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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啊,要是我能回到那个时候!混乱、纯净,一切情有可原,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一切空乏无味却又填满意义,一切,等着被创造出来,洗涮、塑造、涂抹、捏就、剪裁,只因无穷的可能性都还在你的把握之中。

我甚至不敢再把笔往前推,因为再往前,我就要接触到那个黑暗的核心,叙述到那个绕不开却也不愿意再看的复杂面目,我们咬咬牙挺过去,可不是为了有一天还需要回忆它的可怖和痛苦。如果谁告诉我青春都是快乐和游荡,那我一定会他妈的塞一块泥团到他的口中,堵住他胡说八道的臭嘴。

好了,我们总归要滑行到这个点,这个阶段的,像校园里一季又一季的凤凰花开,像唱起又落下的毕业歌。我曾经以为都不会变的日子,都在不觉中消退了光芒,曾经的话语像指间沙,曾经以为永远会纠缠和烧灼的人和事,到头来就像是歌中所唱的,不过是梦一场。

关一斓在远远的路口等我。

我应该有见过他的,在他寄给我的信件中。穿一件黑色夹克,领子竖起,架着墨镜,有难以捉摸的眼神。亲爱的小野,如果那个倾诉的树洞具形化,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首先会毛骨悚然的,一定是那个倾诉的人。我可没见过会行走的树洞。所以我也不愿意回忆,一个掌握了太多秘密的人,也许他就该虚无飘渺地活在七彩世界的另一端,遥遥地牵着灯绳,却永不拉亮。

我非常紧张,拿餐巾纸时把包的拉链拉坏,再也合不起来;上洗手间时膝盖咚地撞到桌面;放下筷子时又把餐布拉到地上,差点连茶杯也丁玲当郎地弄碎。关一斓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始终带着那一丝神秘的微笑。他的眼睛非常漂亮,长睫毛一丝丝,印入漆黑的瞳仁。

“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我问。

“这很简单,我找到系办,告诉他们我是X大团委的,有个项目找你们合作。”关一斓气定神闲。

他俯身向我。“我的确是有个志愿者的项目要谈,只不过要先找到团市委。”

在很久以前,我大一,羞怯内向,却有太多的思虑疑问,我最好的伙伴是收音机,午夜期间听古典音乐节目,播到我爱的勃拉姆斯,一位叫关一斓的老兄打进热线,侃侃而谈。他当时是帝都一所名牌大学的大三学生。在鬼使神差中,我们成了上世纪被称为“笔友”的关系。

“你真是太内向了。”后来,关一斓向我形容初次见面时,他对我的印象。对人非常的防备,有戒心,笑起来牙齿像粘在嘴上。难以和信中那心思细腻、想象力如彩蝶翩跹、灵动飘逸的女孩联系上。

他打开手机,放最初的勃拉姆斯B小调小夜曲给我听。那些记忆一点点地聚回,那时的我,更年轻,充满憧憬,又带着些小世界来的腼腆和自闭,像半开半合的花。大一的光阴像是浸在水中的残阳,半明半暗的光透过水面,我们泅水而过,河对岸是更为懵懂无知的时光。我们回不去,也没料想着再次回去。榕树的巨大气根一条条垂下来,谁家的水牛抖落了一身的水珠,浮水莲在暮光中浅紫色的花朵顺流漂下。

我惊骇地看着他。

亲爱的小野,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念你……

我们坐了两站公交车才走到海边。夜里的公交车,车厢黑暗。我站在他的身后,沉默不语。脑海里响着的是齐豫的《七点钟》:七点钟,你说七点钟,好好好,我一定早点到,火车不停往前走,我的车站在你的身后,就在你的身后……这是我的宿命,甜蜜或悲凉,我不能反抗。

所有的症结也许就在于我的无力。对于关一斓,我是透明的,软弱的,我的所有犹豫,胆怯,我内心幽深处的好或坏,他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我想要坦荡荡的,在一个灵魂面前,他理解我,包容我。但我不能解释这一切,对于禇何,对于苏铃。我感到背叛般的羞耻。

