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1098200000003

第3章 第四解剖室

眼前如此漆黑,以至于有那么一会儿——只是不知道多久——我觉得自己仍然不省人事。然后,我慢慢意识到,不省人事的人是无法感知黑暗中的移动的。这移动还伴随着轻微而有节奏的声音,听上去只可能是嘎吱作响的轮子。我还有触感,从头顶到脚后跟。我能闻到橡胶或是乙烯树脂的气味。这不是不省人事,这有点太……太什么?这些感觉太清晰太合乎逻辑了,不可能是梦境。

那这是什么?

我是谁?

我这是要去干吗?

那个嘎吱作响的轮子停止了那该死的有节奏的声响,我也停止移动了。我周身那橡胶味的东西发出噼啪一声。

一个人说:“他们说几号来着?”

一阵停顿。

另一个人说:“我记得是四号。对,四号。”

我们又开始移动,但慢了一些。现在我能听到脚擦过地面的声响,大概穿着软底鞋,可能是胶底运动鞋。说话的人就是这些鞋子的主人。他们又让我停下,扑通一声,紧接着一声嗖的轻响,我想这是装有气动铰链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喊,但这喊声停在我的脑袋里,我的嘴唇没有动。我能感觉到它们——还有舌头,像一只受了惊的鼹鼠,躺在口腔底部——就是无法动弹。

我身体下面的东西又开始动了。一张移动的床?是的,也就是轮床。我对它们有些经验,很久以前,在林登·约翰逊倒霉的亚洲之行中。我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摊上了倒霉事,就像二十三年前差点让我绝育的那次爆炸,并且要做手术。有许多答案,大部分合乎情理,但我哪里都不痛。除了被吓得要死这个小问题,其他感觉都挺好。如果是护理员推着我进手术室,那我为什么看不到东西?为什么说不了话?

第三个人说:“这里,小伙子们。”

我的移动床被推向另一个方向,疑问在我脑袋里不停地打鼓,我这是摊上什么倒霉事了?

难道这不取决于你是谁吗?我问自己,但至少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叫霍华德·科特雷尔,我是一名股票经纪人,被一些同事称作“征服者霍华德”。

第二个人(就在我脑袋上方)说:“你今天真漂亮,医生。”

第四个人(女性,声音镇定)说:“得到你的证实,总是让人高兴,鲁斯迪。你能快点吗?保姆等着我七点回去,她一定要回家跟父母吃晚饭。”

七点回去,七点回去。现在可能还是下午,或是傍晚,但这里很黑,漆黑一片,黑得像土拨鼠的屁眼,黑得如波斯的午夜,这是怎么回事?我之前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当时为什么没在打电话?

因为今天是周六,远处一个人低声说道。你当时……在……

砰的一声!这声音我喜欢,差不多是我为之而活的声音。什么声音?当然是高尔夫球杆杆头的声音——把球从球座上打飞。我站好,看着它飞入蓝色的……

我被人抓住肩膀和小腿抬了起来。这把我吓得不轻,我努力喊叫,但没有声音……也许确实有声音,轻微的吱吱声,比我身下轮子的声音微弱得多。很可能连吱吱声都没有,可能只是我的想象。

我被装在一个黑漆漆的封套里,抬到空中——嘿,别把我摔下去,我的腰不好!我努力想说,但嘴唇和牙齿还是动都没动。舌头继续躺在口腔底部,那只鼹鼠可能不只是受了惊,而是死了,现在我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使得惊骇更趋近恐慌了:万一他们把我放下时搞错了方向,我的舌头向后滑动,挡住了气管呢?那我就没办法呼吸了!人家说有人“吞下了舌头”就是这个意思,不是吗?

第二个人(鲁斯迪)说:“这个你会喜欢的,医生,他长得挺像迈克尔·波顿[7]。”

女医生:“迈克尔·波顿是谁?”

第三个人——听上去像个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那个想做黑人的白人酒吧驻唱。我觉得这个人不像他。”

说完有人笑了,那个女性声音也笑了(有些不以为然),等我被放在一张像是有衬垫的桌子上以后,鲁斯迪开始讲一个新笑话——看起来,他很有单口相声演员的架势。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完全没了欢乐。如果我的舌头堵住了气管,我就没法呼吸了,这是从我脑海中滑过的想法,但万一我现在就没在呼吸呢?

如果我已经死了呢?万一这就是死后的感觉呢?

这就说得通了。它就像安全套一样贴合,令人恐惧。这漆黑。这橡胶的味道。最近我是征服者霍华德,杰出的股票经纪人,德里市乡村俱乐部的可怕人物,还是被世界各地的高尔夫球场称为“第19洞”的场地的常客。但是在一九七一年,我还是湄公河三角洲医疗支援队的一员,一个吓坏了的孩子,有时晚上梦到家里的狗,会眼睛湿润着醒来,所以,我立刻就知道了这种感受,这个气味。

亲爱的上帝啊,我在一个尸袋里。

第一个人说:“要签字吗,医生?记得用点力——是一式三份的。”

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我想象着第一个人把一个笔记板递到女医生面前。

哦,亲爱的耶稣,不要让我死!我努力想大叫,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我还在呼吸……对吗?我的意思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但我的肺看起来没事,它们既没有快速抽动,也没有像在水下游了太久之后那样疯狂地渴望空气,所以我一定没事,对吧?

除非你死了,那个深沉的声音低声说道,它们就不会疯狂地渴望空气了,对吗?对——因为死人的肺不需要呼吸。死人的肺只需要……放轻松。

鲁斯迪:“你下周六晚上有安排吗,医生?”

可是如果我死了,我怎么会有感觉?我怎么会闻到装着我的袋子的味道?我怎么会听到人的说话声?这会儿医生说下周六晚上要给她的狗洗头(那狗也叫鲁斯迪,真是太巧了),然后大家都笑了。我如果死了,为什么既没有消失,也没有像他们总在《奥普拉脱口秀》上说的那样“接受公正无私的裁判”?

