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末预感到一丝不妙。他从张宁火热而暧昧的目光中猜到了什么。
虑之于心与宣之于口存在本质的区别,有些话放在心里,心照不宣当可相安无事,一旦置之于台面上便成了覆水,一切能预见或者不可预料的后果将接踵而至。这也是圆滑之辈在皮里阳秋与肆意臧否之间更倾向于前者的原因之一。
因此,他必须在此之前阻止张宁。可张宁比他想象中更加果敢。
“陈末,”她走近一步,“这些话我现在必须说。明日我就要回钜鹿了,可我不想与你分开。”
“分别是权宜之计,只是暂时的,”陈末试图将话题往无足轻重的一面引导,“以后我们共事的机会还很多,就像你当初说的,联手谱写更辉煌的事迹。所以,大可不必急于一时——”
“我的话还没说完,”张宁打断陈末,“很高兴你还记得初见时我说过的话,但这些不是我想要说的。我想说的是——”她略作停顿。
陈末感到莫名的紧张,一颗心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我想说的是,我和你在一起很安心,想要永远这么待下去。你是神使,我是圣女,我们的命运早已纠缠在一起。神授仪式上,我们饮符酒对拜叩首如仪,从此阴阳相济——”
“没错,你我当左提右挈,齐心协力领导神使卫。这些我明白的。”陈末尽力打岔,“时近三更,明日还要赶路,还是早点歇息吧。”
“可这些不够,”张宁又向前迈了一步,一张俏脸近乎贴在陈末的胸膛上,“我希望我们的关系能够更近一些,就像……就像……”她嗫嚅不言。
陈末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沁人心扉的香气,暧昧的气氛到达了顶峰。
就像什么?张宁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包裹严实的肉脯,以及一壶酒。
这是要干嘛?吃肉喝酒?陈末心中狐疑,情绪冷静了几分。难道是我误会她了?她不是来表明心意的,根本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张宁自顾忙着,取来案几上的两盏竹杯,各自斟上少许清酒,然后用匕首切下两片肉,工整地放在两旁,说道:“同牢合卺,解缨结发,象征着合二为一,永结同好,我希望我们如此。”
同牢合卺,即夫妻同吃一块肉,交换酒杯喝酒。解缨结发是让夫妻各取一缕青丝,合作一结。这些都是大婚必不可少的仪式。
“这是婚嫁的礼制!你不懂?”陈末险些没控制住音量。
“我知道。”张宁小声回了一句,举手割下一缕青丝,接着把匕首递给陈末,“该你了。”
陈末局促地接过短匕,劝道:“听着,如果我没记错,你还未及笄,何论婚嫁?”他试图换一种思路叫张宁冷静点。
“那也不差这几个月!”
“婚姻最重要的是得到父母亲属的认可,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通例!”
“我明白,”张宁晶莹透亮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坚定,“可明日一别,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我这么做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今夜之后,我的心将如古井水一般,誓不再为其他人起一丝波澜,只因你而动。”
这些话断不像是能从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口中说出。若不是看她红了眼睛,陈末甚至怀疑这小女人在变着法子逗他玩。
“我……”相对于这种境地,陈末宁愿携承影直面千军万马,箭雨火海。
“你不喜欢我。”张宁忽然说道,四周仿佛一下子冷了许多。
面对质问,陈末将目光移向别处,缄默不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许心中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且不说他大了张宁五六岁,一直把她当作妹妹,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更重要的是,陈末心中兀自系着远在并州晋阳的李影。
“你心中有别的女子?”张宁努力展露出笑颜,可眼中却噙着泪水,“是哪位姐姐?”
陈末不忍直视一张凄美的笑靥,背过身去,良久说道:“回去吧,早点歇息。”
张宁久久凝视着陈末的背影。
月光从门窗洒进来,两人沉默地站着,像两尊冰冷的石雕。四周虫鸣蛙叫不止,屋内残烛火光明灭不定。不知过了多久,当陈末再次转身时,张宁已然离去,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酒肉,以及一缕青丝孤零零地摆在案几上。
不知为何,陈末感到内心一阵烦躁。他端起酒壶,将里面半壶清冽的酒水一饮而尽……
第二天早上,众人启程。直到在官道上分别,陈末也没能见到张宁。她缩在马车里,马车布幔一动不动地垂着,将一切隔开。随着两班人马背道而驰,各自渐渐消失在对方的视线里。
一路上,陈末表现得心事重重。皇甫郦等人有所察觉,也都缄口不言。直至入了函谷关,众人寻了一片林荫,稍作休整。祁赢苏才得空关切地询问。
这事涉及个人隐私,关乎张宁的清誉,陈末不想说。
“是关于宁儿妹妹吧,”祁赢苏轻捋额前发丝,“我昨晚起夜,你们的话无意间听见了几句。”
“见笑了,”陈末说道,“这件事不要与其他人谈起。”
“赢苏明白的。只是……”祁赢苏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赢苏不明白,宁儿妹妹生得水灵,心地又纯良,如此佳人,陈大哥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陈末看向远方,眉头微皱,良久说道:“我也不知道。”
“陈大哥是心有所属了?可大丈夫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事。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或许吧。”
“宁儿妹妹这个年纪的女子对感情之事最为敏感,也最为不理智,所谓‘情令智昏’,赢苏以为陈大哥需审慎对待,以免闹出不愉快的事情。”
有些事一旦置之于台面上便成了覆水,覆水难收,一切能预见或者不可预料的后果将接踵而至。张宁对他置之不理,今后共事时或许还会任性逆反,与他唱反调,这些都是陈末所能预见的后果。至于那些不可预料的,陈末想不出,也不想想。
“上马,启程!”他招呼众人。
“欸?”皇甫郦刚找了个角落小解完,“陈末你搞什么,等会儿,先让我坐下喝口水。”
郭嘉一把拉住蹲坐到半空的皇甫郦,冷冰冰地说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