然后,他走了。

政治经济学上到一半时,绝大多数的同学都走神了。

绝大多数的专业课都是这个下场。除非另有意外发生。前两天的哲学课,下过雨的夜晚,空气潮湿如女人常年湿润的眼眶。哲学老师卷起讲义,在扑打满教室飞舞的白蚁,那场面真是壮观,白蚁的翅膀掉了一地,女生尖叫着起鸡皮疙瘩,哲学老师的光头在日光灯下谦逊地亮着。

又或者,像预算学课,长相平庸的女教师本也是安静地上着课

这时应该来杯冰水,加了柠檬片的,冰凉微酸,让人想起绿荫下的清凉,女孩子散开的发辫和花裙,幽静里传开来的水姜花香。沿着山路渐渐往上走,就有一个深深的山洞,凉风像松涛卷过,有瓣瓣的甜瓜在井水里,老人的蒲扇滑到地上。就是不适合上课。

有人在轻轻敲窗。

啊你,是林间的松鼠吗,嗞着两个大门牙,你要捎什么森林的讯息给我吗?林间的莲花有没有如约开放,青蛙还要驾莲叶的小船,做一次孤单的旅行吗?

不是的,他只是同班陆莹的男朋友,准备等她下课而已。

教课的陈老师走到窗边,试图驱赶他。

有人不耐烦地用笔套敲打着桌子。“老师,好下课了呀。”

“这课上得,没滋没味的。不是也有人没来吗,管这么严干嘛。”

“你是说苏铃,她请过假的,听说家里人过来。”

陆莹恨恨地用手掐掌心。“这家伙到底想干嘛呢?”也不知道是埋怨男朋友还是老师。课堂上有一种漫漶无序的不安。陈松走回讲台之上,为自己的没有威信而懊恼。他一直想做一个好老师,宽厚,和气,和学生打成一片,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这班毛孩子,你给他点颜色,他就能爬到你的头上给你开染坊。有人开始吹口哨。男朋友,有男朋友很了不起吗?陈松还没有女朋友,他孤身一人,从北方的学校博士毕业,来到这南方滨海城市,没房没车。系主任夫人用一双伶俐俐的凤眼看他:“小陈,终身大事要考虑起来了!”考虑什么,没有经济基础,一切都是浮云。他要等副高评上才有些资本。系主任夫人丰腴的腰款款地摇过去。那些女生,大学时就被宠,一路顺风顺水,嫁个好老公,就可以用俏生生的清水眼鄙视地看他。陆莹细细长长的眼睛在看他,大二的女生已经懂得修饰,粉面朱唇,暗暗冷冷地看着这个手足无措的政治经济学老师。

他突然暴发:“陆莹,你说说看,剩余价值的基本公式是什么?”

底下一片骚动。陆莹磨磨磳磳地站起来。

“剩余价值、剩余价值……老师,我能不能下节课再回答这个问题?”

陈松缓缓地走过去,空气里有噼啪作响的火药味。

“你今晚的饭,能不能留到明天再吃?”

陆莹的泪水流了下来。“为什么针对我?那些好学生为什么不管,想不来就不来!”

底下像炸开了锅一样。窗玻璃砰的一声碎了,是陆莹的男朋友掷小石头砸的。班长循声去找人,他早溜走了。空气像是凝固了,合欢树枝头的鸟儿,不合时宜地婉转鸣叫起来。

我想转专业,真切地想。在黄领他们诧异地说:“你怎么学经济,你应该学中文才对啊。”我上大学前所有的职业理想只限于我家对面的税务局。比我高一届的学长,考入了本省的财经类院校。我问妈妈,将来我也考财经类,毕业后到税务局工作,怎么样。妈妈一边擀面皮,一边说:

“那可是严家祖坟烧高香了,出了吃皇粮的!”