一阵刺耳的撕裂声,然后我突然身处白光之中。这光令人目眩,就像冬日里透过薄薄的云层射下来的阳光。我努力想闭上眼睛,但什么都没发生。我的眼皮就像滚轮坏了的百叶窗。

一张脸探到我身体上方,遮住了一部分刺眼的强光,这光并非来自某架星际飞船,而是来自头顶上方的一簇荧光灯。这张脸属于一个常规意义上有些帅气的年轻人,二十五岁上下,看上去像《海滩救护队》或《飞跃情海》[8]里的健美男子。不过他略微聪明一点,随意戴着的绿色手术帽下面是一头浓密的黑发。他还穿着一件无袖束腰外衣,眼睛是钴蓝色的——据说这是一般女孩子最爱的颜色,颧骨上面有一条淡淡的雀斑带。

“嘿,天哪。”他说。这是第三人的声音。“这家伙长得确实像迈克尔·波顿!就是有点老,也许……”他凑近了些,绿上衣领口的一条平结丝带蹭着我的额头,“……不过好吧,我知道了。嘿,迈克尔,唱首歌吧。”

我想唱的是《救救我!》,但我只能用死人的呆滞眼神盯着他深蓝色的眼睛;我只能纳闷自己是不是死了,纳闷是不是本就如此,是不是当心脏停止跳动,所有人都会经历这个过程。如果我还活着,那为什么当光照到我眼睛的时候,他没有看到瞳孔收缩?但是,我知道答案……或者说我认为自己知道。它们并没有收缩,所以荧光灯的光才这么刺眼。

他领结的丝带像一根羽毛,搔过我的额头。

救救我!我朝《海滩救护队》里的健美男子大喊,他可能是一名实习生,或者还是个医学院的小毛孩。求求你,救救我!

我的嘴唇纹丝未动。

那张脸收了回去,领结也不再弄得我痒痒的,白色的光束透过我无法转移目光的眼睛,直射进我的脑袋。这是一种地狱般的感觉,好像被强奸。我觉得,如果我盯着灯光看久了,就会变成瞎子,而瞎了反倒解脱了。

砰!球杆击中球的声音,但这次声音有点小,手上的感觉也不好。球飞起来了……但是突然改变了方向……转向……转向……

妈的。

球进了深草区。

另一张脸探进了我的视野,脸下面的绿色无袖上衣换成了白色,脸上方是一头浓密而凌乱的橙色头发。我的第一印象是智商要打折。这只能是鲁斯迪,他咧着嘴傻笑,让我想到高中生的傻笑,一边松弛的肱二头肌上应该文着“为解胸罩而生”的小毛孩。

“迈克尔!”鲁斯迪喊道,“天,你看起来很……不错!太荣幸了!为我们唱支歌吧,大人物!甩开屁股唱吧!”

我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镇定,甚至不再假装觉得这些搞怪举动好笑了。“够了,鲁斯迪!”然后又略微改变了说话的方向,“是什么情况,麦克?”

麦克是第一个说话的人——鲁斯迪的同伴。听上去他觉得跟这样一个长大后想成为安德鲁·戴斯·克雷的家伙搭伙有些难堪。“在德里市政高尔夫球场的14号洞找到他的。其实是在球道外面,长草区里。如果他身旁不是刚好在进行一场四人赛,如果他们没有看到他的一条腿从灌木丛中伸出来,他现在已经成了蚂蚁农场了。”

我在脑海里又听到了那个声音——砰——只是这次响声后紧跟着另一个讨厌得多的声音:我用球杆杆头拨开灌木丛时,灌木丛发出的沙沙声。一定是14号洞,据说这里有毒葛。毒葛和……

鲁斯迪还在盯着我看,目光愚蠢而贪婪。他感兴趣的并不是我的死,而是我长得像迈克尔·波顿。哦,是的,我当然知道这一点,还用它对付过几个女性客户。否则,很容易衰老啊。而在这些情况中……上帝。

“主治医生呢?”女医生问道,“是卡扎利安吗?”

“不是。”麦克说,然后低头看了我一眼。他比鲁斯迪至少年长十岁,黑色头发中间夹杂着少许银丝,戴眼镜。为什么这些人一个都没看出来我没死?“发现他的四个人里有个医生。第一页上有他的签名……看到了吗?”

快速翻动纸张的声音,接着:“天哪,是詹宁斯。我认识他。挪亚方舟在亚拉腊山着陆之后,他给挪亚做了体检。”

鲁斯迪似乎没理解这个笑话,但他还是像驴叫一样对着我的脸笑了几声。我能闻到他呼吸里的洋葱味——午饭残留的味道,如果我能闻到洋葱味,那我一定在呼吸。一定是,对吗?要是……

我还没想完,鲁斯迪凑得更近了,我突然感到一阵希望。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要给我做人工呼吸。上帝保佑你,鲁斯迪!上帝保佑你和你洋葱味的呼吸!

但那愚蠢的笑容丝毫没有变化,他的嘴没有压在我嘴上,反倒是他的手托住了我的下巴。大拇指在一侧,其他四根手指在另一侧。

“他还活着!”鲁斯迪大叫,“他还活着,而且要为4号房迈克尔·波顿歌迷俱乐部唱歌!”

他的手指捏得更紧了——有点疼,一种刚从局部麻醉药中恢复过来的感觉——然后开始上下移动我的下巴,把我的牙齿碰得当当响。“即使她很坏,他也看不到,”鲁斯迪的歌声可憎而单调,珀西·斯莱奇听了估计脑袋都要炸掉,“她不会有——有错……”[9]我的牙齿在他粗鲁的动作下开开合合,我的舌头像一只漂在荡漾的水面上的死狗一样上下浮动。

“停下!”女医生对他厉声说道,她听上去是真的震惊了。鲁斯迪可能也感觉到了,但他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愉快地唱着。这会儿他的手已经掐进了我的脸颊。我凝滞的眼睛茫然地盯着上方。

“他会背弃他最好的朋友,如果他已爱上……”

接着,她出现了,穿着绿色的长罩衫,帽子系在脖子上,像《西斯科小子》里的墨西哥宽边帽一样垂在背后,棕色的短发从额头向后梳,漂亮但神情严峻——与其说美丽,倒不如说帅气。她用她指甲很短的手抓住鲁斯迪,把他从我身边拉开。

“嘿!”鲁斯迪愤怒地说,“拿开你的手!”

“那你也别再碰他,”她说,话里的愤怒显露无遗,“我受够了你这种大学二年级的小聪明,鲁斯迪,下次你再这样,我就告发你。”

“嘿,大家都冷静。”海滩救护队猛男说——他是医生的助手。他听上去有点害怕,好像鲁斯迪和他上司马上要在这儿一决胜负了。“大家就此打住。”

“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刻薄?”鲁斯迪说。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愤愤不平,但实际上只是在发牢骚罢了。然后,他略微变了个方向,又说:“你为什么这么刻薄?大姨妈来了,是吗?”

