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回銮之后,裴禹被关在太子东宫静思己过,虽然朝堂之上早已对裴禹的失势议论纷纷,有些朝臣,甚至直接倒向了裴恒的一方,但是裴恪将裴禹禁足之后,便在没了下文。
自从魏士庸临阵倒戈,裴禹便不在相信任何人,心灰意冷地回到自己的房中,任何人都不见,整夜无法安睡,眼前回现的都是泉河崖边,跌落山崖的那些士兵,顾居安,还有他最心爱的人。
裴禹翻了个身,眼见窗外,已经是凌晨,微光顺着窗棱洒进来,照在裴禹的眼睛上,不知怎么,裴禹竟然觉得这光芒如此乍眼,心思烦乱之际,便起身欲放下竹帘。
双手才刚刚握住竹帘的支杆,却听见外面隐隐传来钟声、
此时仍是寅时,建康城中本不会轻易鸣钟,故而,裴禹纵然心中藏事,也忍不住立耳细听去。
那钟声响了三声之后,却没有停下来,裴禹本是围观的心态便立即紧张了起来,马上从床上跳了下去,来不及披上外套,脚上甚至来不及穿上鞋子,猛然推开房门,朝着房间外跑去。
“殿下!”院中守卫被裴禹的莽撞举动吓了一跳,还没有回过神去要阻拦他,就发现裴禹呆呆地站在四方院的正中央,赤着一双脚,站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微微扬起头,面上有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东宫之中的其他人听到钟声未曾断绝,也从屋中冲了出来,围在裴禹的身侧,每个人的面色上都十分紧张,屏住呼吸,只敢细细地聆听这从天边而来的钟声。
“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院中众人,虽然没有人出言,但是每个人都在心中默默念着钟声数。终于,最后一声钟鸣在狭长的尾音之中,渐渐消散在了天际。
院中的每一个人,仍旧停留在目瞪口呆的状态,即便是在钟声停歇了以后,也没有人敢上前去与裴禹说上一句话。
裴禹用力张了张嘴,一阵寒气侵入口鼻,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寒冷和痛楚,颤抖了几下双唇,终于脱口而出:
“钟声……响了几声?”
侍卫和婢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之间都不敢说出那个数字。
“本宫问你们话呢!”裴禹怒而喊出了声响,眼中似乎有血红,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声喊道:“说啊!这钟声到底敲了多少下!”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弱弱地冒出了一句:“二十……二十五下……”
虽然这个数字在裴禹的心中已经衡量的许久,但是听到这一声确切的回答,裴禹面上的愠怒神情顿时消散殆尽,只剩下满面的悲戚。不知是春日的乍暖还寒,还是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绝望,只见裴禹慢慢蹲下身子来,那张煞白的面庞,渐渐低了下来,埋在双手之中,片刻之后,从指缝间传来了阵阵的抽泣声音。
有新来的,不懂事的婢女小声问着身边的人:“二十五声钟鸣,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殿下如此悲伤。”
旁边的人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巴,瞪了一眼,凑到她的耳边,用蚊蝇一般的声音说道:“你真是不知道么,五凤楼金钟,鸣二十五响,是大丧之音,是皇后……”
这几日以来郁结在心中难以消散的愁怨和悲戚,此时此刻尽数在裴禹的心中划开了,他还有太多的话没有跟母后说,那些只属于母子之前的体己话,是没办法对旁人讲的;他还没有吃到母后亲自做的杏仁糕,那味道,是御膳房做不出来的香甜;甚至,还来不及见一见母后的样子,那个曾经温婉和善,仁慈善心的女人,就这么离她远去了。
无论之前有过多少误会,此刻都没办法再去化解了。
裴禹努力想忍,却最终没有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灰色的青石板上,向后一倒,眼前登时一黑。
“快!快!去请大夫!”
府中侍卫七手八脚地将裴禹抬回房中,模糊间,裴禹只感觉到身边有一位老者,拿着一根银针,正欲行针之际,裴禹猛然坐起,一把打掉了那大夫手中的银针,众人按不住他,只得任裴禹在房中大声哭号。
“备马,备马!”
