,世道却令我跪在白眉妖神面前。
我一心替秀女不平,却偏要我沦丧为妓女,成为金钱的产物。
我跪了一天一夜。
时间麻木了眼泪,冷风寒透了骨骼。
我终于想明白了。
曲妙问讯赶过来,诧异道:“果真是你啊,姑娘,你怎跪在这儿啊?犯了什么错么?”
我凉道:“我没有错。”
“没有错,那为何要跪在这里啊?”
我又凉道:“世道认为我错了。”
她没听懂,“这……怎么讲?”
我盯着那尊神像,“我降生为人,已被命运驱使。来到这里,又被月娘驱使。没人问过我是否愿意,竟要一味劝导我屈从。日日鞭挞我循规蹈矩,墨守成规,却还要我叩谢这副庇佑的嘴脸!”
曲妙迷惑不解:“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曲妙。”春葳在我身后道,“容她去吧。月娘说,银牙何用,心知肚明。谁都有个痴傻的执念。待她想清了,自会起来。”
我垂目好笑。对,她说的对!
颤颤巍巍站起来,春葳与曲妙忙过来扶我,被我推开。
外头蓝天白云,阳光正刺眼。我侧目凉道:“多谢两位姑娘好意,银牙心领了。”便扶着墙壁去见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