医生厌恶地说道:“把他从这儿弄走。”

麦克:“走吧,鲁斯迪。我们去在日志上签字。”

鲁斯迪:“好。也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我听着这些,感觉是在听广播。

他们的脚吱吱叫着朝门口走去。鲁斯迪一副气冲冲的样子,质问她为什么不戴个情绪戒指之类的东西,好让大家知道。软底鞋在瓷砖上吱吱作响,突然,这声音被我用球杆挥打灌木丛寻找那该死的球的声音代替了,球去哪儿了,我确定它滚得不远,所以它在哪儿呢,耶稣,我恨14号洞,据说有毒葛,还有这么多灌木丛,那很可能有……

然后什么东西咬了我,不是吗?是的,我几乎可以肯定它咬了我。在左小腿上,就在我的白色运动袜上方。一种炽热的刺痛感,刚开始极度集中,然后开始扩散……

……然后就一片漆黑了。醒来我就躺在轮床上,被舒舒服服地装在裹尸袋里,听到麦克(“他们说几号来着?”)和鲁斯迪(“我记得是四号。对,四号。”)的对话。

我觉得是某种蛇咬了我,但也许只是因为我在找球的时候脑子正想着蛇。也可能是只虫子,我只记得一阵剧烈的疼痛,再说,这个重要吗?重要的是我还活着,而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太不可思议了,但他们就是不知道。我当然运气不佳——我认识詹宁斯医生,记得在11号洞超过他的四人小组的时候还跟他说过话。一个挺好的家伙,但糊里糊涂的,是个老古董。这个老古董宣布我死了。然后是鲁斯迪,呆滞的绿眼睛和欠关拘留所的笑容,也宣布我死了。这个女医生,西斯科小姐,甚至都还没看我一眼。等她看的时候,也许……

“我讨厌那个蠢货。”门关上以后,她说道。现在就剩下我们仨了,当然西斯科小姐觉得只有他们两个人。“我为什么总分到蠢货,彼得?”

“不知道,”飞跃情海先生说,“但鲁斯迪是个特例,即使在著名的浑蛋年鉴上也算个人物。”

她笑了,什么东西当啷一声。紧跟着的声音让我非常害怕:钢制工具彼此撞击的咔嗒声。它们就在我左边,尽管看不到,但我知道它们将要做什么:解剖。它们准备把我豁开。它们要取出霍华德·科特雷尔的心脏,看它是否已经彻底抛锚了。

我的腿!我在脑子里大喊。看看我的左腿!这才是问题所在,不是我的心脏!

也许我的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些。现在,我看到眼睛正上方有一个不锈钢电枢,看上去像一台巨大的牙科设备,只是顶端那个东西不是钻头,那是一把锯。在我脑海深处——存储那些只有在电视上看《危险边缘》时才会用得到的冷知识的地方,甚至浮现了它的名字。那是一把吉利线锯,他们用它来切掉你头盖骨的顶部。当然,这是在他们像扒掉孩子的万圣节面具一样扒掉你的脸皮之后——头发什么的全在内。

然后,他们会取出你的脑子。

叮当。叮当。咣当。一阵停顿。接着当啷一声巨响!声音那么大,要是我能跳的话,肯定跳起来了。

“你想做心包切开术吗?”她问道。

彼得谨慎地说:“你想让我做吗?”

西斯科医生愉快地说:“对,我想是的。”听上去像是一个赋予他人恩惠与责任的人。

“好的,”他说,“你会从旁协助吗?”

“会是你值得信赖的副驾驶。”她说完笑了笑,笑声中夹杂着嘎吱嘎吱的响声。那是剪刀咬合的声音。

现在,恐慌像一群被困在阁楼里的八哥一样在我脑壳里拍打着翅膀。越战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在那里见过几次现场解剖——医生们称之为“尸检”——所以我知道西斯科医生和她的助手要做什么。剪刀的刀刃又长又锋利,非常锋利,还有着硕大的指孔。然而,你需要内心足够强大才敢去用。刀刃下部会像切黄油一样插进内脏。然后,向上剪,剪过腹腔神经丛,进入上方牛肉干似的纵横交织的肌肉与肌腱,然后剪入胸骨。当刀刃这次咬合时,随着一声沉重的嘎吱声,胸骨会一分为二,肋骨像一对用麻线绑在一起的木桶一样,砰一声崩开了。接着,刀刃继续往上,看上去跟超市的宰杀员用的鸡骨剪没什么两样——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剪断骨头,切开肌肉,解放肺部,划破气管,把征服者霍华德做成一顿没人会吃的感恩节大餐。

一声轻微的抱怨——这听上去可不像牙医的电钻。

彼得说:“我能……”

西斯科医生带着母亲的口吻说:“不行。用这把。”嘎吱嘎吱。这是在给他做示范。

他们不能这么做,我想,他们不能把我豁开……我能感觉到疼!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想这样,”她说,语气里的母性少了许多,“等你独立了,小彼得,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但是,在凯蒂·阿伦的解剖室里,你只能从心包切开术开始。”

解剖室。你瞧,弄明白了。我想让自己全身起鸡皮疙瘩,但是,当然什么都没发生,我的身体依然光滑如初。

“记住,”阿伦医生说(但现在她其实是在做演讲),“随便一个傻瓜都能学会用挤奶机……但亲自动手去做总是最好的。”她的话里带着某种模糊的暗示。“好吗?”

“好的。”他说。

他们要动手了。我必须弄出点动静或是搞出点动作,否则他们就真的要动手了。如果一剪刀下去,血流出来或是喷出来,他们就会知道不对劲,但那时就太晚了。那时,剪刀已经嘎吱嘎吱响过了,我的肋骨会躺在我的上臂上,荧光灯下,心脏在血红色的心包里疯狂地跳动着……

我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胸口。我向上顶,或是尽力……然后发生了什么。

一个声音!

我弄出了声音!

它有一大部分在我紧闭的口腔里,但我能听到,还能从鼻腔里感受到——一声低哼。

我集中精力,聚集全身的力气,又来了一次,这次声音大了一点,像香烟的烟雾一样从鼻孔里飘出来。嗯——这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档希区柯克的电视节目,节目里演员约瑟夫·科顿在一场车祸中瘫痪了,最后通过挤出一滴眼泪,成功地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即使没有其他作用,这蚊子叹息般的微小声音至少能向我证明自己还活着,而不只是一个流连在自己尸身的黏土雕像里的幽灵。

我集中全部精力,能感觉到气息从鼻孔进入喉咙,代替了我刚刚耗费的气息,然后我再次向外呼气,比十几岁那年暑假在莱恩建筑公司打工时更努力,我这辈子从未如此努力过,因为我是在为生命而努力,他们必须听到,亲爱的耶稣,必须听到。

嗯——

“你想来点音乐吗?”女医生问道,“我这有马蒂·斯图尔特和托尼·本内特……”

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我几乎没有听到,也一时没搞清楚她的意思……也许是怜悯吧。

“好吧,”她笑着说,“还有滚石乐队。”

“你?”

“对。我可没有看上去那么一本正经,彼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听上去有些慌乱。

仔细听!我在脑袋里大喊,呆滞的眼睛盯着那雪白的灯光,别再像饶舌妇一样说个不停,仔细听!

