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拉是一个地地道道,老老实实的农民。
他年近半百,干得一手好农活,喊得一声响亮号子。胡乱唱得几句山歌,脑袋瓜子机灵,身子骨硬朗,手脚勤快利索。念完小学,读过初中,初中念到一半,被老母亲揪回家去,种地娶妻生孩子。
天文地理,古往今来,王侯将相,野史逸闻,都懂一点,就懂一点。年轻的时候也跟着几个阴阳先生胡乱学过一些念咒语、鬼画符之类的花招。明白些风水,知道点地理,经常自封活字典掉些破书袋和旧渣渣,在村子里的晒谷场上冒充地理先生和说书先生,说些糊弄鬼和糊涂蛋的话。
日子虽然过得平淡,倒也有点小滋小味。每日下地伺候庄稼,在地里抡上一天的锄头,挨到日落西山,优哉游哉,荷锄归家。半路上顺便割一抱猪草,回家拌上玉米面给三头二百来斤的猪吃。
晚饭是三碟小菜,二两小酒。喝到微微眩晕,就此打住,然后吃一大碗白米饭。
酒足饭饱之后,洗了脸,冲了脚,换上轻便的千层底黑面布鞋,背了两只老手,仰着头,哼着小曲儿,往晒谷场上游一圈。和左邻右舍摆几通龙门阵,闲扯个把小时,慢慢地踱回家。往床上一挺,呼噜打起来,一觉睡他个天大亮!
四十九个年头也就这样一天天的过来了,潘德拉倒也过得衣食无忧。
身边有一个四十八岁的老妻,名叫李兰。
膝下两儿一女。女儿最大,叫潘小芹,二十六岁,远嫁百里外的翁家寨,生下一个小外孙女。
大儿子叫潘武,二十四岁;小儿子叫潘文,二十三岁。两个儿子因为贪玩,又不肯用功,读完初中就不读了,回家干活谋生。
潘武在村里的合作社上班,帮着合作社的老王卖农药化肥种子之类的东西,隔三差五开着小货车去县城拉货。
小儿子潘文脑子有点迟钝,但是有一身力气,人也老实,好使唤,每天跟着潘德拉下地干活、割草喂猪。
两个儿子虽然没有多大出息,但是兄弟和睦,对潘德拉和李兰又孝敬,潘德拉也基本感到满意。
只是有一点,两个儿子都还没有娶妻,导致潘德拉都快五十岁了还没有抱上孙子,这让潘德拉经常感到郁闷和着急。
他催潘武不知道催了多少次,那小子愣是不着急,至今仍然单身。潘德拉心中有怨气,但又不好无缘无故撒在儿子身上,就常常在村里的晒谷场上发泄一通。
别人听他反复抱怨都听烦了,就对他说:“老潘,你怎么还不知足?你儿女双全,两个儿子都孝顺,你女儿又生了一个小外孙女,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你还整天抱怨个球!”
潘德拉一听这话,就白了那个说话的人一眼,“我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两个小孙子,每天换着抱都抱不过来。我哪里有孙子抱?就一个小外孙女,还离得那么远,你要我跑一百多里路去抱?”
别人问他:“潘德拉,你怎么这么着急要孙子?难道你还怕抱不上孙子?”
潘德拉说:“孙子是什么?是一个家族的血脉,是希望!要是看不到孙子出生和长大,那就很遗憾了。
这就像我们这些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民一样,辛辛苦苦种地图的是什么?还不是希望看着自己撒下去的种子生根、发芽、结果,然后再生根、再发芽、再结果?这样世世代代地传下去,就足够了。
要是连一个根都没有,忙了一辈子什么都没有看见,那还有什么意思?孙子身上包含着的,不单单是生命的延续,还有整个家庭的希望。你想想,哪一个人不希望自己子孙繁荣?除了这一点,他这一辈子还能留下什么?”
潘德拉的文化比在场的大多数人都高,他说的这些大道理许多人都懒得去理解,所以都不以为然,相顾着笑一笑就略过去了,仍然拣一些轻松的话题来说笑。
有人就说:“那不对啊,你已经有了一个小外孙女,按理说都有后了,怎么还这么着急?”
潘德拉知道那个人故意调侃他,就不和他较劲,说:“外孙女再好,说得不好听一点,那是别人家的种。我要的是我家儿子留下的种,看我潘家的血脉从我儿子这一辈传下去,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无穷无尽。自己的种子要在自己的土地上开花结果,落到别人家去,姓不是你家的姓,以后祭的也不是你家的鬼,虽然得了几声外公叫,可终究还是别人家的,那还有什么意思呢?现在我的两个儿子都还没有结婚,我能不着急吗?”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有人就和他开玩笑:“老潘,你这么着急,那你还不赶快催你家潘武潘文,让他们赶紧结婚生孩子?你再不催,怕等到你的小孙子生下来的时候,你都已经睡到泥巴里面去了!”
农村人摆龙门阵时说话无所顾忌,只要不太过分,大家都不会较真,所以通过假装发脾气和小打小闹来报复乱说话的人也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的。
潘德拉听那个人说完,就猛地站起来,脱下一只鞋,用力向那个说晦气话的人扔过去。
说话的人早就料到他会放出这么一招,提前站起来闪到一边去了。潘德拉的鞋就飞到远处去了。一群打赤膊、光脚板,在场上打闹的小孩子早就抢在潘德拉单腿跳过去捡鞋子之前抢了鞋,举在头顶上挥舞着,嘻嘻哈哈游鱼般穿梭于坐在晒谷场上的人中间。
潘德拉就一边跳着一边指着那群顽皮孩子骂道:“小兔崽子,快把老子的鞋还回来,信不信老子在你们每个人的小屁股上都留下几个大红手印!”
