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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的眼角捕到一只小虫。这只黑红相间的小虫,谁也不知道它是采用什么方式,来溜进这座素以整洁和豪华为特征的宅第的。但它明显地迟疑,它纤长的足,也是一半赤红,一半漆黑,犹豫在织花的地毯上,不知往何处走。它可能嗅到了一丝危险的信号,直觉告诉它,这看似繁花似锦、雕龙画凤的华屋并不是它所熟悉和能掌控的环境,窗外才是,有湿润的泥土,肥沃的绿叶和清新的空气。但它忍不住探究的好奇,又壮起胆子,往莫测的深处走去。

我何必怜悯那虫子,难道我现在的感觉,不是和这只类似天牛的小虫一样吗?在误打误撞进入一片陌生天地后,我并不知晓前方我所面临的,将会是什么。在华贵装潢的屋里,我不止一次地感觉到,夺门而出的冲动,觉得自己无法面对,难以驾驭。但愿可以生出虫子一般的薄翼,一飞了之。

然而,我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闻着面前氤氲的茶香,看茶叶在透明的杯里,一根根竖立如旗,象一片碧绿的小森林,水底映着明澄的天。天渐渐被纷杂的颜色打乱,透过朦胧的水汽,有人坐在了我的对面,巧笑嫣然。

“严夏,我早就听说,你和苏铃很要好。”

声音温柔、悦耳,甜美中又夹杂着一丝说不出的冷漠。我抬起头,终于有勇气端详对面的伯母、苏铃的妈妈。这是苏铃家在X城的房子,为的是苏铃求学方便购置的,但就是这样的临时居所,也布置得精巧、华丽、大气,显示出女主人不同寻常的品味。

耿伯母不出意料地穿着旗袍,是浅紫色团花织锦的图案,颈上围一圈圆润珍珠。她的脸形和苏铃有七分相似,都是容长的鹅蛋脸,五官却更精巧,柳眉细细,衬得杏核眼显得格外的大,但勉力地睁着,已经有疲态出现。她的声音也是,甜美中透出机巧和疲倦,或者说,不得不使用机巧的疲倦。

“真的很高兴,苏铃在大学里有你这样的好朋友作伴。你知道,我们苏铃向来不势利,无论什么出身的孩子她都合得来。她老爹夸赞她这个优点,有时我倒觉得,挑一挑,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绵里藏针的一番话,由她莺啼燕啭地说将开来,轻巧得如同拂过嫩绿柳梢的一阵微风,其中的凉薄之意,却又象冰雹一样打落心头,叫你沉重得喘不过气。我继续观察着茶叶森林的变化,一丝遥远的念头也象沉渣泛起,又落下。记得苏铃说过,她妈妈原来是国企厂里办公室的一枝花,眼高于顶,在被苏父追落后,半途还曾经反悔,心心念念从前厂里英俊健壮的工人师傅。之后,苏父的事业蒸蒸日上,耿伯母这才收起纷乱思绪,安心经营起阔太生涯,相夫教子。然而,宝贵的时间毕竟不长,她急欲撇清的那个阶层,反倒在她鄙薄的话语中显露无遗对她的影响:刻薄、势利,为了一己的利益不惜手段。这恐怕就是她叫我来的目的吧,我看着旗子般的茶叶,纷杂地想。

“可惜恐怕你们今后相处的日子有限了。苏爸在F市的事业渐渐巩固,早两年就想叫苏铃过去,日后也好一家团聚。这次苏铃也终于下了个决心,转学到F大去。”

耿伯母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响了起来,大而无当,没有细小的、可以辨认的细节,只有轰响,黄钟大吕,一阵,又一阵。我想起苏铃蜷得小小的身子,缩在华南租屋里的小床上,窗外一枝三角梅艳红开放,豪雨下个不停,连绵如注。她转头看我,目光之中充满种种难以诉说的哀伤。她是不是早已预见到了这一切?终究要分离,不是此时,就是他日。

我的胃翻江倒海地汹涌起来,我死命抑制住,盯着耿伯母旗袍上,一颗蜿蜒精致的盘扣在看。我苦苦地在想,是什么造就了这鸿沟、这差距?所谓的平等,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苏铃一时半刻的软弱所致?如今我坐在这里,不过是听一个判决,其中过程和利害,我无从知晓,也无力改变。

“你一定也希望苏铃过得比现在好吧。你知道,经过这次的变化,苏铃恢复起来还要一定的时间。你一定也理解。”

“所以,今后,我不希望你再去打扰她,你明白吗?”

