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与南诏的边界,大渡河畔,一座掩映于山脚普通小镇的府邸中,侍卫、仆从们进进出出,匆忙地收拾着东西,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书房内,六位身着南诏国戎装的副将恭敬立于两旁,正一一向端坐于上首书桌前的一位穿着白色锦袍的年轻人禀报着军情政务。桌上,满满一桌子书籍及通关文牒,还有几个包袱与锦缎盒子,盒子一看便知是放置将帅印玺的。
“都督,”一位二十五、六岁的绿袍将军呈上手中文书道:“这是会川境内留守的将士名册及阶品安置,以及区域分
布联络点。”他是会川都督帐下第一副将,白家人,名段君尧。
“这是西郊盘转的店铺账册和接收掌柜名册,还有东郊供军需物资的几处庄子的留守安置名册。”另一名十八、九岁的红衣小将也呈上了几本册子。他叫赵琦,也是白家人。
另一名年约二十二三的白袍将军出列,也呈上几本册子,道:“这是俘获的奴籍工匠和艺人名册,以及收缴的财物、地契,留下的奴隶是卖是留归周军将安置,不在此列。”他叫杨忠义,是西京大家族杨氏子弟。
“本月收服的青乌部落缴获的武器、财物、史卷及书籍也已登记造册,请都督过目。”
“段军将转呈的折子,拟定了替补的文职官吏,调回的武官名册也在此。请都督尽早定夺,明晨段军将派人来取。”
“唐军派出使者为都督践行,今夜于醉月楼设宴,这是帖子。”
被称为都督的白袍男子,年约二十四、五岁,面如冠玉,肤如凝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叫尹志斌,是当今南诏国尹太后的亲侄儿,即南诏王劝丰祐的表弟。因年少时就与父亲及五位兄长征战沙场,勇猛过人,且足智多谋,立下战功无数,年仅十六便被赐名“蒙国栋”,赏波罗皮。波罗皮即老虎皮,有大功者才会被赏赐,而这并非任何人都能拥有此殊荣。因此,年纪轻轻的尹志斌南征北战,大小战役从无败仗,未满二十便已名扬天下,成为南诏国赫赫有名的战神。如今,被南诏王直接授命封为会川都督,背井离乡驻守大唐边境已有六年了。
望向各位副将手中的账册和文书,尹志斌露出一丝苦笑。近日来公务繁杂,太多的人员调动及军政事务已让他忙
得焦头烂额,几日几夜不曾合眼了。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做了个手势,示意身边的人接过。
他的身旁,是一位年仅十七、八岁的玉面小将,叫陈敏,是尹志斌十六岁时从战场上救下的汉家孤儿,既是他的贴身护卫,也是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异姓兄弟。陈敏上前接过众将呈上的账目名册,恭敬地退立一旁,放在离尹志斌最近的地方,轻声嘀咕了道:“唐人转性了?以往请都督到怡红楼赴宴被拒,今日改醉月楼了。”
“不去。”尹志斌剑眉微挑,冷冷回了两字。
“都督,”呈上帖子的副将面泛难色,小心翼翼地道:“您都推了几次了,是否会引起唐军不满?要不………”他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不满?”尹志斌冷哼一声,不悦地道:“唐人视南诏为蛮族异类,不通礼仪,毫无尊重可言。明为邀约赴宴,不过暗藏祸心,阳奉阴违,何故惧怕?不去。”
一旁的陈敏机灵,见主子面色不悦,忙对那副将使眼色道:“都督自有定夺,还不快去打发了。”
“是。”那名副将识趣地退了出去。
众副将面面相觑,均不敢多言。等待了一会,尹志斌把急需处理的政务处理完,又交待了些事务,众人便纷纷告辞离开,各司其职去了。
众人走后,尹志斌让陈敏收拾出书桌,自己用心看着副将们送来的账册及文书,挑选出待办事宜并记录下自己的处理方式,不知不觉便过了两个时辰。桌边的陈敏一边给他磨墨,一边望着他写好的一份份文书,又看看他憔悴的容颜,不免心疼起来。因为接到王命要撤兵回西京,许多政务、军务都急需处理,他的主子已不眠不休熬了许多天,在外人看来虽然依旧俊朗飘逸,可是对于他这形影不离的异姓兄弟来说,他的疲倦和消瘦是掩饰不了的。陈敏放下墨条,走到门边向门外的侍卫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就有两名侍卫端着新沏的茶水及几样点心进来放在下首的案几上,然后迅速退了出去。
陈敏取出茶盘里的茶盅,倒了杯热气腾腾的香茶,转身走向上首的书桌。还未开口,就见尹志斌已停下了手中的笔放到一边的笔架上,长舒一口气,靠向了后边的椅背。只见他皱了皱眉,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揉捏着眉心及额头,星眸半闭,一副疲倦慵懒的模样。
“要回房歇息吗?”陈敏递上茶盅,关切的道:“折腾了几天,再不歇会,明早恐怕不能起程了。”’
“是有些累。”尹志斌接过茶盅,吹了吹,轻呷一口,无奈地道:“先等子青回来再说。去弄点提神的药茶来,我到花园走走。”放下茶盅,起身向外走去。陈敏紧跟着退出书房,
拉好房门,陈敏叫了一名侍卫过来,低低声嘱咐了几句,便向尹志斌追去。花园是汉家园林建筑风格,有水榭山石、花圃藤架,一条碎石小道沿着墙角零星开出几朵桃花的桃树通向前方的钓鱼台。正中是莲花池,池中立着几支干枯的荷叶杆,一旁芦苇丛丛,柳絮轻飞,几只寒鸦时而游向水面,拍拍羽翅戏啄浮萍,时而隐入芦苇丛中,好不悠闲。
一进入花园,陈敏便看到了那背着双手踱步于桃花树下的一抹白影。他走得极慢,乌黑的长发垂于脑后,在风中轻轻飞扬,几朵淡黄色的柳絮飘落在他发髻边上,随着耳边轻扬的发丝,衬着刚毅俊美的脸庞,显得格外飘逸俊秀。英俊儒雅的他,身材高大挺拔,既有书生的温文尔雅,又有武将的刚毅不屈,本是威震八方的战神,卸下铠甲后倒不失为汉人眼中风度翩翩的美男子。紧跟在他身后,陈敏没有多话,忽听尹志斌淡淡地道:“西京该暖了吧?蜀地无风也冷,西京却是桃花开遍,想必是不冷的。”看似无意,却不知是对陈敏还是对自己说的。
“暖了。你怎知西京的桃花开了。”陈敏诧异地道:“前几日周子青接到士曹【士曹是掌管官吏调遣的部门,是南诏国行政机构的六曹之一】的调令,信使说西京已暖,山茶和桃花都开了。”
“梦的。”尹志斌薄唇微扬,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陈敏,大有“你信吗”的意思。
“梦的?这也太。。。。。。”陈敏有些无语了,他顿了顿又道:“周子青被调任龙首城军将。”
“嗯,很好。”似乎在意料之中,尹志斌没有表现出很意外。
“你的计策成功了,王家开始拉拢他了。”
“不够,得想法把杨忠义和段宗榜也推上去。”
“龙尾城归王家管辖,西京周边多是王家势力,怎么安置?”