身后的人听见了,就笑着说:“老潘,就你这凶神恶煞的样子还能当爷爷?你应该先提前练习练习如何带孙子,再让你儿子娶媳妇生孩子,不然你孙子要是知道有这么一个凶巴巴的爷爷,怕是都不敢生下来!”
潘德拉就像一个瘸子一样在打谷场上跳着,一边追赶那群孩子,一边把声音甩回来:“你小子懂个屁!孩子不听话,就该骂,该打,不然长大了就管不了了。”
场上的人看见潘德拉狼狈的样子,都哄笑起来,有人趁机火上浇油:“老潘,你别说大话。你现在连这帮娃儿都管不了,还被他们兜着圈子耍,以后怕是要被自己的孙子当猴耍!”
全场又是一阵大笑。
潘德拉跳不动了,就停下来,把光着的脚放在另一只鞋背上,叉着腰,喘着气,来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金鸡独立,一边喊那几个拿了他的鞋子的孩子的爸妈,让他们管管孩子。
小孩子们被家长们大声呵斥几句后,就游到潘德拉前面,隔远远的把鞋扔还给他,又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潘德拉弯腰捡起鞋,一边用手拍鞋上的灰,一边说:“当猴耍就当猴耍,只要能见到孙子,我就满足了。再说,我老潘是窝囊的人?保准把孩子教训得服服帖帖的!”
又有人问他:“对了,老潘,你不是说你年轻时候跟先生学过算命吗?你有没有算过你有没有这个福气?有几个孙子?”
潘德拉把鞋穿上,走到众人边上,说:“这还用你说?我早就算过了。”说着对大家竖起了三个手指头来,“最少三个孙子!而且我是有福气见到孙子的。就算我活不长,也能在归西之前抱上孙子,这样一来我这辈子就算功德圆满了。”
一个人说:“你就不怕阎王爷提前把你勾了去?那样就抱不了几年的孙子了。”
潘德拉哼了一声,说:“他爱什么时候勾就什么时候勾,死对我来说算个屁!”
“你说得轻巧,难道你就真的不怕死?”
潘德拉突然眯起眼睛笑起来,慢悠悠地说:“说是这么说,说不怕死那是在吹牛,谁不怕死?但是嘛,这个问题又要分情况讨论,有的时候人是怕死的,可是有的时候又根本不把死当一回事的。”
大家听潘德拉这么一说,就知道他又准备卖弄学识了,有人在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说:“你又来了,显得你懂得比我们多,好像你连死是怎么回事都搞清楚了一样。”
潘德拉突然收了笑容,睁圆了眼睛,很严肃地说:“我说的是真的!这可是我想了好多年才想明白的,你们听我慢慢道来。
你们都知道,死是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放你活过五更。该你死的时候,你怎么都得死,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不该你死的时候,你就算刻意去寻死都死不了的。什么时候死,怎么死,死在哪里,这些都是命里面带着的,是预测不到,也无法改变。
以前我听过一个笑话,还是真事。说是有个七十多的老头,有五个儿女。他的儿女心黑,想着他尽早死了,好分了他的家产。他果然得了重病,呜呼哀哉,没气了。儿女们就把他装到棺材里,准备过几天埋了。可是到半夜的时候,他又活过来了,说是见到了阎王爷,阎王看他还有几年的阳寿,又把他送回来了。没过多久,病又重了,又死了。儿女们又把他放进了棺材,可是到半夜他又活过来了。就这么死了几次,又活了几次,死了活,活了死,后来不死了,又活了好几年,把他那几个儿女气得啊。可是人家就是命大,死不了,连阎王爷都要把他从地狱送回来,你们说,这难道不是他的命吗?
所以啊,死这件事情是有定数的,谁都改变不了。可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又都看不清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所以会怕。可是有什么好怕的呢?该吃吃,该喝喝,到时候了,就像去赶集,到集市上凑了一回热闹,买完了东西,到点了,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也别留恋什么。腿一伸,眼一闭,就这么简单。”
有人没听明白,就问他:“你把死说得这么简单,那你刚才怎么说人有的时候怕死,有的时候又不怕死?”
“我这么说是因为存在两种情况。”潘德拉说,“第一种情况是,你还有很多该办的事情没有办完,就已经死了。这种情况最可怕,人也最怕死,因为没有把该办的事情办完,那是要带着后悔死啊?这种情况,谁不怕死?谁不想再多活几年,把事情办完之后再死?第二种情况是,在你死之前,你就已经把所有事情办完了,没有留下什么遗憾,可以安安心心地走。这个时候谁还怕什么死?该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活一天赚一天,死了也痛痛快快!”
“老潘,那你说你是属于那种情况?”
“不单说我,我敢说,”潘德拉拍着胸脯说,“在坐的所有人当中,没有一个不怕死的。为什么呢?因为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办完啊。我怕死是因为还没有见到孙子,成天提心吊胆的,希望阎王爷让我多活几年,好歹让我见到孙子呀。而像我们这些人,能够安安稳稳,不带一点遗憾走的人,根本没几个!”
本来是有点严肃的话题,但是因为潘德拉在说这些的时候太过于正经了,大家平日都看惯了潘德拉没正经不着调的样子的,现在见他突然严肃认真起来,都觉得好笑,就哈哈哈地笑起来,把刚才严肃凝重的气氛都冲散了。
潘德拉也不管别人为什么笑,说完这一通话,又蹲下来,和周围的人扯别的话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