事实上,时隔多年,我还能回忆起,当耿伯母涂了鲜红口红的嘴唇吐出这几个字时,我内心突如其来的锥痛。也许,在这之前我还保留了某些天真的想象:以为那一个华美的灵魂可能会与我建立某种超凡脱俗的联系。事实证明我的联想是多么幼稚可笑,而我居然还天真到加以实践,并且还以为,那实践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为闪耀的岁月。事实上,在他们惊骇的想象中,那就是一次赤裸裸的拐骗。现在,正义的父母要出手拯救自己迷途的女儿。

苏铃跟我说过的一个片断,突然跃入我的脑海中,她说,自己少年时学小提琴,背着琴盒,穿过那条长长的、种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那早黑的夜晚,父母都想象不到那种彻头彻尾的孤独。但是在路旁,那些神秘的别墅群中,有时会传来断断续续的、悠扬的琴声,她从来没见过那个演奏者,但在她悠远的想象里,那是另一个自己,同样肩背琴盒,忧郁、自省又沉默。他们走过的、洒满金黄落叶、或是白雪皑皑的长道,总有一天会相逢。

“你知道,有时候,我能非常真切地触碰到她,透过金色的光环,我能感觉到她纤细手臂的温暖,她蓝白细条纹绵布裙的柔软。和她在一起的,往往是海边细沙一样的风声,一阵,又一阵。我知道,她也一直在寻找我,用一整个少年惨绿的青春。”

那个时候,我们俩并肩躺在床上,银色的月光象纤弱女子的呼吸,轻悄地笼罩着我们。说完之后,我们陷入了长时期的、甜美的沉默。

我多想告诉她,那也是我从小到大的梦啊。

我们曾经看到那片樱桃林,春天里樱桃花落花缤纷,在初夏,那红玛瑙似的果实,在蓝莹莹的天空下静默地燃烧。那时,我多想转过身去抱紧你,不多说一句话。可恨的是,我们虽然年轻,却已经被世俗陈见和拘谨捆绑得太紧,无法从中挣脱片刻,跳脱出一个欢悦灵动的灵魂。

我们是否一辈子都将在努力地寻找、理解和错过中度过?难道在这世间,寻找一个真正理解自己灵魂的人,远远要比我们想象的要艰难?抑或说,这种寻找本身就是一种徒劳,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世界上也就不会有两个完全一致的灵魂,所谓的理解,更多的只是一个人主观的认定。这认定,迟早会因为情境的变化、意见的相左而败下阵来,在时间长河中被迫无奈地承认寻找的失败。但是,为什么我总反复地想象那片樱桃园?想象我们在去往路途的中巴上,中巴在山路上颠簸,我们在肮脏的坐椅上沉默不语,为想象中的璀璨果实振奋不已,为那铺陈中的美,如此耀目。即使下一时刻,中巴因故刹车、坠翻,在蓝天下一声轰响,坠入绿野之中。

而那时候,我们是否意识到,相处的有限?命运所赋予我们的,终究都要还回去?就像在那片樱桃林,我们所看到的,那个缺了门牙的黑孩子,她用粉色丝巾遮住过于凸起的脑门,咧嘴向我们微笑。那微笑终将和串串樱桃的甜味一起,和甜中的微涩一起,尘封入偶然的海洋,永不翻起一朵新的浪花。苏浪,一想到我们有可能就跟这孩子的会面一样,从此不再相见,我就心惊胆颤。

