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矜倏然撩帘走进来。
我忙收起银锁,深深沉了口气。
“你好自在。”我不理她,她又问,“为何接近月娘?”
我无力道:“若姑娘过来就为说这个,请回吧,银牙无可奉告。”
“我不相信你能放弃阿黛的恨,真心真意对她。”
我依旧不语。
“若你能放弃对她的恨,永远不离开她。我可以把现下拥有的一切都让给你,我离开。”
我终于侧目,诧异看她,“你可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
眼底不禁挑起一丝对她的刮目与嘲讽,她怎么会知道。
饮水思源,为何月娘注定在上我在下,是因西瑶春阁是她的,她握着西瑶春阁的财政大权。而自我开始专研月娘,我就知道她如今把金库全权交付了林矜。换言之,我若是林矜,哪里还用的上这般费事与月娘摩拳擦掌,正是因为月娘不信任我,怎么折腾都摸不到西瑶春阁财政脉路,才能这般有恃无恐与我对阵。若林矜真把地位给了我,等同于是把月娘交在我手里。
她居然还道:“你要知道,你就算出去也是贫民百姓,你若留在她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亦可以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
我似笑非笑,“你就这么爱她么?”
她反问道:“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爱她,不正常么?”
我冷笑,“你言下之意,我是不懂知恩图报的白眼儿狼了?”
她扫出个默认眼神,不再作声。
有人说,爱到深处是愚蠢,看来这话一点儿也没说错。即使霸道如月娘,也有这么一个人愿意跟着她。
而我,竟连一个杨兄都守不住。不由苦涩一笑。
沉了沉气,我道:“也罢。那就说说吧,你那个耀眼女人。”
她傲慢道:“我没必要跟你说,你只要告诉我答不答应就是!”
我苍白无力地笑,“那你走吧。”
“你到底想怎样?!”她似乎被我的镇定逼急了,给了我满满的破釜沉舟,黔驴技穷之感。同时,也将月娘眼下的处境暴露无疑。
我疑问,“她这两天过的这般不好么?”
她沉默了,既而,眼泪莫名其妙掉下来。当天,她跟我了很多关于月娘,亦关于她的故事。讲的不仅动容,而且动人。
但我却没听明白,因为我怎么听,她翻来覆去都在说,月娘有情,只是那些情,不仅超越了男女边界,更跨越了仇恨的鸿沟。她似乎在说,月娘心底装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不是林矜,不是阿黛,竟然是一无是处的我?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甚至以为是她太荒谬了。我试探道:“你不会是……双凰吧?”
她一直哭着说话,听到这句终于抬头怔了怔,既而,一声不吭,扭头走了。
我方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是的,是她得了断袖之癖,不关月娘的事。
月娘这般轻视我,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到那个地步呢?
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在医室躺了两日,我一直在回忆林矜的那些话。尽管她有些话过于感情用事,但还是让我看到了月娘的艰难与不易。而且,这一次的事我着实没料到,如若因为一时冲动我当真失了清白,我们当初的赌约便生效了。她可以直接以此困我,白字黑字,我无话可说。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她居然没这么做?
但是,我最惦念的终究还是杨兄。两三日没回去,他该饿坏了吧?
日日闹着要走,女医偏就是不肯放人。终于趁江青与女医都忙碌时,我顾不得疼痛溜回小居,奔至门口,见他正在屋里那扇窗前痴痴的望,回眸看见我,双瞳抖了抖,似有莫大的委屈憋闷着吐不出来。
想起前头还堆积的账,我站在门口努力定了定。“对不起,这两日我有事,饿着你了,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去做。”
他依旧不作声,脸色复杂。
我闷头转去厨房做了一桌菜肴端进来。他闷闷地吃,怎么看都不像是三两天未曾进食的人。
想来,他大约以为我这三天接客去了,觉得吃一个娼女的饭有辱气节。
我道:“你走吧。”
他筷子一顿,未抬头,面目却僵硬。
我边吃边道:“院里有个叫甘九的姑娘很是机灵,把你带出去应该不成问题。抽匣内所有银两你都可以带走,用不完留给阿姐也使得。就不必惦记赎我了,你也赎不出来。能找到阿姐并给我讯息,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依旧未做声,脸色依旧,只是那双木筷悄无声息被折断。
我又给他拿一双新筷,看看眼下天色,“就明辰吧,我会让甘九到此接你,具体说词你们在仔细商榷一下,倘你今后要给我传信,依旧交给甘九。我已经没有别的盼望了,你能找到阿姐,让她阿姐给我递封信,就知足了。”想了想,又道,“不过,我折在哪里你切莫对她讲,横竖我是回不去了,何苦再让他们为我担心呢?”
杨兄一直默默听着。
“能告诉我为什么么,日日挨打,居然还不愿意走了。当娼女就这么好么?”他声音甚沉,沉到每一个字似都压着千斤心事。
我淡淡一笑,“或许吧。”
他抬眸盯我,那副猫咪的神态又化作老虎的阴沉。
我想了想,一边云淡风轻吃菜,一边夹菜给他。“多吃点儿吧。这大约是我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了,你好好保重。”
听我这么说,他更加不吃了。冷道:“都说,富贵权势改变人。你在妓院变得这么彻底又为什么?”
