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老师收到吴强的文章了，那篇文章是这样写的：
世界！我讨厌你！在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小丑，太多的无理，太多的噪音！
也许是天意？我没有别人那样流利的口才。父亲虽然请了专门的医师替我矫治，无奈没有效验。父亲对我说：“这是一个很小的缺点，没有什么关系，不要常常想着它！”是的，演算数学时，我和别人一样灵活；打球的时候，我和别人一样敏捷。在课堂上、球场上，我不弱于任何人。我只是不能参加演讲比赛会而已。可是，有些人，偏要在课堂上讽刺我，他们在球场上不肯把球传给我。我倒肯忘记我的缺点，可是他们不肯忘记。
在人声喧闹的地方，我总是觉得非常寂寞。我没有办法和别人打成一片。就是荒山上的鲁滨逊，也不过像我一样寂寞吧！不，鲁滨逊可以远远离开人群，而我不能，我和许多人在一起，他们见了我，立即会发生一种优越感。我真是莫名其妙：他们也都有短处，干吗要那么骄傲呢？
我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给他们看看。
杨老师承认吴强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可是读来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错误在哪里呢？杨老师找出来了！当他教吴强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心里希望吴强把它写成一篇论说文。在他的心目中，论说文有论说文的口吻、笔调。吴强的这篇文章，造句的方法不像论文。
然而论文造句又用什么方法呢？
杨老师沉思了。“不爱惜光阴就是浪费生命”，这是论文；“流水一般逝去的光阴呀，谁能把你留住呢？”不是论文。“永远勿忘母爱”是论文，“慈母啊！我永远感谢你！”
不像论文。“令人厌恶”是论文，“真是讨厌死了！”又不像论文。论文的写法是“昨天令老年人觉醒，明天让青年人盼望。”抒情文的写法才是：“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太阳，它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怎样把这两者的区别告诉学生呢？
他想起来，做论文的题目、用抒情的调子是学生的通病，有这个习惯的男生，占三分之二，而女生几乎是全体。例如一个叫龚玫的学生写的《论升学》——
两年前考学校时的情形，像电影一幕幕地在我眼前晃动。考试前夜，通宵未眠，害得母亲也陪了我一夜。心情紧张得不知看哪本书好，坐在椅上发呆，直到公鸡叫了，东方露出鲜红的太阳，我才在父、母、弟、妹陪同下踏进考场。然而，放榜的那一天，公布栏上却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来看榜的人一个个面带笑容地走了，我却麻木地站在那儿。直到工友来关门，我才离开那儿，在街上无目的地乱走。名落孙山！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见家人？现在，我又快要去参加另一次升学考试，万一考不上呢？那真不敢想。只有多用功，每晚做功课到十二点，早上五点又得起床，这样下去，恐怕不到升学的日子，我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你看，这篇文章偏重写自己的感觉，而不是写出自己的“意见”。论说文乃是“讲理”，是发表意见——这样说明，学生能不能领会，如果他们不能领会，该换个什么样的说法呢？……想着想着，上课的钟声响了，杨老师只好放下这个未能解决的问题，到课堂中去。
二
下课以后，有人看见杨先生在办公室里发呆。
杨先生究竟在想什么呢？
在上课以前，他曾经想过，论文的句子与抒情文的句子不同。他一时说不明白，怎么样的句子才是论文的句子。刚才，他在课堂上讲一课论文，反复地念诵文中的句子，心中忽有所悟，下课以后，他把心中所起的那个念头捉住了、固定了，使它清晰明朗起来。他想起测验用的是非题。
还记得，当他初执教鞭时，第一次轮到他出题，其中是非题一项，煞费周折。他那时没有经验，不能立刻把一个是或非的问题组进一个句子里。作文的句子似乎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含有是非问题的句子，还有一类是不含有是非问题的句子。论文的句子，正是那种含有是非问题的句子，这种句子是在表示一种判断，其中包含着真或假、对或错、赞成或反对。近年来虽然不大用是非法测验学生的程度，但是非法的测验题仍然是学生所熟悉的。如果告诉学生：“论文的句子，很像是非法的题目”，学生一定可以触类旁通。