正午时分,我回到宿舍。右上铺的铺盖已经空了,光裸着秃秃的木板和铁条,宛如一位老人丢弃假牙的牙床,分外刺目。窗外的风微微吹着,南洋杉高大的墨绿枝条在风中摇曳,象是一排排的手臂,依依不舍。我记起刚搬进宿舍的第一个学期,宿舍里闹小偷。有人从宿舍楼的另一侧半夜翻铁丝网上来偷衣服,卓晴半夜迷迷糊糊上厕所遇见,吓得抱头就跑,小偷倒不惊慌,从容地卷上衣服离开。我们在卓晴的大喊大叫中集体围观,那时却没意识,就是没心没肺地觉得好玩,咯咯大笑。第二天苏铃发现最心爱的一条连衣裙丢了。我还记得那件连衣裙的式样,泡泡袖,镂空花边的衣领,黑白格子的过膝裙。那款式当年大热,苏铃穿时还不觉得,丢了以后,顿觉满校园都飘着这条格子裙,好奇异。

并不是没有快乐的日子。苏铃的提前离开,只是预先唱响了分离的笙箫。

但是,当时的我,并不能理会其中的含义。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所有人的旅途,最终要承受的,不过都是一个人的孤清。

又有什么变化呢?校园的电台,换了另一个清甜的女声,仍旧播放热门歌曲,只是从抒情唯美的风格,换作了摇滚嘻哈的一路,从前习惯的耳朵一时会觉得刺耳,渐渐也能从翻新的花样中体验到另一种美感。又一拔新生入校,新鲜火辣的学妹自有另一代女神校花诞生,各领数年风骚。地球仍然如斯宁静,少了谁都会转动。

只有我带着那棵染了血的木刺,在结了痂的心中,不肯拔出,迟迟到生脓发炎,在莫名的痛楚中体验快感。也许只是因为,我从来都不是,识时务得大体的那一支战队,无法在摇旗呐喊中轻易抹去那些缓慢定格的记忆。

我慢慢地举起手,在阳光中,看见自己手指上的血液粉红又透明,在阳光下无可遁形。我突然想到那场风波中最终自杀的孙越妻子殷眉,以远超我们的成熟人生经验,也未能看完那人生的幻境种种,最终还是抵挡不了灰心和挫败,和世界作了如此惨烈决绝的告别。我此刻觉得那样理解她,因为换了我,有可能也会是徘徊在高楼上的那一个,在无可遁形的悲愤中坠将下来。

因为无可留恋。过往太美好,现世却不堪。曾经用稚嫩双手去反抗和叩醒,最终发现鲜血淋漓的不过是自己,你并不能撼动世界分毫。除了成为世人讪笑的笑话,和一些暗笑你痴愚的流言。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在正午时分的阳光下,我感到黑暗兜头而来。

如果我能哭出来,那么,事情会不会好一点?

总是要吹着long long ago的号角,在凤凰花开的时候离开,既然结局是这样,过程的探究,是不是可以省略?不再重要?

有一只手,从我身旁绕了过来,抱住我。有一只手,轻轻地拍打,安慰我。

“如果,你想象中最糟糕的事已经来了,那么也许,事情就没这么糟糕了。

窗外的风,又在轻轻地吹,南洋杉的绿手掌,摇啊摇。风儿啊,你要轻轻地吹,莫要吹落了我的红蔷薇。我在泪眼婆娑中,看到方青落站在我的身边,她的头发梳成一缕利落的马尾,鸡蛋壳青的连衣裙熨贴在身上。她仿佛比从前长高了,坚定而优雅,这是我又熟悉又陌生的青落。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我们回忆起大学的这一段,会觉得一点也不重要。甚至会奇怪,为什么当时的我,会困惑痛苦得死去活来?我相信这个。想一想你小时候的经历,你中学时的经历。”

我闭上眼,试图努力地回想,再张开眼。青落坐在离我不远的湖岸,她的脸色不知何时,有了另一种苍茫的味道,从某种角度看上去,甚至有点松松垮垮的忧伤。

“我做不到,青落。也许,以后我能做到。但如今,我跳不出。”