我感觉更多空气流入我的喉咙,意识到之前无论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它的作用也许正在消退……但这个念头只在我的脑海里闪了一下。也许它确实在消退,但很快,恢复的过程便会被打断。我用尽所有力气来让他们听到我,这次他们会听到的,我知道。

“那就滚石吧,”她说,“除非你想让我跑出去买一张迈克尔·波顿的CD,来庆祝你的第一次心包切开术。”

“不,真不用!”他喊道,接着两人都笑了。

我又弄出了声音,这次更加响亮。尽管不如我预想的响亮,但也足够了。肯定够响了。他们会听到的,也必须听到。

接着,正当我开始把声音像某种会快速凝固的液体一样从鼻孔中挤出来时,房间里突然响起电吉他的巨大声响,米克·贾格尔的声音在墙壁间回荡:“噢……不,这不过是摇滚,但是我喜——欢……”

“小点声!”西斯科医生语带诙谐地故意大声喊道。而在这些噪声之中,我自己的鼻音,拼尽全力从鼻孔中发出的嗡嗡声,就跟铸造车间里的耳语声一样被吞没了。

现在,她的脸再次探到我身体上方,我看到她戴着的树脂护目镜和纱布口罩,感到一阵恐惧。她又转过头去。

“我帮你给他脱掉衣服。”她对彼得说,然后弯腰探向我,戴着手套的手里握着一把闪闪发光的手术刀,在滚石乐队雷鸣般轰响的吉他声中朝我探过来。

我不顾一切地哼哼着,但是没有用。我自己甚至都听不到。

手术刀悬停了片刻,然后开始切割。

我在脑袋里尖叫,但没有感觉到疼,只感觉到我的polo衫分成了两片滑落在身体两侧。之后我的胸腔也会这样滑落,等彼得无意中在一个活人身上做了自己的第一台心包切开术后。

我被抬了起来。我的头向后仰,有那么一瞬,我看到倒着的彼得,戴着树脂护目镜,站在一个钢制台面旁边,清点一排令人毛骨悚然的工具。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把超大号的剪刀——我只是瞥到一眼,刀刃像冷酷的绸缎一样闪着光泽。然后我又被放平,我的polo衫不见了,现在我上身赤裸着。房间里挺冷。

看看我的胸膛!我朝她大喊,你一定能看到它上下起伏,不论我的呼吸多浅!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他妈可是个专家!

相反,她看向房间另一侧,提高了嗓门好让自己的声音不被音乐盖住。(我喜欢它,喜欢它,是的,我喜欢。滚石乐队唱着,我觉得到地狱里也要听这愚蠢的鼻音合唱了,没有尽头。)“你选哪个,平角还是三角?”

我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既恐惧又愤怒。

“平角!”他大声喊道,“肯定的!一看这家伙就知道!”

浑蛋!我想大喊,你大概以为所有人过了四十都会穿平角内裤吧!你大概觉得等你四十了,你会……

她解开我的百慕大短裤的扣子,拉下拉链。换作其他情况下,一个如此美丽动人的女人(有点严肃,是的,但依然美丽动人)这么干,我准会高兴坏了。但是,今天……

“你输了,小彼得,”她说,“三角内裤。往奖池里放钱。”

“等到发工资那天。”他走过来说,他的脸也探过来。他们透过树脂护目镜,像外星人看被绑架的地球人一样低头看着我。我努力让他们看到我的眼睛,看到我在看着他们,而这两个蠢货却在看我的内裤。

“哦,还是红色的,”彼得说,“酒红色!”

“我更习惯叫它浅粉色,”她回答,“帮我把他抬起来,彼得,他重得要命,难怪会突发心脏病。你要吸取他的教训。”

我身材很好!我朝她大喊,可能比你的身材都好,臭婊子!

我的胯部突然被一双有力的手向上抬起,我的背部咔嚓一声。这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抱歉,伙计。”彼得说,突然,我的短裤和红内裤都被扯掉了,我感觉更冷了。

“噢,噢,不哭不哭,一次,”她说着抬起一只脚,“噢,噢,不哭不哭,两次,”然后提起另一只脚,“先脱掉鞋子,再脱掉袜子……”

她突然停下了,希望再次攫住了我。

“嘿,彼得。”

“怎么了?”

“男的打高尔夫的时候都穿百慕大短裤和莫卡辛鞋吗?”

在她身后(尽管那里只是源头,但它实际上环绕我们左右)滚石乐队唱到了《情感救援》。我会成为你的骑士,身穿闪亮的铠甲,米克·贾格尔唱道,我在想,要是他那瘦削的屁股上塞着三根高核炸药,跳起舞来该会多么带感。

“要我说,这家伙就是自找麻烦,”她继续说,“我还以为他们会穿那种特定的鞋,很丑,只在打高尔夫的时候穿,鞋跟上带小球……”

“是的,但是没人规定一定要穿那种鞋。”彼得说。他仰起头,戴着手套的双手举过头顶,手指相扣,然后手掌向外掰着手指。随着指关节咔咔作响,滑石粉像雪屑一样落了下来。“至少现在还没有,不像保龄球鞋。要是抓到你打保龄球的时候没穿保龄球鞋,他们会把你送进州立监狱。”

“真的吗?”

“是的。”

“你想做体温和肉眼检查吗?”

不!我尖叫道,不,他还是个孩子,你想干什么?

他看着她,仿佛同样的想法也从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嗯……不太合法吧,对吗,凯蒂?我是说……”

他说话的时候,她环顾四周,略显滑稽地查看了房间的情况,我开始有种预感,这对我可能是非常糟糕的消息:不管程度如何,我感觉西斯科——也就是凯蒂·阿伦——对深蓝色眼睛的彼得有意思。亲爱的基督,他们把陷入瘫痪的我拖离高尔夫球场,然后拉进了一集《综合医院》,本周的剧集名为《爱情在第四解剖室里绽放》。

“嘿,”她用沙哑的声音耳语道,“这里除了你跟我,我没看到别人。”

“录音……”

“还没开始呢,”她说,“等磁带开始转动,我会一直在你身旁……就像所有人知道的那样,至少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我只是不想要那些表格和幻灯片。要是你觉得不舒服……”

是的!我透过自己一动不动的脸朝他大喊,觉得不舒服!非常不舒服!太不舒服了!

但他最多二十四岁,对这么个美丽动人、一脸严肃、用只能有一种解释的方式对他步步紧逼的女人,他又能说什么呢?不,妈妈,我害怕?况且,他也愿意。我能透过树脂护目镜看到那份渴望,就像一群模仿滚石乐队的超龄朋克摇滚歌手一样跳来跳去。

“嘿,只要你帮我打掩护,万一……”

“当然,”她说,“有时你得在实践中学习,彼得。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可以重录录音带。”

他一脸惊讶。“你可以这么做?”