她的一辈子就在税务局对面的面点店度过,看着穿制服的公职人员出出进进,拿小推车运苹果、罐头,逢年过节排队到副食品商店凭票买带鱼、大白菜。初中毕业那年,她很想我报考中专,那样,学习三年出来就包分配了。因为我初中中考成绩不够理想而作罢。

大一那年我很认真地学习,但是那些微积分、线性代数,总在我眼前跳来跳去,没法凝固下来。写小文章却很顺利,获奖,结识文友,呼朋引伴地去聚会。我又一次坐在图书馆的书后,手指抚过一排排的书脊。我本以为,上了大学之后可以尽情地看这些小说、诗歌的,结果却在啃国家预算学、贸易实务、工业成本会计,等等。数据在我的眼前跳来跳去。

我把想法跟班长说,他警惕地问我:“你真的想转?经济类转中文类是容易的,经济是热门专业,中文冷,还收调剂生。你想好了,那样可不值当!”

他刚刚从生物类专业转过来,花了不少气力。估计很少遇到像我这样傻的问题。热门、就业、实用,这才是要重点考虑的,至于兴趣,业余发展发展,不就行了。我估计他们大多数都是这么想的。

我接触不到多少清明的想法。真没意思。

我的高数课刚好滑到及格线。好险。政治经济学,陈松大开杀戒,抓了班上近三分之一的人补考,班上一片鬼哭狼嚎。当然,其中不会有青落她们。课余在教室里复习,我听到后座的人在议论:

“经济系有两大才女啊,方青落和苏铃,都很厉害!”

“长得也很漂亮呢!”

我的心一阵刺痛。老家正在盖房子,听妈妈说,全都寄居在舅舅家。搬砖头之类的重活,妈妈为了省两个工钱,也自己干,伤了腰,好几天没缓过劲。而我为了兴趣要换专业。青落已经超出我前面很远了。埋葬吧,那些风花雪月的诗歌!我不再顾念了。

苏铃在等妈妈和周妈妈说好话出来时,客厅的钟正好到点,发出清脆的鸣叫。那是个老式的鸣钟,黄铜雕花,一只小鸟屹立在上面,羽毛黯淡,眼珠却还有那么点目中无人的意味。像这座滨海小别墅的气息,孤芳自赏,眼高于顶。

听说周棠、周密两姐弟都不在家,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从小她就被要求向周棠学习,这是“别人家的孩子”。周棠身高一米七二,皮肤雪白,美目盼兮。从北大毕业后,考入斯坦福大学学习医药管理。钢琴弹得行云流水,从小练就的芭蕾舞步亭亭玉立,网球得过学校亚军。特别是周棠看她的眼神,冷冷的,不屑的。记得周棠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刚从外公外婆身边过来的娇宠小公主,因为周棠没有把最后一个草莓味的冰淇淋球让给她而哭得稀里哗啦。那时,比她年长四岁的周棠就用这种眼神看她,惊讶中透着不屑。

她好像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来克服这种不屑,一方面是妈妈要求,一方面是自己要强。苏铃的父亲和周棠的父亲是部队战友,出生入死的交情。周父发迹较早,之后提携苏父。周母的言辞中不自觉的有施恩于人的一丝傲慢。苏母偏又是个不能伏低做小的个性,明里暗里地较劲,拼家世,拼穿戴,拼儿女。苏铃觉得唯一的、白银一样欢乐无瑕的岁月,永远地停留在了外公家。

周棠的敌意还因为苏铃和弟弟周密。两家大人殷切期望这一对小儿女有金童玉女般的美满姻缘。苏铃有一阵子也这么想过。少年时的周密,浓眉轩然,面容丰润,还带有一丝不经人事的羞怯,是个俊俏少年。少年在高中时突然叛逆,抽烟、打群架,离家出走,摆明了往自暴自弃的路上走。

她高中之时真是苦闷,她的学习虽属上游,但此时已显端倪,难以如母亲期望的那样是人中龙凤,轻易斩落北大清华,又不敢违背母命,终日闷闷温书。本可以说说话的青梅竹马周密,不知踪迹。她的青春一片灰暗。有时坐拥书城,觉得自己像是关在黄金鸟笼中的雀儿,虽然鸣声婉转,却总有不能振翅尽情飞翔的苦闷。这样的明天会好吗?她痴痴地想。