对，就这么办。
杨先生动手搜集了例句，先翻查国中国文教科书：
一、在国中国文教科书里，有哪些句子含有是非论断、形成赞成反对呢？且看：
多认识朋友，就等于多读好书。（林良：《父亲的信》。国中国文第一册。）
当我们关心周遭的人，生活的环境，社会的演进，这就是心智的跃升。（邵僩：《让关心萌芽》。国中国文第一册。）
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梁实秋：《鸟》。国中国文第三册。）
不要以愿望代替实际作为。
在企图驾驭他人之前，先驾驭自己。（以上两条俱见麦帅为子祈祷文，国中国文第三册。）
从有限的生命，发挥出无限的价值，使我们活得更为光彩有力，在于我们自己掌握。（杏林子：《生之歌》。国中国文第三册。）
恶法应反对，良法亦得要。（潘公弼：《报纸的言论》。国中国文第五册。）
人是为其他的人活着。（爱因斯坦：《我心目中的世界》，刘君灿译。国中国文第五册。）
我确信“敬业乐群”四个字是人类生活的不二法门。（梁启超：《敬业与乐业》。国中国文第六册。）
苦乐全在主观的心，不在客观的事。（梁启超：《敬业与乐业》。国中国文第六册。）
二、在国中国文教科书里，又有哪些句子不作是非论断？
望望满园青翠鲜嫩的秧苗，每一片叶上沾满了细小的水珠。（吴晟：《不惊田水冷霜霜》。国中国文第一册。）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朱自清：《春》。国中国文第四册。）
我化作萤火虫，以我的一生，为你点盏灯。（郑愁予：《小小的岛》。国中国文第四册。）
五里外的小镇灯火，在松针稀疏处闪烁。（李潼：《瑞穗的静夜》。国中国文第四册。）
在教科书之外，杨先生再找了一些句子，考问学生：
一、下面的句子含有是非问题吗？含有是非问题者注“+”号，不含是非问题者注“？”号。
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国家。……（ ）
人是万物之灵。……（ ）
氢二氧一合成水。……（ ）
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 ）
教我如何不想他。……（ ）
人儿伴着孤灯，梆儿敲着三更。……（ ）
鸟儿希望它是一朵云，云儿希望它是一只鸟。……（ ）
华灯初上，行人涌至。……（ ）
天啊！……（ ）
光阴是一分一秒累积起来的。……（ ）
暖风熏得游人醉。……（ ）
镜也似的平湖，映着胭脂似的落照。……（ ）
门开了。……（ ）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 ）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 ）
我望着明月出神。……（ ）
他又教学生：
二、把下面不含是非问题的句子，改写成是非句：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可是，我的手渐渐空虚了。
天啊！
很多人不喜欢吃空心菜。
他今年考取了高中。
我看遍了川端桥的远影、近影、侧影。
他把这些句子印在纸上，发给学生。他先帮助学生辨认由教科书摘录的两组句子，再教学生就他的考题做练习。学生很有兴趣，有些人兴趣特别高，连第二组句子也改写了。自然，写得并不全对，可是改对了的也不少。杨老师把众人改写的成绩分条编集，印了一张讲义：
（一）教我如何不想他。
1.人永远不能忘记自己所爱的人。
2.人不可忘记自己的恩人。
3.受了别人的好处，一定要设法报答。
4.受施慎勿忘。
5.异性之间，有着神秘的吸引力。
（二）人儿伴着孤灯，梆儿敲着三更。
1.更深人静的时候，适宜独思。
2.失眠是一件痛苦的事。
3.失恋的人内心是寂寞的。
4.老年人需要有人陪伴。
（三）。鸟儿希望它是一朵云，云儿希望它是一只鸟。
1.凡人皆对现实感觉不满。
2.幻想是不能实现的。
3.意志不坚定的人见异思迁。
4.幻想可以不受事实限制。
5.欲望无止境。
6.每人都认为别人所有的东西比自己所有的东西更好。
（四）华灯初上，行人涌至。
1.人们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去。
2.黄昏时的都市才是繁华的。
3.热闹的地方人多。
4.人人容易迷恋繁华。
（五）天啊！
1.傻子才呼天。
2.天神有无比的威灵。
3.天是公正的。
4.人穷则呼天。
（六）门开了！
1.敞开门窗可以使空气流通。
2.不小心门户，容易招小偷。
（七）我望着明月出神。
1.望月出神徒然浪费光阴。
2.人在月光下时，情感特别丰富。