她微微一笑。“我们第四解剖室里可有很多秘密呢,先生。”

“这个我信。”他笑着说,然后一只手从我无法移动的视野里穿过。等他的手回来时,抓着一个麦克风,用一根黑线连着从天花板上垂下来。这麦克风看上去像一滴钢制眼泪。看到它,我的恐惧比之前更加真实了。他们肯定不会把我豁开的,对吧?彼得是个新手,但他受过训练,他肯定会看到我在长草区找球时被什么东西咬过的痕迹,然后他们至少会起疑心。他们必须得起疑心。

但我不停地看到剪刀上闪着无情的绸缎般的光泽——自以为了不起的鸡骨剪——我一直在想,等他从胸腔里取出我的心脏,托着它,带着淋漓的血,在我呆滞的目光前停留片刻,然后转身啪嗒一声扔到称重盘里,那时我会不会还活着。在我看来,我可能还活着。我真的可能活着。他们不是说,大脑在心跳停止后还能保持三分钟的清醒吗?

“准备好了,医生。”彼得说,现在他听起来几乎恢复正常了。在某个地方,录音带在转动。

解剖程序开始了。

“我们给他翻个面。”她愉快地说,然后,我就被很快地翻了个面。我的右臂飞到身体另一侧,然后扑通一声砸在桌子边缘,凸起的金属边缘戳进了二头肌。非常痛,几乎到了折磨人的程度,但我并不在意。我祈祷金属边缘能割破皮肤,祈祷有血流出来,因为真正的尸体不会流血。

“没事没事。”阿伦医生说。她抬起我的手臂,然后扑通一声把它放回我身体一侧。

现在我最担心的是鼻子,它顶着桌子。我的双肺第一次发出了压力信号——一种像是被棉花堵住的窒息感。我的嘴闭着,鼻孔也有一部分堵塞了(堵住多少我说不上来,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万一我就这样窒息而亡呢?

接着发生的事让我的心思从鼻子上完全移开了。一个巨大的物体——感觉像是一个玻璃做的棒球棍——被粗鲁地插进我的直肠。我又一次想大声喊叫,却只能可怜地发出微弱的哼哼声。

“测体内温度,”彼得说,“我已经打开定时器。”

“好主意。”她说着往后退了退,给他腾出空间,让他拿这个宝贝试试手——让他拿我试试手。音乐声被关小了一些。

“对象,白种人,年龄四十四,”彼得说,这次是对麦克风说的,是对后世子孙说的,“他名叫霍华德·伦道夫·科特雷尔,住址是德里月桂冠巷1566号。”

阿伦医生在不远处说:“玛丽米德。”

一阵停顿后,彼得继续说,听上去略有些慌乱:“阿伦医生告诉我该对象实际上住在玛丽米德,后者从德里分离出来,时间是……”

“不用多讲历史,彼得。”

亲爱的上帝,他们往我屁股里插了什么?某种畜用温度计?要是再长点,我都能尝到这头的味道了。而且,他们居然没有用润滑液……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要用润滑液呢?毕竟我已经死了。

死了。

“抱歉,医生。”彼得说,他在脑海里掂量着说到哪儿了,最后终于找到了,“以上信息出自救护车信息表。原始信息来自一张缅因州驾驶证,宣布结果的医生是,嗯,弗兰克·詹宁斯。该对象被当场宣布死亡。”

现在我希望鼻子能流血。求求你,我对它说,流血吧。不过,别只是流血。要喷血。

它没有照做。

“死亡原因可能是心脏病。”彼得说。一只手轻巧地从我赤裸的背部抚过,直到臀沟。我祈祷它能拔出温度计,但是它没有。“脊柱看上去完好无损,没有可吸引性现象。”

可吸引性现象?可吸引性现象?他们他妈的觉得我是啥,一盏昆虫灯?

他抬起我的头,手指按在我的颧骨上,我拼命地哼哼——嗯——虽然知道在基思·理查兹吉他的尖叫声中,他不可能听到,但还是希望他能感觉到声音在鼻腔里的振动。

他没有感觉到。相反,他把我的脸从一侧转到另一侧。

“没有明显的颈部外伤,不僵硬,”他说,我希望他能松开我的脑袋,让我的脸砸到桌面上——这样鼻子就能流血,除非我真的死了——但他轻轻地把它放下,很体贴,再一次没按我的建议去做,也再次使得窒息极有可能发生。

“背部和臀部都没有可见的伤口,”他说,“不过右大腿上部有个旧疤痕,看起来像是个伤口,可能是弹片造成的。伤疤很丑。”

确实是丑,也的确是弹片造成的,它标志着我的战争结束了。一枚迫击炮弹落到了补给区域,两人丧命,一人——就是我——幸免于难。从前面看要丑得多,位置也更为敏感,但所有的装备都还能用……或者说以前能用,直到今天。再往左一英寸,他们就得为我的亲密时刻准备手动泵和二氧化碳气瓶了。

他终于拔出了温度计——哦,亲爱的上帝,真是舒坦——我从墙上的影子看到他举着它。

“34.6摄氏度,”他说,“哎呀,这可不算太糟。这家伙几乎有可能还活着,凯蒂……阿伦医生。”

“想一下他们在哪儿发现他的。”她从房间那头说。他们听着的唱片正在换歌曲,有那么一瞬间,我能清楚地听到她演讲般的声音。“高尔夫球场?夏日的午后?即使你得到37摄氏度的读数,我也不会惊讶。”

“对,对,”他说,听上去像是受了惩罚,然后接着说,“这录在录音带上会很好笑吗?”翻译过来就是:“我在录音带上会显得很蠢吗?”

“听上去会像是教学情境,”她说,“事实也正是如此。”

“好的,很好。太好了。”

他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扒开我的屁股,然后松开,两手顺着我的大腿后侧往下滑。要是我能紧张,这会儿就会紧张了。

左腿,我对他打信号。左腿,小彼得,左小腿,看到了吗?