窗边传来熟悉的叩窗声,三长两短,那是从前她和周密约定的暗号。她奔了过去,长裙卷住窗棂。可不正是周密,双目圆睁,还是一幅清俊模样,一笑旋出一边一个酒窝。

“苏阿姨,放过你没有?”他问。

她不明就里地眨眼。已是暮夏时分,花园里的晚香玉浓香袭人,少年好似从花香中款款走来。

“我费了好大的苦心,就是让她们对我失望,不再撮合,省得我这烂人误了小姐你锦绣前程。”

她扑嗤一笑,是呢,她穿开档裤时跌的跤,他都知道,他给女生写的纸条由她润色、帮他隐瞒不及时归家的消息,两人熟稔到没法深入。但她同时又有小小的失望,好像一块明知到手的美玉要拱手让出。亏得周棠总拿白眼给她,以为她霸占和带坏了弟弟,真是枉担了虚名。

周密一出戏演得密不通风,直到苏铃考上X大,他以落榜之身开始高复。毕竟是聪明人,第二年直接考到中科大,大二那年申请到国外奖学金,和姐姐一样融入出国的精英队伍中。苏母一开始以为赢了头阵,等到第二年周密翻盘,苏母的脸都黑了,连连叹息苏铃没有好眼光。

这次周妈妈路过X大所在的城市,正好和苏母约着看望苏铃。

“铃子越来越漂亮了呢!”周母上下端详。“可惜密儿没有好福气!上次带回个金发的洋妞,把我吓得半死!”

“不过再想想,他迟早也要在国外的,也由他去!就是最好找个亚裔的孩子,省得将来生的孙子是黑是白都不知道!”

“现在看来,我们当初都是自说自话。铃子在学校也有男友了,男孩是书香门第,家里都是出版社的,我们呀,还就缺了这点书卷气。”

苏母不紧不慢地说着,好整以暇地理着身上檀香色盘龙凤扣的旗袍。她中年后略有点发福,一直控制着饮食,上美容院,保养得精致有道。苏铃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她带雷达见过父母,父亲总是随着女儿,母亲却端着,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论家世殷实,雷家不如苏家,不过雷家在出版行业浸淫颇深,身世清白,也无可挑剔。苏铃见母亲不表态,也不敢对雷达松口,两人就这样不明不暗地交往着。这次苏母却松了口。

正说着话,外面一阵风似的跑进个人。宽肩窄腰,皮肤晒得上了釉似的古铜色,不是周密是谁?“我来拿个网球拍,外面正等着我呢!”

“密儿,好没礼貌!”

“苏阿姨,铃子,不好意思,我们赶着比赛!”他一阵风似的跑上楼去。

“这孩子,不像他姐,静得下心做学问……”

“国外都讲运动,运动健将最受欢迎,谁看你学问啊!学问由姐姐去做就行了……”话没说完,周密人已经跑出了屋外。

“你别说,这方面我还得夸夸我家铃子,沉得住气,识大体,学校里做了学生会副主席,学习也没拉下,这一段正和系里的老师合作,要发表论文……”

“妈!”苏铃嗔怪地喊了一声。母亲把那些悬而未决的事全当成绩,给女儿脸上贴金。她突然有一种不堪重负的感觉,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别墅的小花园,花木葱笼,三角梅花儿轻轻颤动粉簇簇的花束,有几滴清凉的露水滴了下来。只有在阳台上,她会感觉比较自在。其他时候,她像一架高高耸立的风车,全力捕捉信息,一有风声就开始运转。