“是……是……殿下……”
侍卫哆哆嗦嗦地应承下来,转身跑出了房间。而房中,裴禹哭也累了,喊也乏了,呆呆地坐在地上,口中哽咽地自言自语到:“我没有母亲了……没有母亲了……”
“殿下,马牵来了……”
门外侍卫的话音未落,裴禹便推开奔出了房间,胸前还有刚刚喷出的鲜血,他飞身跨上骏马,用袖口抹了一下唇角的血迹,“驾!”马鞭一挥,马蹄达达将晨光踏破,一路朝着皇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路之上,无人阻拦,宫中侍卫见到裴禹的身影,也纷纷让路,赶到昭阳宫的时候,正好看见春羽一身素白的孝服刚刚走出来,裴禹马上勒住马,翻身跳下来,紧紧抓着春羽的臂膀,问道:“母后在哪儿?母后在哪儿!”
裴禹这幅歇斯底里的模样,让春羽吓了一跳,她指了指寝殿的方向,缓缓说:“皇后娘娘的尸身……还在寝殿之中……”
丢下春羽,裴禹径直跑向了寝殿的大门,远远地,就看见昭阳宫的众位宫人们,于院外的小路两旁默然跪立着,脸上均有泪痕。走过这些哽咽抽泣的宫人,裴禹一把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几个侍卫手中拿着白布,刚要蒙上萧皇后的面孔,却被裴禹一把推开:“滚开!都给我滚开!谁都不许碰我母后!谁都不许!”
说罢,裴禹缓缓跪在萧皇后的身侧,双手颤抖地伸向萧皇后,眼中的泪水喷涌而下,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萧皇后的面颊,指尖传来的触感,比这凛冬更加让人觉得寒冷至极。
裴恪慢慢走到裴禹的身边,将左手轻轻搭在裴禹的右肩,轻声唤:“禹儿……”
“父皇……”裴禹转过头来,看着裴恪,透过一层厚厚的水雾,裴禹摇着头说道:“父皇……父皇你看看母后……她还有温度呢……传太医啊……传太医救救母后啊!”
裴恪扶起裴禹,语气之中也尽是悲伤:“禹儿,你母后已经去世了……”
“不……儿臣不信……母后怎么忽然就离世了呢……”
裴恪没有回答他,反而对着一旁的守卫点了点头,那四个侍卫手持白布,重新将萧皇后的尸身盖上了。
“你们不要带走母后,不要……不要……”
裴恪紧紧搂住裴禹的上肢,任是裴禹年轻力壮,也最终只能看着侍卫们将萧皇后的尸体抬了下去。
日光渐渐从山头射出,距离丧钟敲响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朝堂外聚集起来的群臣,无一不身着素色孝服,缓缓走进了大殿之中。
裴恪对高欢点点头,高欢便上前一步,打开了一卷白色的卷轴,声音沉闷地念到:“皇后萧氏于十二月十九日薨逝,皇后佐理内政有年,淑德彰闻,宫闱式化。倏尔薨逝,予心深为痛悼,宜追封为‘仁宣诚宪皇后’,以示褒崇,念皇后萧氏,恭懿至德,特加之谥号‘至德端敬皇后’。其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具奏。”
大丧音敲过之后,裴恪一旨令下,整个国境之内便进入了国丧期。
为期一个月的孝礼,裴禹日日夜夜都是在昭阳宫的寝殿中尽的。春羽平日里服侍萧皇后尽心尽力,将萧皇后同太子裴禹之间的感情尽收眼底,日夜看着裴禹守灵祭典,心中十分不忍,但也无法上前劝慰。
按礼,当守灵期满,全仪出大殡,这位深受臣民子孙爱戴的萧皇后,便被装入了一樽金丝梓木棺中,灵柩仪驾自皇宫内的凤鸾大道出,一路哀乐高奏,纸钱纷飞。由裴禹在前方左侧,扛起棺木,被缓缓送入了皇陵。
随着皇陵沉重的木门“轰隆”一声被关紧,裴禹猛地跪地,于皇陵门前,重重叩下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