他一定要看到,一定,因为我能感觉到像蜜蜂蜇伤或是笨手笨脚的护士把本该扎进静脉的针头扎进肌肉时的阵痛。

“该对象很好地展示了穿着短裤打高尔夫是个多么糟糕的主意。”他说,我开始希望他出生时是个瞎子。该死,也许他出生时真是个瞎子,因为现在他就是睁眼瞎。“我看到各种各样的蚊虫叮伤、恙虫叮伤、划伤……”

“麦克说他们是在长草区发现他的。”阿伦喊道。她正弄出巨大的哗啦声,听上去她是在餐馆厨房里洗盘子,而不是在整理文件。“要我猜,他是在找球的时候突发心脏病。”

“嗯哼……”

“继续,彼得,干得不赖。”

我觉得这是个极具争议性的命题。

“好的。”

他继续戳戳这儿摸摸那儿。很温柔。也许太温柔了。

“左小腿上有蚊子叮咬的伤口,看起来感染了。”他说,尽管他的动作依然温柔,但这次的疼痛无比剧烈,让我想大声喊出来,如果在低沉的哼哼声之外,我还能弄出别的动静的话。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生命全系于他们在听的滚石乐队的磁带长度……假设那是磁带,而不是一张能一直播到底的CD的话,如果在他们把我切开之前它能播完……如果我能在他们把它换到另一面之前,发出足够大的声响让他们听到……

“在肉眼检查之后,我可能要看一眼那些虫子的咬痕,”她说,“尽管如果我们说他是心脏病发作没错的话,就没必要看了。或者……你想让我现在看吗?它们会让你担忧吗?”

“不会,它们很明显就是蚊虫叮咬,”傻瓜吉姆佩尔[10]说,“在西部蚊子会长得很大。他光左腿上就有五……七……八……天哪,接近十二个包。”

“他忘了带防蚊喷雾。”

“别说防蚊喷雾了,他连强心药都没带。”他说,然后两人大笑起来。解剖室里的幽默。

这次,他自己把我翻了个面,大概很乐意用用他那健身房练出来的猛男肌肉,把蛇咬的伤口以及周围蚊子咬的包都遮起来,掩盖住。我又盯着那些刺眼的荧光灯了。彼得向后退去,走出了我的视野。有嗡嗡的声音,桌子开始倾斜,而我知道为什么。等他们把我切开,液体会向下流入底部的收集点。一旦解剖过程中发现任何问题,会有无数的样本可供奥古斯塔[11]的州实验室使用。

他正低头看着我的脸,我集中所有的意志和力气想闭上眼睛,却连抽搐都没有一下。我只想在周六下午打上一场18洞球,最后却成了有胸毛的白雪公主。我止不住地想知道,当那些鸡骨剪插入我的上腹部时是什么感觉。

彼得手里拿着笔记板,他看了看,放到一边,然后对着麦克风说话。他的声音这会儿自然多了。他刚刚做出了一生中最可怕的误诊,却不自知,所以他正开始热身。

“我即将开始解剖,时间下午五点四十九,”他说,“周六,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日。”

他提起我的嘴唇,像一个想买马的人一样看了看我的牙齿,然后把我的下巴往下掰。“颜色很好,”他说,“脸颊上没有出血点。”扬声器里的音乐正逐渐消失,他踩上脚踏板,我听到咔嗒一声,录音带停住了,“天哪,这家伙可能真的还活着!”

我疯狂地哼哼,与此同时,阿伦医生丢下了听上去像便盆的东西。“他倒是想。”她笑着说,他也笑了。这次,我希望他们都得了癌症,一种手术无法治愈却持续时间很长的癌症。

他快速向我脚的方向走去,抚摸着我的胸膛(“没有擦伤,没有红肿,也没有任何心脏骤停的外部迹象。”他说,这他妈真是个天大的惊喜),接着按了按我的肚子。

我打了个嗝。

他看着我,瞪大了眼睛,嘴张大了一些。我又开始拼命哼哼,尽管知道他听着《让我开始》,不可能听到,但还是觉得,也许,哼哼声加上打嗝声,他最终会明白眼前的情况……

“小心点,小伙子,”那个婊子阿伦医生从我身后说,然后咯咯地笑了,“最好看着点,彼得——这些尸体打的嗝最臭了。”

他夸张地扇开面前的空气,继续手里的工作。他没怎么碰我的裆部,只是说我右腿后面的伤疤一直延伸到前面。

不过,你错过了主要问题,我想,也许是因为它比你看的地方略高一些。没什么要紧的,我的《海滩救护队》猛小伙,但你还弄错了我还活着这个事实,这个真的很要紧!

他继续对着麦克风低吟,听上去越来越放松了,我知道就在我身后,他的同伴——医学界的波丽安娜[12],并不觉得她需要回录磁带以抹掉这段检查。除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第一台心包切开术的对象还活着,这孩子干得很不错。

最后,他说:“我觉得我准备继续了,医生。”不过他听上去还是有些踌躇。

她走过来,粗略地看了看我,然后捏了捏彼得的肩膀。“好的,”她说,“节目开始吧!”

现在,我正努力把舌头伸出来——仅仅是孩子般的冒失行为,但这也足够了……我似乎能感觉到嘴唇深处有一阵轻微的刺痛感,那种当你终于开始从重度麻醉剂中恢复时的感觉。而我能感觉到抽动吗?不,痴心妄想,只是……

是的!是的!只要抽动就可以了,当我第二次尝试时,什么都没发生。

当彼得拿起剪刀的时候,滚石乐队开始唱《迟疑不决》。

把一面镜子放到我鼻子前面!我朝他们大喊,看它起水雾!你们连这个都做不到吗?

咔嚓,咔嚓,咔咔嚓。

彼得把剪刀转动一定的角度,灯光从刀刃上掠过,而我第一次确信,真正确信,这个疯狂的哑谜游戏真的要玩到底了。导演不会让画面定格,裁判不会让打斗在第十局结束,我们不会暂停插播广告。这个娘娘腔要将这把剪刀扎进我的肚子,而我只能无助地躺在这里,然后他会像拆霍乔精品家居的快递包裹一样,把我豁开。

他犹豫地看着阿伦医生。

不!我吼道,我的声音在我黑漆漆的头盖骨里回荡,却没有从我的嘴里传出一丝,不,求求你,不要!

她点点头。“开始吧。没事的。”

“嗯……你想把音乐关掉吗?”

对,对!把它关掉!

“它打扰到你了吗?”

是的!它打扰到他了!它把他搞得头脑混乱,居然认为他的病人死了!

