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匆忙洗净风尘换上女装,正好,李伯已经调好草料,还特意炒了一盘自己都不常吃的鸡蛋,随我奔去那南北路。
然,当我们再次返回南北路,前头竟没了我说的红衣大叔与病马,但芊芊却在路旁坐着。一双媚眼望向青田似在想心事,使那头长发没了簪花桎梏扬进风里,竟显得那般窈窕飘逸,楚楚动人。
“芊芊!”我不假思索奔上去,心头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就知道,白衣哥哥不是坏人,他肯定能把你追回来的!吓坏了吧?快让我瞧瞧,除了脖子还有没有哪里伤到?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还有那个红衣大叔,他们人呢?”
她却因我的发问眸子愈见冰冷起来。
我纳闷:“怎么不说话啊?莫非那个蒙面人欺负了你?”
她仍是一声不吭,眼睛流转在我脸上,似乎在想些什么。
想来,如此标致美艳的女子站在眼前难保干净。我一越而起,怒问:“他真的欺负了你?”
她涩然一笑,终于垂眸不看我,声音寡寡:“没有,他们没想伤害我。”既而,依旧望向青田发呆。
我长舒口气。听她的语气,总觉得里头含着遗憾似的,不由纳闷:“那是怎么了?是不是也吓着了?”
她又不睬我。我只得笑着把食盒拉过来,安慰她:“没关系,你看,李伯做了好吃的,来,压压惊!”只是,我是真吓坏了,木筷递上去手却在发抖。
她一向眼尖,看我吓成这样还在安慰她,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是你吓坏了吧?没关系,你吃吧。”
我收了笑:“怎么了?你看起来不甚高兴啊?”
“我没事。”微微一笑,另绕过我低着头走了。
李伯也诧异,“芊芊丫头?”
她失魂落魄走至陷坑坑沿,便在那儿定住。让人瞧着,总觉得有座冰山即将融化成骇浪了一般。
她竟道:“落落,你是来找那个大胡子的吧?指望他给你当姐夫?”
我懵然点点头。对她所问,愈发不明所以。
“哈哈哈……她竟诞笑起来,双瞳忽而仇怨得似那星月夜里灼灼泛光的湖,“要让你失望了,他们都走了。那个大胡子还道,他才不会给个这个傻子当姐夫!”
我愣了一愣。继而,确定她说了什么,又傻了一傻。
“芊芊丫头,你这是怎么了?要是吓坏了咱就回家,李伯给你们俩叫叫魂儿也就好了。”李伯站一旁看了半天,本想着姐妹情深或许要抱头痛哭不好打搅。不想风云变幻竟是这般流转,难得打圆场。
芊芊却不肯领情,冷冷瞥他一眼道:“哼,您老也觉得她是傻子了?”
又一记骇浪拍上面门。
“芊芊!”李伯亦气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二丫头!你难道不知全村属她最维护你么?你怎能对她说这么过分的话呢!”
是啊,我不懂,她是怎么了?我们朝夕相对,一起长大,她怎么偏说了这么句话。
“向着我?”芊芊冷笑着自问自答。“哈,没错,她是向着我。是以,我才是傻子!我才是傻子……我怎么这么傻?这冰冷之世,焉得有情。呵……哈哈哈……”说着说着,她竟落了泪,继而摇摇晃晃进村去了。
我更加不明所以。一帆黄土随冬风刮开我的呆滞,凝着她的背影,我心头地诧异无法言喻。
李伯忙过来抚着我的背,竭力想哄我倒一倒。“二丫头,二丫头,怎的,真就为了一个吓坏了的丫头哭鼻子?哎吆吆,我竟不知道,你还这么心胸狭窄呢!羞不羞?羞不羞啊?”
我涩然笑了笑,避开李伯的手。
李伯不懂。我是心寒,却更是心疼。
芊芊不似阿姐,从小便没有爹娘亲人庇佑。自她逃难至了清水弯,村里人便觉得她天生带煞,不肯待见。
一路长成玲珑剔透,窈窕淑女,多少诋毁谩骂,羞辱责打,不曾叫苦抱怨过一字。多少孤立无助,漫漫长夜,亦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竟在此时,她哭了?
这般绝望失魂,孤孤零零的模样。我诧异,究竟是发生了怎样不可描述的大事,才能让如此坚强的姑娘掉下眼泪呢?我猜不出,真真猜不出。
李伯还想劝什么,我道,“李伯不用说了,我没关系。兴许是她冲那个白衣哥哥问终身被拒了吧。这么个标致聪明的人被拒绝,被摆布,被劫持,我还能说什么呢?便如你所说,我应该庆幸,庆幸那红白双侠放过芊芊和阿姐,否则,将他们领回家也是祸患。”我涩然笑笑。
李伯默了默,拍拍我的肩。“没关系,如雪的相貌就算放在女人堆里也是拔尖的,她又善良矜持,不争不强。就算进入后宫也不会有大祸患的。”
“李伯说的是。”我粉饰一笑。
李伯道:“乖!咱回家,回家给我抄典籍,是福是祸都当没发生过,明儿李伯陪你过节!”