她闷闷地说:“严夏,你知道吗,不止你一个人会有这种苦恼。”

“在你失踪的那两天,我除了担心你的下落,有时甚至会羡慕你,不管不顾,听从自己的心,做的冒险。而这才是我做不到的。”

我走了过去,仔细地看着她。青落光洁的脸上有明显的失落和困惑,她霎一霎眸子,仿佛要用力挥走那驱之不去的阴翳。她开始说了起来,又平静又快速。但叙述中所包含的沉重的内核,使我明白,不止是我一个人在经历。青春的阵痛,成长的代价,这一些大词或虚词,象我们头顶明晃晃的阴光,有时虽然可以轻描淡写地带过,有时却如雷霆,劈开那自以为坚硬不可催的外壳,揪出柔软如泥的内心,那流淌的血本就是成长中应有的意义,没有人可以避免。

严夏,你认为一个人的努力,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人生?我曾经以为是自己努力,至少可以攫取大部分改变的力量,我甚至在大学中的多半进程中都相信这一点。很可惜,我在最后关头还是错了。或者说,错的是我那非此即彼的决裂脾气,黑白分明的是非观。你知道,我们曾经是盟友,只是后来你转而退出,留我继续战斗。我也深知贫寒人家出身的不易,所以分外珍惜。后面你也看到的,我的确获得了不少成绩。

也许该说,你的退出该是我要反省的第一个事件?那就是,我长久以来要把我们,来自县城乡村的那一批,视为一个整体,和另一个整体,也就是苏铃卓晴他们的城市一拨,我要奋斗和证明,在先天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你的那种选择让我想到,也许,我是有意无意之中,扩大了这个区别,人为地僵化了这鸿沟?你知道吗,得知你住到校外的那个晚上,我独自一人,在湖边散步,很久很久。我在想,我来读这个大学,是为了什么呢?出人头地,自然是重要的方面。可是如果因此,我和世界结下了坚硬的、非此即彼的关系,我是赢了还是输了呢?我有多久,没有好好地听见那夏夜里的虫鸣,观看一朵花儿静静的开放,又有多久没有放下所有的私念,一个人独处?我对世界的神秘和美,长久以来竟是全然地漠视,乞乞兢兢的,只是指甲盖那一块的、所谓的利益,想到这一点,真的很想哭出声来啊。

可惜的是,这样偶尔的灵光一闪,对我来说似乎都是太奢侈了。那时的我,已经有点象是陀螺,运转得身不由己,已经不是自己可以自主决定,运转的速度和频率了。

你知道的,盛韬。有一阵子我和他走得很近,严夏,坦白说,我想我是喜欢上他了,他的永不服输,上进,他的韧性和闯劲,让我佩服。而他的餐馆开出的成功之路也让我似乎看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象我们这样的苦出身,也能在这所城市熬出头,闯出一番天地的。

人是怎么样形成他的观念,他的价值观,他对世界的总体性的看法的?严夏,有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我和你的家庭出身、环境这样相似,慢慢的在对人对事的认识上却会有这么大的分歧。也许是我太不容我转过脸去的家庭,从小单亲的我,暗暗发下誓愿,决不让我孤苦伶仃的妈妈为她的女儿发愁,相反,她总有一天会为她自豪。但是,说老实话,这一件事曾经给我深深的困惑。

我在孤独中度过了青涩的少年时光,记忆中最清晰的是,对我很好的邻家少年阿威。我记得每到夜里,他会穿过阳台,到我的屋里来,我们就在那一堆山一般的高考资料中盘腿聊天。他还送给我一只瘦小的虎斑猫,刚刚长成,用细细的四肢支撑,好奇的黑眼睛一帧帧掠过屋中的一切。我走近时,它就张开嘴呲牙反抗,牙齿只有细小两根,起不了保护作用,只有一种可怜到可笑的意味。阿威和我类似,他父亲外面有了女人,常常夜不归宿,回来就尽顾把女人揍得嗷嗷叫,直到有一天,和父亲差不多身形的阿威亮起了拳头。