“嗯……”

“好的。”她说,然后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过了片刻,米克和基思的声音终于消失了。我努力发出哼哼声,却发现一个可怕的事情:现在我连这个都做不到了。我太害怕了,恐惧锁住了我的声带。我只能眼睁睁地盯着上面,看她重新走到他身边,两个人低头看着我,像扶灵人盯着一个打开的墓穴。

“谢谢。”他说。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举起剪刀。“开始心包切割。”

剪刀缓缓往下移,我看到它们……看到它们……接着它们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很久之后,我感觉到冰冷的钢铁贴上我赤裸的上腹部。

他怀疑地看着医生。

“你确定你不……”

“你想不想把这个手术纳入你擅长的领域,彼得?”她有点不耐烦地问他。

“你知道我想,可是……”

“那就剪。”

他点点头,嘴唇紧绷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闭上眼睛,不过当然我连这个都做不到。我只能让自己准备好承受一两秒之后的疼痛——让自己准备好挨刀。

“剪。”他说着俯下身。

“等一下!”她大喊。

我心口的压力立刻减轻了一些。他扭过头看着她,一脸的惊讶和不安,也许还为这重要的时刻被推迟而松了口气。

我感觉到她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握住了我的阴茎,仿佛她要在这种离奇的情况下给我打一次飞机——与死人的安全性爱。之后她说:“你错过了这个,彼得。”

他凑过来,看着她的重大发现——我裆部的伤疤,就在我的腹股沟里,肌肤上一个光滑的碗状疤痕。

她的手依然握着我的阴茎,把它拨开。只有这些。在她看来,她不过是掀起沙发垫,好让其他人看到掉在下面的财物——钢镚,不见了的钱包,或者那只你一直没能找到的猫薄荷老鼠玩偶——但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拄着二轮战车拉着的拐杖的、坐轮椅的亲爱的耶稣[13],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你看。”她说,她的手指在我右侧睾丸旁边轻轻画了一条线,让人发痒,“你看这些细小的伤疤,他的睾丸当时一定肿得跟该死的葡萄柚似的。”

“两个都完好无缺,也算幸运了。”

“你他娘……你说得太对了。”她说,然后又略带暗示性地笑了。她戴着手套的手松了松,开始移动,稳稳地向下推去,试图清理好观察区。她无意间做了你要专门花上二三十美元才能做的事……不过是在另一种情形下。“我想这是一个战场上留下的伤疤,把放大镜递给我,彼得。”

“可我不应该……”

“很快就好,”她说,“他又跑不了。”她完全被自己的发现吸引住了。她依然握着我那东西,依然向下按着,刚刚发生的事依然在继续,但是我可能搞错了。我一定弄错了,或者他会看到的,她也会感觉到……

她弯下腰,现在我只能看到她穿着绿上衣的背部,帽子的丝带像奇怪的猪尾巴一样从上面垂下。现在,哦,老天,我下面那里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注意这种向外的辐射,”她说,“这是某种爆炸伤,可能至少有十年了,我们可以查看一下他的服役记……”

门嘭的一声开了。彼得被吓得大叫一声,阿伦医生没有叫,但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她又抓住了我。这一出古老的“淘气护士”立刻演变成了地狱般的全新版本。

“不要切开他!”一个人喊道,他的声音很大,透着惊恐,我几乎没认出是鲁斯迪,“不要切开他,他的高尔夫球包里有条蛇,它咬了麦克!”

他们转身面向他,瞪着眼睛,下巴掉了下来,她的手还抓着我那东西,但已经意识不到这一点了,至少此时是,而娘娘腔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只手正抓着解剖服的左胸,好像他才是那个燃油泵老旧了的家伙。

“什么……你说……”彼得说。

“直接把他放倒了!”鲁斯迪说,说得含混不清,“他会没事的,我猜,但是他说不了话!一条棕色的小蛇,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蛇,它钻进了卸货区,它现在就在那里,但这个不重要。我觉得它咬了我们带进来的那家伙。我觉得……天哪,医生,你在干什么?把他撸醒吗?”

她环顾四周,一脸茫然,刚开始还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直到意识到自己正握着一根几乎直立的阴茎。她一声尖叫——尖叫着夺走了彼得软弱无力、戴着手套的手里的剪刀——我又想起了希区柯克那档老电视节目。

可怜的约瑟夫·科顿。我想。

他哭了起来。

后记

在第四解剖室的经历已经过去一年了,尽管瘫痪既顽固又可怕,但我已经完全康复了。要到一个月之后,我才能更加灵活地活动手指脚趾。我依然不能弹钢琴,当然,我从来都没有会过。这是个玩笑,我并不会为此道歉。我觉得,在那次糟糕的际遇之后的头三个月里,我开玩笑的能力在神志清醒与精神崩溃之间提供了一个狭窄却极为重要的缓冲带。除非你真的感受过解剖剪的刀尖戳进肚皮的感觉,否则你不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死里逃生之后大约两周,杜邦街上的一个女人向德里警察局报警,投诉隔壁房子里传出“恶臭”。那栋房子属于一个叫沃尔特·克尔的单身银行职员。警方发现房子是空的……也就是说没有人。他们在地下室里发现了六十多条种类不同的蛇,差不多一半都死了——死于饥饿和脱水——但很多还是活蹦乱跳的。这些蛇中有一些非常罕见,按照爬虫专家的说法,其中一种据说自二十世纪中叶就已经灭绝。

八月二十二日,克尔没有去德里社区银行上班,也就是我被咬两天之后,这件事被媒体报道(标题是《瘫痪男子解剖室死里逃生》,其中一个地方援引我的话,说我“被吓僵”了)一天之后。

在克尔的地下室动物展览中,每个笼子里都有一条蛇,除了一个,那个空笼子没有标签。那条从我的高尔夫球包(救护车的医护人员把它跟我的“遗体”一起抬上了车,还在救护车停车区练习切球)里跑出来的蛇再也没找到。我血液中的毒素——护理员麦克·霍珀的血液中也发现了这种毒素,但浓度低得多——被记录在案,但始终没有确认是何种蛇毒。过去的一年中,我翻看了大量蛇的图片,发现据报道至少有一种蛇能致人全身麻痹,那就是秘鲁树蛇,一种据推测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灭绝了的可恶的毒蛇。杜邦街距离德里市政高尔夫球场不足半英里,其间的地面绝大部分不是覆盖着灌木丛就是空地。

最后说一点。凯蒂·阿伦跟我约会了四个月,从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到一九九五年二月。我们最后和平分手,原因是性生活不和谐。

她必须戴着橡胶手套,否则我就干不成事。

——

有时,我觉得每一位惊悚小说作家都得尝试“活埋”这一主题,只因为它看上去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恐惧。在我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的时候,当时上演的最恐怖的电视节目是《希区柯克剧场》,而其中尤为恐怖的——在这一点上,我和朋友们意见完全一致——要数约瑟夫·科顿演一个在车祸中受伤的男人那集。实际上,他伤得非常严重,医生们都认为他死了,他们连心跳都测不到。他们马上要给他做尸检了——也就是说,把他豁开,而他还活着,在脑海里尖叫——这时,他挤出一滴眼泪,让他们知道他还活着。那个故事很感人,但感人并非我的日常保留剧目。当我想到这个主题时,一种更为——我们可以说“现代的”吗——传达活力的方法浮现在脑际,这个故事就是最终的成果。最后说一点,关于那条蛇:我真心怀疑是否真的有“秘鲁树蛇”这种毒蛇,但是在“马普尔小姐”系列惊悚喜剧的其中一集中,阿加莎·克里斯蒂夫人曾提到过一种非洲树蛇。我就是非常喜欢这个词(树蛇,不是非洲),一定要把它放到这个故事里。

