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兰心拎着当初来西北角时带的那个干瘪包裹来西南处报道。
西南边,靠近西华门的西边城墙下,是一排长长的板房,始于衣库一直连至城隍庙前。衣库对面便是衣库宫人居所,座东朝西,兰心被安排在北一间。在它北边则是内管领值房,再往北过去则是各处的宫人居所,与此处隔着金水河相望的除了几处宫人居所便是内务府各处了。人员比起西北角甚是复杂,阴暗腌臜事便也更甚。
“宝翠姑姑,这人就交给你了。”罗一盛领着兰心来到衣库,站在门外唤道。那位被唤作宝翠姑姑的正拿着长长的竹条笞打宫女手心,那一身的肥肉随着动作颤抖不停,嘴里还叨叨着,“我让你不小心,我让你不小心…”听得罗一盛唤她忙堆了笑快步走到门口福了福身,“是,您放心吧。”
衣库,五连间,负责熨烫西六宫各宫主子们衣裳的地方。里头整齐排放着数十个衣架,衣架上搭着的是已洗干净晾干需要熨烫的衣裳。衣架前是张齐腰桌子,桌面右上角垫了块厚厚的布,上面放着个木柄青铜熨斗。桌子左边放着个小火炉,将里面烧红了的炭放到熨斗内,便可以熨烫衣裳了。
“你以后就负责永寿宫的衣裳。”宝翠将兰心领到一处桌子旁。永寿宫主子最得宠,也最爱装扮,衣裳又多又多是贵重,烫坏了可吃不了兜着走。“仔细不要烫坏了,在你之前有位给烫坏了娘娘最爱的金缎棉氅衣,你猜怎么着?”宝翠突然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娘娘让她端着熨斗跪着呢,里面可是有炭的。啧啧啧,可怜那两只手便是废了,如今在哪呢倒没人知道了。”
这话听在兰心耳里已明白个大概,这往后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了。
人性本如此。从圆明园入了样房,内心是庆幸的;从样房到长春宫,内心是雀跃的;从长春宫被贬至西北角,内心确实愤恨了些日子。但好在西北角的日子单纯自在,自己便也渐渐平复接受了,然而就在自己以为往后余生都将如此平静度过时又被调至西南角,这会儿内心自然是极度的意难平。
但即便如此兰心嘴里还是应承了,“是,姑姑。”她仔细瞧了其他人如何熨烫,长春宫里学规矩学伺候人,这些粗活还是没有学。在本家的时候本就没什么衣裳,更别提有额外衣裳可熨烫的了。
“还不赶紧烫了,东看西瞧什么?!”伴随宝翠的一声喝,兰心后背已经挨了一记。竹条的劲儿透过薄薄的衣裳,后背顿时火辣辣的疼。于是赶紧拿起火钳去夹那红炭,无奈越急越是夹不上,后背紧接着啪啪又是两下。“瞧你这给笨的,听说还是长春宫里出来的呢。是太笨了,娘娘看不上了吧?”这话一出,在场的宫人们哄的都笑了,此时有人成为新的箭靶她们求之不得。
兰心吃痛直起身抿着嘴瞪着一双杏眼。
“怎么?是不服气吗?”宝翠作势举起竹条。
“不敢。”兰心低垂了眼睑,“只是奴婢初来衣库,对这些还不太熟悉,希望姑姑可以宽待些。”
宝翠听着哈哈笑了两声,“听听,你们都听听。她还当自己在长春宫呢!”说罢拿着竹条点着兰心额头,“记着,你现在是辛者库奴才!这紫禁城里最下等的奴才!甭跟我提你从前怎样,我会让你彻底忘记过去只知道现在会是怎样!你慢一步,我便揍你一次!”
无奈,兰心只得咬紧牙根继续夹红炭。背后挨了有四五下,方夹住了放入青铜熨斗。然后学着其他人在桌上铺了块干净的布,再将衣裳整齐铺好,从衣领仔细一处处熨平。
“刺绣地方不要熨那么久。”宝翠的声音刚响起,兰心后背又是响亮的一下。“刺绣的地方熨那么久,那只鸟都快被你烫成死鸟了。”兰心正在烫的是一件彩绣百鸟衬衣,一只只五彩斑斓的小鸟小小的活灵活现。
“那宝翠姑姑您可以教奴婢吗?”兰心放下手中青铜熨斗正视着宝翠,目光灼灼,“您若不教光用打的,今日即便是打死奴婢也没用,还要累您再找人替代。不是吗?”
宝翠一声冷笑,“我看那笑面猴是没教你规矩了,在西北角过得太过舒适了吗?”说罢便指着旁边二人,“给我架住她!今日我便让你知道衣库的规矩!”
那二人一左一右架了兰心,宝翠扬起右手便是一巴掌,“告诉她,我在说话的时候你们可以回嘴吗?”众人答,“不可。”接着反手又是一巴掌,“告诉她,我说要怎么做的时候你们可以质疑吗?”众人又答,“不可。”再伴随着一巴掌,“告诉你,进了衣库除非你横着出去,否则便闭了嘴做到你死!”
这三巴掌竟是用尽全身力气,宝翠滚圆的身体微微起伏着,“魏兰心,这只是开始!”说罢便哼了声出去了。即使只是站着监督她们,她也是累极了,一身的汗。
门外简鸳看着这一切得意的笑了。宝翠一见到她忙谄媚陪着笑,“简鸳姑娘您怎么来了?我办事您放心!”
“宝翠姑姑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简鸳拉着宝翠手可亲说道,“只是这亲眼瞧着方能解我心头大恨。”
“也是姑娘您仁慈,让她多活了这些日子。按我这暴脾气,她是见不到第二日太阳的!”宝翠说得咬牙切齿,仿佛她在兰心身上受了天大的罪。
简鸳眯着眼笑了,“现在她到了您手上,你大可慢慢折磨,让她就这么死了那倒是便宜了她。”
“是。我定能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宝翠说着微微靠近了简鸳,面露可怜样儿“这事儿办好了还请简鸳姑娘替我求了大人将我调一处不用这样一直出汗的地儿。我这胖身体禁不住。”
“那是自然。时候到了我便求我姑父给你换个地儿。”简鸳虽然心里嗤笑着,脸上却是无比真诚。“那我先回了。”
“哎哎,姑娘您慢走。”
目送着简鸳离开,宝翠这才到对面的板房灌了半壶茶水,又拿了布轻轻擦拭因肉多挤出的一道道皱褶。在衣库里这一天天汗水都没停过,脖子,腋下,腰间,大腿这一道道皱褶间的汗水没及时擦干都开始破皮,严重地方都已溃烂,虽涂了药但溃烂之处不保持干燥便一直好不了。因此她才迫切想要离开这里。
那魏兰心虽与自己无冤无仇,但谁让你得罪内务府总管的人?只要能让我离开这儿,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宝翠咬咬牙整理好身上衣裳,溃烂的地方一动便摩擦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