（八）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可是我的手渐渐空虚了。
1.谁也不能预知寿命有多长，只知道光阴越来越少。
2.老人特别爱惜光阴。
3.失去光阴的人才知道光阴可贵。
4.时间的轮子是无情的。
5.光阴愈无情，愈显出生命可贵。
（九）很多人不喜欢吃空心菜。
1.人若没有真才实学，就不受社会欢迎。
2.富人不肯吃价钱便宜的菜。
3.空心菜没有营养价值。
4.如果你天天吃空心菜，必定有一天绝不肯吃空心菜。
（十）他今年考取了高中。
1.用功的学生有进步。
2.有耕耘必有收获。
3.成绩好，可以考进好学校。
（十一）我看遍了川端桥的远影、近影、侧影。
1.川端桥是台北最美丽的桥。
2.川端桥的长度比不上西螺大桥。
三
在发还作业的时候，杨老师问：
“刘保成，昨天晚上，你做了些什么事？”
“我去看电影。”
“那部电影好不好？”
“不好。”
“何以见得？”
刘保成一时答不出。杨老师把眼光投向另一角：
“赵华，你昨晚在家里做什么？”
“在家里洗衣服。”
“你用哪一种肥皂？”
“我用肥皂粉。”
“为什么用肥皂粉？有理由吗？”
赵华低头不答。杨老师又换了一个对象：
“金善葆！你听见吧，他们两个人，一个去看电影，一个在家里洗衣服。你有什么意见？晚上在家洗衣服好，还是出门看电影好？”
不等金善葆答复，学生都笑了。杨老师说：
“不要笑，我在教你们作论文。论文就是讲理由，就是下判断，就是表示意见。”
“有一天，外面有球队来我们球场上赛球，你们都围在四周看。我听见你们一面看，一面批评，说这个球员打得好，那个球员打得不好，这个球员故意撞人，太不道德，那个球员个子高，为什么不去控制篮下球……你们那一片唧唧喳喳的声音，就是讲理由，就是下判断，就是‘论文’。”
“有一天，你们在大礼堂里看话剧，会场秩序很坏，因为很多人一面看戏，一面谈话。他们在谈什么呢？他们在说，某个角色为人真坏！某个角色穿的衣服不合身！某个演员的国语根本发音不准！这些观众都要发表意见，所以秩序不易维持，换句话说，台下所以不安静，正由于台下‘论文’太多。”
“你们，想把论文写好的人，要养成下判断、说理由的能力。判断不是随便下的，要理由。理由从哪里来？从经验、学问里面来。把事实记下来的是记叙文，因事实引起感情为感叹的是抒情文，由事实中抽绎出理由意见来的，就是论说文了。”
“昨天，我在茶馆里，看见两个中学生在抽烟，他们抽的是双喜烟，手指头都熏黄了，这是记叙。这样小小的年纪就抽烟，怎么得了啊！少年人，你们的父母知道你们在这儿吗？你们抽完了烟还要做什么事？真使人忧虑啊！这是抒情。少年人不应该抽烟。应该有一条法律禁止少年人抽烟。中学生抽烟，这是学校教育的失败。这就是论文了。”
“写论文是下判断。下判断的语气是‘是非法’的语气。先记住这些吧！”
四
受了杨老师的鼓励，学生在写周记的时候，都纷纷在“感想”栏内写下“是非法”的句子来了！他们的意见也许不尽正确，但句型都对了：
社会风气造成太保太妹。家庭、学校也有责任。
《红楼梦》是一部坏书。
学校应该彻底废止体罚。
男女合班上课不如分班上课。
“国文背诵比赛”毫无意义。
一个人要想成功，一定得手脑并用。
李政道、杨振宁是天才。
道德是一切行为的标准，合乎道德的事，都是对的。
钢骨水泥的建筑，既美观，又坚固。
勤俭是一种美德，但不应矫枉过正而成吝啬。
学问固然重要，但是做人比求学问更重要。
义卖红十字应该由大学生负责，他们不用再准备升学。
有些学生，从别人的文章里找是非法的句子，抄下来：
坛口易封，人口难封。——俗谚。
破家亡身，言语占了八分。——俗谚。
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谚语。
没有“侥幸”，最偶然的意外都是事有必至的。——席勒。
在宁静中回味的感情，就是诗。——华兹华斯。
爱情是盲目的，爱人看不到他们所做的傻事。——莎士比亚。
获得朋友的方法，是自己先做那人的朋友。——爱默生。
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欧阳修。
吴强、龚玫，也都用是非法的句子，重写他们的思想：
在这世界上，最缺少温暖和同情心。
生理上有缺陷的人，到处受人欺侮。
一个弱者，更要努力上进，出人头地。
口吃是一种很小的缺点，不会妨碍前途。
人人都有缺点，只不过不一定是口吃罢了。
——以上吴强。
升学考试是一场激烈的战争，你不能退缩。
不要紧张过度，以免疲倦、消痩、记忆力减退。
在升学竞争中淘汰下来，只是一时的挫折。
成功的滋味虽然甜蜜，失败的滋味却异常难受。
世上无人像母亲那样宽容，她永远原谅你。
——以上龚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