我故意凝眉:“又抄典籍啊!典籍那么厚一本,你还非要我横平竖直给你抄,那得到啥时候去?”
“那就抄野传!”他见草料没用了,便顺手倒入青田。回眸,见我劳心劳力挖的那长颈瓶般的陷坑依旧,不由一叹,“唉!罢了罢了,你说你这丫头,今儿都十四了还不消停,你爹娘不是说上元节前定要回来么?那还是赶紧把这坑埋了吧,否则让你爹娘掉进去,那你这一年都别想好过了!”
我无奈笑笑:“说得也是。下午再填吧,忙了一早晨还没吃饭呢!”忽而想起什么,不由挑眉指指那盘鸡蛋,眼放狡黠,“李伯……”
李伯眼神却更狡黠:“想吃啊,可以啊,我做了那么多灯,吉语可都还没写呢!”
我瘪他,他却得意地哈哈一笑。
我知道,他其实是想逗我开心。反正成全他的无耻与我也无伤大雅,便抱着草料盆,随他回家去了。
吃罢晌饭,我便拎着榔头回到南北路填坑。
想着昨儿是挖坑才惹了那诸多麻烦,今儿既是填坑,那诸多麻烦应该都会被填回去吧?
只是填了一下午坑,路上竟一人也没见。旁人不见,大约是在等明日过上元节,可阿爹阿娘不过是给阿姐找夫婿,成与不成的,怎去到现在还没回来?不免有些担忧。
渐渐,太阳落尽,几片红云与蓝天齐飞,妆成懒懒散散一条紫霞留与天际,这坑终是让我给填完了。
我擦了把潮汗,仰头欣赏流霞。
我最喜欢欣赏这等纯洁之景。虽然这景看起来宁静得令人寂寞,但正因为寂寞,才美得纯洁。
清水弯一冬都没见过这样清澈的紫空,原以为见不上了,不想竟在冬尾竟挂了上来。莫非,是要来倒春寒了么?
忽而,几点粉红在那空中飘零,我顺手抓住,原是两枚被风干的粉色小花。瞧这花的形状,我比照着空色思索,是什么呢?梅花?杏花?桃花,梨花……终于想起,不由欣喜,“原来是海棠啊!”拂去其上浮土将它撰入手心,我叹息道,“唉!难为你跋山涉水找到我,我带你回家。”
正预备拿上榔头回去,忽听得身后又是马蹄声“哒哒”而止。
转身,青田掀起微风之荡漾,一清朗男人坐在马头垂眸瞧我。玄金衣袍,身姿伟岸,模样端正,一双精致宽广的凤眸合衬着脸颊挑起淡淡的自信俊逸,映着自北而南的长风,在那霞光底下。
我仰头看他怔愣,他俯首瞰我亦怔了瞬。
便听他轻轻微笑道:“敢问姑娘,前头是何去处?”
我道:“清水弯。”
“哦。”他半阖着凤眸,嘴角略略舒展,有意无意地看向我的榔头。
我方知挡了人家的路,赶忙侧到一旁,不好意思地笑:“失礼失礼,挡了公子的路了。”
他似笑非笑伏在马头,“这等粗活为何不找人来帮你呢?”
我轻轻一笑:“谁让这坑是我自己挖的呢?自己挖的坑自然得自己填。”
“哦。”他了然道。
我觉得奇怪,听口音,他不是我们邺城人。清水弯一向是官匪不屑,只剩我们这群穷佃户。今儿是怎么了?从早到晚,竟见了四个一辈子也难见的人。关键,明日还是上元节,怎还有人踩傍晚而来?不由纳闷道:“公子是来走亲戚么?怎来的这样晚啊?”
他想了想:“啊,我只是路经此地,见天色已晚想找个客店歇脚,可是,前头应该没有客店吧?”
我诚然道:“嗯,我们村小没有客店。不过,我们村长人倒甚好,从不赶客。加之,明日是上元节,他更不会将行客耽搁在路上。进村第一户大槐树旁,便是村长家,公子不妨去看看。纵然有个万一不留你,他也会为你指明客店去向,我其实不大会指路。”我不好意思笑笑。
他看了看前头,微笑道:“知道了,多谢姑娘指点。”
我微微一笑。又问:“公子尊姓大名啊?”
他想了想,抬头望那纯美流霞,似乎也甚是喜欢,随之一笑道:“夕华,苏袭华。”
“是么?”我应着他的名字看看他,竟没察觉,适才还觉寂寞的霞,自他站在底下,衣发被风掀动,凤眸与唇角齐挑,一副身躯仿佛正与流霞齐飞,英俊潇洒间,真实而又绚烂,竟再也不觉寂寞了。
看来,这外头世界也并非我想象中那般黑暗。若全都是像他这样的公子,倒真是可以去领略领略。情不自禁道:“真是好名字!”
他又道:“那姑娘芳名呢?”
我羞了羞,不好意思道:“紫落,郑紫落。”
他一怔,又抬眼望那半壁紫空,似乎没想到我的名儿也会如此应景。这我没办法,谁晓得阿爹当年是如何想的。嘿嘿……
不敢再答话,羞怯怯为他让了一条进村的路来,他便微微俯首施谢,催马进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