同类推荐
  • 爱情向左,缘分向右

    爱情向左,缘分向右

    朋友是一个出色的女孩,和许多优秀的女孩一样,她有着女孩的娇柔,女孩的妩媚,只是,她的才气让她更多了一份女孩的灵气。今天的天,很纯净的蓝。今天的阳光,很蓬松的暖。今天的空气,很清澈的甜。今天的我,在每一个时间的缝隙中,用整个身体感受着舒缓的气息沉浸于心,并慢慢洋溢出光芒的笑容。今天的你,是否很愉快的对自己说声“早安!”了呢?当我的心承托着一份喜悦,便埋头情不自禁的这样想想?其实,一切的进行中,并没有任何惊喜的悄落,也没有些许呼唤起跃动的吹动。只是,抬头看那天高,只是垂首感觉到了风清,只是不知不觉在绿中有些东西化成了烟,嫩嫩的枝条仿佛是一条条被梳理过的心情,没有纠集的结,没有灰色的空洞。有的只是浑然一体的顺畅,有的只是灵动充满的痴憨。
  • 再婚女子

    再婚女子

    她们是三个正值花样盛年的女性,性格迥异、命运多舛,经受了人生不同的际遇和磨练。她们曾经因为少不经事,因为单纯痴迷,因为骄纵霸道,结束了第一次婚姻。离异后,她们有的很快找到了新的归宿,有的找了比自己年长的大老公。有的找了比自己小10岁的小帅哥。
  • 青铜市长

    青铜市长

    勤于做事的林云被提拔为青州市长,首先遭遇号称青州四大牛人的利益集团拉拢、挑衅,在处理以雷克斯液晶项目为首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时,又面临各方势力的阻挠和伏击,步步荆棘,处处惊雷。初来乍到:面对权、钱、色的诱惑,林云是继续保持谨慎和低调,还是坚决鲜明地高举理想之旗?
  • 大金王朝(全集)

    大金王朝(全集)

    弱者如何胜出,强者缘何衰败?读小说懂决策!《大金王朝》最终完结版大全集茅盾文学奖得主《张居正》作者熊召政,潜心14年,走访6万里。再现草创小国金国与辽宋两个超强大国争霸的大三国历史。如果说《三国演义》描写的是魏、蜀、吴三国争雄的历史,《大金王朝》描绘的便是宋、辽、金三国争霸的故事。1115年,女真人完颜阿骨打不堪辽国的欺压,在苦寒之地松花江畔建立了金国。而在富庶的南方,大宋君臣念念不忘收复北方的燕云十六州,不惜违背与辽国确立的“澶渊之盟”,启动联金灭辽的计划。十年后,逃亡中的天祚帝耶律延禧被金俘虏,辽国灭亡。又两年后,大宋的都城汴京也被金攻陷,北宋覆灭。这一切都不可思议地发生在短短十二年间。
  • 特工传奇:塞西亚式逃亡

    特工传奇:塞西亚式逃亡

    一位老建筑家的猝然离世,揭开了一场生死争夺的序幕;俄联邦安全部队军官斯季瓦逃亡南部卡格拉边陲。逃离追杀,寻求案件真相;高加索山脉的深处,古老民族的神秘传奇余音朱绝,半个世纪前,两男一女之间的情感纠葛,使他的逃亡成了前人故事的延续……每次逃脱,都让他陷人更深的困境,也让他更接近那个秘密,一场重大危机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热门推荐
  • 守山人

    守山人

    我家代代都是守山人,每一代都是四十岁遭遇不祥而终,到了爷爷那一代,诅咒被打破了,不过为此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一山蕴一魂,一人镇一山。
  • 此人,欺鱼太甚

    此人,欺鱼太甚

    闵凉救了一只鱼,不仅供他吃供他住,供他玩,但是呢,鱼供他睡,嘿嘿嘿。闵凉(后槽牙死命摩擦):“总有一天,我会吃红烧鱼的,不仅红烧鱼,水煮鱼酸辣鱼一起吃。”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夙月引

    夙月引

    成亲之夜,她魔族的身份暴露,从此从万人羡艳的萧家大小姐沦为人人唾弃的魔族。当腹黑少女以新的身份回来复仇时,又该是怎样的惊艳才绝?一朝风雨,满地残红,湿了花香,几许悲凉,奈何世间无常“你若于我梦中,我便此生,不再醒。”花败叶落,人过凄凉,轻拾起,落泪满殇,流水且将花葬,唯愿你一世长安。
  • 听说你有异能

    听说你有异能

    梅偌一直都觉得自己最走运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平安的觉醒了稀有异能,二是阴差阳错地跟帅出了新高度的宁御结婚相爱了。而最背的事情也有两件,一是遇到了传说中那个相杀相杀的同源异能者,二是那个同源异能者阴魂不散!
  • 穿越成为异界大佬

    穿越成为异界大佬

    意外穿越到充满危机的异界大陆?还被认定为是没有修炼天赋的废材?不听,不信,不传!玲珑咬死不认命!可这像开了外挂一样的自动修炼又是怎么一回事!简直是老天助我一臂之力啊!自从来到异界越久谜团越多,只能一个一个解决!家族覆灭,没关系,由我来拯救!没人疼,没人爱,没关系,我有这世上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最宠我,最爱我的人!-----------------------------本文的时代背景为异界大陆,所修行的大多基于魔法。有魔法师,铸器师,药剂师,炼体师等几大职业!故事微甜,微酸,微苦~!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家有刁妻

    家有刁妻

    家有刁妻,满肚子都是鬼心思,而且看架势,她分明是打算将那些鬼心思统统都用在对付他上!这个女人还真是可恶,使了一招激将法骗他结婚也就算了,结了婚之后也不肯安生过日子,真当他是傻瓜看不出她的小把戏吗?他不过不动声色地使了一招将计就计而已。论及腹黑,他才是个中高手。既然这个女人是自己选的,那么他有的是耐心和特殊方法,来慢慢调教他的“刁妻”……
  • 上古世纪之光复家园

    上古世纪之光复家园

    马和驴生的骡子,是劳动的一把好手!兽灵和精灵产子,命运又是如何?《上古世纪》的顶级高手,打败终极BOSS破坏之神之后,却被卷入到《上古世界》的游戏异界。雷风最后又是如何建立天地会,成为光复原大陆的总舵主?他带领的超能陆战队,又会写下什么样的史诗传说?世界的起源到底是什么?神之庭院里有什么不朽?“韦小宝有十四章经,我有十二英雄之力。”“杨过有神雕,我有大白”“我不需要加冕,手中的剑,就是我的王座”---雷风·云
  • 白L日梦

    白L日梦

    生活的各种随笔,幻想的,没有世界框架的,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