直到今天,我的记忆深处还能清晰地晃出那画面,那木板楼梯被踩得太多,已经有了浅浅的凹痕,桂枝疏疏朗朗的遮住窗棂,残月疏星照见促膝长谈的两名少年,笑着,为未来的蓝图而两眼放光。等到将来,将来会有和美的画卷,一步步走过去,花繁叶茂,我们都会有心想事成的美满一天。

但有一天,他就不来了,匆匆搬了家。过了很久,我才听说,他在街上遇见爸爸的姘头,几言不合叫了街头的小混混,把她打成重伤,自己逃之夭夭。结果自然是被抓回来,妈妈终日以泪洗脸,终于和他爸离了婚,远走他乡。得到消息的那天,我呆呆地坐在屋里,看到那只虎斑猫从容走过,我记起它柔弱的童年,小小的爪牙不足以抵御敌人,却还要虚张声势。我觉得心痛得无法呼吸。

我所不知道的是,同样的心痛会在大学时再度发生。进大学后不久,我就十分明确地知道了自己的差距,也有意识地逼迫着自己改进:学业上、英语上、体育锻炼上、社会活动上。什么叫作高度自律,我可以明确在告诉你,我大一、大二时过的,就是严格的高度自律生活。在别的同学还沉浸在梦乡中,我已经起床,晨跑、背单词,在打开水的途中也不忘默默背诵手心里记的复习概要。一天持续学习十多小时,晚上还要为自律会的活动策惠方案。唯一可以说的是,我很自豪,我的大学生涯是完全充实的。

盛韬的出现让我找到了榜样。盛韬和你是同乡,不过,他的老家是远比你偏僻的乡间,你不知道吧?我还去过他家,乘中巴到县城后转小巴,之后还要徒步走二三十里的路。当我在黎明时分的鸟叫中惊醒,发现床角居然踩到一只黏乎乎的蛤蟆时,我忍不住尖叫起来。转过头看到盛韬站在门口,明朗地笑出一口白牙。刹那时我服了他,不仅仅因为他的成功,更因为那坚韧和嘻哈的反衬。我想那是比阿威和虎斑猫更为强韧的力量。

我想他也是喜欢我的,至少,他感受到了我对他的情感,也作了一些回应。但是事实证明,虽然由于自小的受苦,我对事物的发展都不惮怀有最坏的打算,最审慎的估计,但在这事上,我还是不能够成熟和客观,就是说,我低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他。对于感情也可以做为利益的一部分交换筹码,我是没有充足的思想准备的。

那时,盛韬已经毕业,在本城的一家国有银行工作。那份工作来之不易,你也知道,在一群富二代官二代关系户中要脱颖而出杀出一条血路,还得到排名第二的评价,盛韬前后付出的心血可想而知。那是什么时候,我记得是我刚刚竞聘班长成功,一身轻快地去找他,一心想和他分享这我看来是巨大进步的喜悦。

我走过那段路,七里香的花还没枯萎,一路上都是那浓郁的香味。那些白色的、宛如小小的书卷的花儿,在翠绿的矮灌木丛中交头接耳,仿佛在传递着一些祝福的甜蜜话语:“看呐,那个人!”抬头处是高大的合欢树,金丝般的花儿如丝绒般摇曳,空气里有一种甜美的、心想事成的味道。我的脚步快要飘了起来,觉得是踩在云堆上,飞呀飞。

我到了他的宿舍,敲门他不在,就用备用钥匙开了门。直觉告诉我他在屋里。但是,屋里有一股奇怪的安静,仿佛是尘土密布的、透不过气的寂静。我的心和着步子慢慢沉了下来。我往里走去。盛韬坐在阳台门口,撑着头蹲在地上,他的脸埋在一片无知无觉的阴影中。

“你怎么了?”我走过去,蹲在他边上,悄声问。

他抬头,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振作了一下。

“青落,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你要告诉我真实的答案。”

我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直觉啊,你应该告诉我,那不是个好问题。空气里遍布着不祥。

“如果,有一个机会,有人愿意帮你。有一个家境不错的女孩儿,喜欢你,也能帮到你。可是,你对她没感觉。”

“你会怎么办?”