在这个意义上,她好羡慕严夏她们,可以随意地支配、把握时间,决定和谁交往,在和男友的亲密无间中消磨一个又一个下午。当然,她也惊奇于她们,会那样随便地委身于一个男人,根本不顾及自己的前途发展,无所顾虑地把青春投掷到没有声响的黑洞。她没法想象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她也认同,世上有不少的事,是超越她的理解范畴的。比如严夏的人生规划,甚至比如和她同属一个族类的周密。她不无妒意地想到,周妈妈究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据她从国外的朋友那里了解到,周密的女友,甚或不出自名门,只是一个酒吧的小歌女。她想,周妈如果听说这件事,恐怕会晕厥过去。她也不能理解,包括周密之前与她刻意的疏远,肆意和她,或者说他们这个阶层打破那些繁文缛节包裹的血肉联系。

歌女,想想看,不过是酒吧里卖唱,收一两朵残败白玫瑰的人!清晨从灯红酒绿中暂且舒缓了灵魂,补了残妆,在微冷的风中点一支辛辣的烟,和她的男友支撑着走回租住的小寓所,那里水笼头锈蚀斑斑,天使雕像用冰冷的大理石眼睛盯着他们。谁也想不到,那亚裔面孔的青壮男子,有着体面优雅的出身,却像波德莱尔贪恋他的***一样自甘堕落,在所谓的音乐梦想掩盖下纸醉金迷。

但她始终不能摆脱那失落感。再多的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快意都不能掩盖她的痛切。他为什么甘愿做那一个体验世间污秽的浮士德,却不和她一起过循规蹈矩、令人艳羡的一生呢?她想起初中时候,他们经常并肩走过一段小巷,那里有一个青草萋萋、春花明媚的寺庙。有一天,他们发现了一只临产的母猫和一窝小猫。

“别动它。”周密神色严厉地制止她。“每个生命,有自己的运行频道。你介入,它就被破坏。哪怕你出于好意。”

她似懂非懂,还是伸出手去。母猫尖利地叫起来,在她手上抓了一下,衔着小猫躲了起来。她楞在那里,忘了指间鲜血淋漓的痛。第二天,他们在垃圾箱看到小猫儿狼藉的身体。

她哭了起来,为再也不能搬动的柔顺小生命,它们在她的掌心安睡,酣然得好像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沉睡的茧。保姆已经告诉她,母猫因为以为你要伤害小猫,不安地把小猫运来运去,结果害死了它们。道理她明白,可还是止不住哭。

她哭也是因为,周密的严厉神色。她在那一霎突然感觉,原来他们是并行在一条阳光灿烂的康庄大道上,现在,他突然早熟了,要离开规定的道路去自由自在探索、流浪。她少女粉红色的梦里,两人亲密无间相亲相爱的画面突然缺了一半,有一些她不能理解的洪水,浸染了另一半。突如其来。那是一种成长的挫败感,她并非不能理解,但伤口终究是伤口。

直到后来,周密退学,和社会青年厮混,她表现得都很平静,超出家人的预期。父母一致认为她成熟、镇定、不用操心。没有人知道她内心深处那咬噬性的麻痒,像是伤口逢到雨天,就会发作。像一条毒蛇不甘愿呆在阴暗窠穴,爬出来咝咝作响。

有时候她还会做梦,梦到和周密在青砖黑瓦的围墙边走。他们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放学途中会有这么一座庙,也许是什么历史建筑,游客稀少,屋檐上长着苍苍的瓦松,麻雀啁啾。他们爬到屋顶上,看城市里的鸽群,飞起,又落下。总是她带小点心给周密吃,绿豆糕、糖枣、夹着芝麻的花生糖,碎在书包底,散发出甜香。麻雀小心地靠近,不怕人。他们那时该聊了不少关于未来的事情了吧。她心生向往,希望倚入这个少年还不强健的胸膛,飘洋过海,去走在伦敦的细雨中,托斯卡纳的艳阳下,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间。她不知道身边的他,已经鄙夷、丢弃这划定好的一切,连同洋娃娃一样的她。

告诉我,怎么做才是对的?怎样才不是迎合你们,而是为我自己?可是,“我自己”难道不是空的,我难道不是从小被塑造的?喜好、性格、特长、习惯?我像无形之手举着的那只瓢,犹豫着,不知往哪口井里,装满清冽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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