“杨忠义有家族势力,可以放西京,段宗榜实力非凡,但家族势力平平,最好给他谋到永昌节度使帐下,好方便日后行事。你暗中联络二哥,请他让大哥上点心。”
“那位二爷还不是内阁大军将,职权与你相当,能行吗?”大军将是南诏国最高级武职官员,类似于中原王朝的大
将军,官阶如同宰相,共有十二人,能参与南诏王的议事活动。
“他在朝内,我在朝外,能比吗?”
两人边走边聊着,不一会就到了莲池中央的凉亭内。那里,早有两名侍卫在亭内石雕圆桌上布置好茶水和几碟点心,还有一套银质雕花茶罐,恭敬的站立一旁侍候。尹志斌挥手示意二人退下,与陈敏一同坐在桌旁。陈敏伸手拿过一个银杯倒了杯药茶递到他面前,又给自己到了杯绿茶,然后拿起点心就吃了起来。
尹志斌俊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他的心情大好,连日来的疲倦顿觉清减。将银杯中的药茶一饮而尽,随手取过一块点心正要送入口中,突然目光一滞,呆住了:那是一块花状点心,有五个捏制出尖角的花瓣造型,夹杂着粉红色的桃花花瓣碎屑,色泽淡粉,略凹,正中是一粒花生,宛如花蕊,边上撒着白芝麻粒,如同蕊头,整块点心就是一朵桃花。桃花,又是桃花,这块漂亮且散发着淡淡花香的点心勾起了他的无限遐想。几日前,他在书房整理公文,因感困倦伏案小憩,竟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骑着白马踏雪,误入了一片桃花林,青山远黛,湖光万顷,是一处很美的佳境。一位身着白色绣花锦裙的妙龄女子,正轻移莲步在漫天飞舞的桃花雨中翩翩起舞。那是一张极其姣美的面容,不施粉黛,丽质天生,娇小婀娜的身姿如仙似狐,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大蝴蝶,于花树间灵动地飞舞着。待走近一些,他发现她那俏丽的容颜及一双美目似曾相识,却又不记得哪里见过,只是甚为熟悉。忽然,天地骤变,斗转星移,那美人已如天仙般从桃花林中飞过,落入姹紫嫣红的百花园中,与百鸟齐飞,于花间畅舞,好一幅绝艳美景。远处的宫殿金碧辉煌,殿门上方的匾上写着篆书“轩辕”二字,那是传说中的轩辕仙境吗?一路跟随着她,见她灵巧地翻过荷花池中的汉白玉石栏杆,走到阁楼前的天台上。她发现了那把镶嵌着宝玉的古琴,便坐下挥动玉手弹奏着美妙动听的曲子。他的心被牵动了,竟不由自主的取出腰间的玉笛,和着她的曲调,边吹边向她走去。望着她那精致姣美的脸庞,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这不是他少年时一直护着的小公主蒙丽娜吗?那个封号“长和”的前朝公主。四目交接,他的眼中满是惊愕与柔情,将她拥入怀中并告诉她,他回来了。眼前的美人儿似乎早已知晓他的身份一般没有疑虑,也没有推开他,而是乖巧柔顺地偎依在他怀里。他们一起谈诗论画,一起游山玩水,在那虚幻缥缈的仙境中留下一抹抹双宿双飞的丽影与美好的回忆。谁知好景不长,就在二人情浓意浓,如胶似漆时,战鼓响起,天地骤变,他不得不离开。就在他回头看向天台上的美人儿时,天崩地裂,那一抹白色已坠向灰暗的深渊……….
“六哥,你怎么了?”见尹志斌看着手中的点心发呆,时而惊喜,时而惆怅,许久没回过神来,把个陈敏吓得不轻。
他焦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急切地唤道:“六哥,六哥………”
尹志斌一惊,猛地回过神来,见陈敏那焦急的模样,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道:“怎么了?”
“你刚刚怎么了?”陈敏又急又气,道:“我还以为你中邪了呢!”
意识到刚刚自己走了神,尹志斌先是有点不自在,随即便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把陈敏惊得莫名其妙。他的这位主子是怎么了?很想探究,但主子不说,他一个下人能问吗?就算两人关系再好,有些规矩还是要遵守的,也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选择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