火花噼噼啪啪地在我眼前点燃,鲜红的、四处乱窜的火花。我早该知道那火的到来,如果你奉行的是这样的哲学,引火烧身的事自然会到来。不知怎么的,我又想到了那只猫,年幼的猫,爪牙不足以保护自己,却软弱无力地作出抵御的样子。

“那是好事啊。要抓住这个机会,你不是总说,机遇总是装扮成问题的样子出现的吗?”我故作轻松,可分明感到,那一个个字,象咸涩的橄榄核,含在嘴里,尖利的核仁抵着舌头。

“你真的这么想?”他扬一扬眉毛,俯身向我。我没有躲闪,也直直地看着他。盛韬还是个好看的男生,匀称的浅棕色肤色,眼神明亮而专注,略方的嘴型显得沉默坚毅。我贪婪地看着他,突然涌上心头一阵悲凉。也许,我这样细细端详他的机会不多了。

“是我们支行的一位副行长,他女儿前两天跟我学网球,突然向我表白。”他直言不讳。“青落,你将来也会有这样的诱惑。”

我们眼神的交流分明在说另一种对白。

“你真舍得我?你难道不明白我对你的感觉?”

“那又怎样?你已经选择了。你只是在通知我这个事实。”

“青落,我们这样的人,难道已经到了不配享有美好真爱的地步吗?”

“生活的残忍,是你告诉我的,唯其这样,只能挺下去。首先是你,其次,是我。”

他突然不出声地一把抱住我。那是什么样的拥抱啊,紧如钢箍,甜蜜如糖,也苦涩如药。我们拥抱着,仿佛此后再也不能拥抱,我的身躯在簌簌发抖,在勉力抵抗平生第一次拒绝真情的痛楚。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定要拒绝,却也清楚明白地知道,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严夏,那天回来,我正遇上下雨。那是X市常见的急雨。我走在雨中,让那满天急骤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身上,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我第一次怀疑起,我所秉执的这种奋斗,它的意义在哪里?如果我的美好未来是建立在现有的牺牲上的,那么,谁能够告诉我,什么样的牺牲是正当的、无可厚非的?穷人只有默默忍受的权利,没有悲欢的权利吗?又或者,我所执有的这种价值观,本身就是庸俗的、偏执的,我只是这坚硬观念的一枚可怜的牺牲品?那么,我该放弃它,去追寻另一种更平和、因而也更健康的理由吗?抑或,更好的选择是不作选择,不如随波逐流、安分守己、绝情弃欲,做一个无伤大流的棋子?我没法安慰自己,只有任由大雨冲洗我的脸庞连同泪水,在一次次的清洁中获得悲恸的减轻,获得鼓足勇气前行的力量。

上天啊,请你赐给我勇气,忍受无法改变的事物,赐给我力量,改变我可以改变的事物,最终的,请赐给我智慧,分辨这两者的区别。

方青落停止了讲述,她的眼神茫然地落在了远方,那青青苇荡之中。我们曾经都是那样好奇和纯真的处子,尽力地远眺,希望可以如愿看到,精光灿烂的远方。然而现实是,远方无非是高楼,无非是一望无际的建筑,从漫无目的的漫游,到偶尔停驻的乡镇,再往深处,就是越来越稠密的起来的水泥高楼,秩序井然的道路,如虫蟊般奔走不安的人群。你越往其中探寻,就越为它的灰色黯淡所失望。然而,在那个时候,你再也无法全身而退,去追寻那荷叶连天、清歌一曲的菱荡,那走马平川的草原,因为你的肉身,也已经嵌入其中,成为逼仄、紧张、斤斤计较的一环。我沉重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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