“啪!”手底下的瓷盏被我扔个粉碎,“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连你都对我撒谎,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扒开的现实一个个那么肮脏!你们无所不用其极的欺骗,玩弄,作践,又为什么!”说完,我把他那碗饭亦摔碎,“不想吃就别吃了!”
他眼眸顫了顫,少了几分咄咄逼人。
我亦冷静了一番。
“有些话,讲出来没意思。为了你,我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我虽不求你赎我,你也要好自为之。倘若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辜负一个女人,做一件恶事,我管你是谁,就算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仰头看着我愤怒的模样,一时没了声音。
我起身要走,他紧紧拉住我的手,“阿郑,你怎么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段时日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还是我的阿郑么?”
我顺脚踢开那一地残屑,凉薄道:“我几时成了你的阿郑?你又是我以为的那个杨兄么?”
他依旧不肯放开,手腕都被他抓疼。我怒道:到底想怎样?!”
“我买!”
我诧异,“你说什么?”
他道:“你不是已经开始卖了么?我买。只要你愿意,我买你……”
“啪!”翻手,我狠狠赏他一巴掌。甩掉另一只手,不顾他错愕在那儿,径直出了房门。
重新回到二楼舞池,望春的姐妹们都怔怔看着我走到花妈妈身边,花妈妈也怔了。
我视若无睹,冷漠道:“妈妈几时开曲?”
她道:“姑娘伤势可好了?”
我看看自己,想想衣裳底下的鞭伤。冷漠道:“隔着衣裳,不妨事。”
“那姑娘今日为漫裳伴曲吧。”
我又看向漫裳,“姑娘打算跳哪一支舞?”
她呆怔着,“彩……彩云追月。”
我上下打量一番她,“姑娘换件衣裳吧,彩云追月舞步温柔,舞姿空灵,这一身过于风流了。姑娘那件浅黄色纱缎飞扬起来最好看。”
“啊?……哦,我换,我现在就去换!”她赶忙去换衣裳。
我又回眸对花妈妈道:“既然漫裳姑娘跳彩云追月,今日的布景是不是应该调的更鲜亮一些,视野开阔则更显清流。”
花妈妈道:“姑娘提醒的很是,不如姑娘去底下指教他们一番?”
我想了想,漠道:“不了,我此刻的心情配不了彩云追月,我需得去冷静冷静。”
看着我落寞的背影,她们都有些迷茫。仿佛似看什么看不到顶的云彩,处处小心翼翼。
陪漫裳一曲作罢,我心境稍稍缓和了些,便未让花妈妈叫价,去粉蝶轩赔罪。
绮罗在门口,林矜在屋内帮月娘梳妆。我走进去,“月娘,银牙前来赔罪。”
她冷冷未做声。
我又道:“月娘,银牙前来道谢。”
她还是未做声。
她未做声,我却不能一直跪着,她不喜欢旁人可怜巴巴的。
我梳妆技术不佳,只得。
不过,她一向不会日夜颠倒,难不成,竟气了一个晚上?
鉴于我梳妆技术不佳,只得静静坐在案前等她。案上摆了两个盏与两个壶。琉璃盏旁是茶壶,苏陶盏下却是酒壶,我不懂,她这是想让我做抉择么?
我拿过茶壶与苏陶盏倒了一盏,这茶却是红色泉液,犯着酒香。我更加迷惑,既然是酒又何必要用茶壶盛呢?于是又拿酒壶倒琉璃盏,却是绿茶。我更加迷惑。
恰时,她已梳妆完毕,茶水看也未看,便双双拐道出门,将我撇在屋子内。
只是,穿过我身旁那瞬,我竟感觉到她身上非比寻常的寒气与决绝,像弯刀一般划过一道令人想不明白的惊悚。
我知道这次她生了大气,我从来都没有权利生气,既然气了,放纵了,还未给她脸面,这个霸道又爱脸面的人定然是要还回来的。
不禁端起茶抿了一口,一口便让我喷了出来。这茶竟苦得令人说不出话来。
下意识捧那苏陶盏内的酒压一压,那竟是一盏甘烈至极的酒。仿佛内腑便是酒窖,这甜液便是火苗,一入肚腹便“轰”得着起来,冲得脑筋豁然一懵,转了几转。
我迷惑地很。但眼下口里发涩,也只得将这盏酒干了。
“好吃么?”我揉着脑袋瓜回眸,见月娘竟然在门框边冷冷站着看我,眼神间的失神竟显得诡异。
我更加迷惑,“这是什么酒?好烈!”
她抿唇笑了笑,笑得更加诡异,“是么,你喜欢么?”
我说不上来,入口虽好,但酒劲儿委实浩大,自从吃了它,内腑的灼烧就没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