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你真是很善良。”
招弟小姐白了她一眼,“你就没有别的词儿了吗?我现在想听的赞美是,很漂亮,很迷人,很有女人味……”
“你当然很有女人味啊,心灵手巧,又通透……”蘅蘅小姐笑嘻嘻,“真想看看,以后什么样的男人才有这个福气呢?”
招弟小姐作向往状,“嗯,平平常常、踏踏实实的人就行……不过有一点,他得是真心喜欢我,觉得我才是最可爱的女人……还有,要对老人好点。”
她转过头问:“那你呢,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
蘅蘅小姐迟疑了一下,“我……我怕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了。”
招弟小姐一愣,“怎么会?”
这个话题像是勾起了蘅蘅小姐某种深藏着的情绪,一时间,她似乎不知如何说起,只低垂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顺着公子小白的长毛。
“怎么不会呢……”她慢慢地说,“因为我是这么眼高手低,不切实际。”
她看看一脸迷惑的招弟小姐,“你刚才说,我写东西时有文以载道的想法,当然你这是高抬我了,可我确实有一种执拗的偏好,做什么都喜欢追问一下‘意义’。就说写小说吧,我无法安于只讲一个好玩的故事,非得加上些大义啊责任,仿佛这样才算有了意义,可结果连故事也无法讲得有趣。
“恋爱上也是……你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奇幻小说作者吗?你当时还开玩笑,其实,他确实对我表达过好感,说我是他的知音什么的,情形和这次的歌手有些类似。你知道,他帮过我的大忙,我也很感激他,可我总是无法说服自己喜欢他的作品,接受他的人,总觉得缺点什么……嗯,就是缺点什么。这几年我遇到的人,我都觉得缺点什么……”
招弟小姐若有所思,“缺点什么?唔,都说志同道合,你想要的,也许是‘志’或‘道’层面的东西了吧?”
蘅蘅小姐脸上闪过一抹局促之色,苦笑一下说:“所以我活该找不到啊。我自己又有什么志和道,偏对别人这样苛刻……等过几年再回头看,估计会觉得自己很可笑,但那时已经晚了……”
招弟小姐摇摇头,“可别这么说。此时此刻的心意也很重要啊。比如我吧,以前我一想到自己考研那些年,心里就懊恼得很,大好年华里执迷不悟,耽误了多少机会啊。可现在想来,当时我的愿望是那么强烈,那么真实,那一步无论如何难以避免,如果不那样,倒不是我了……”
蘅蘅小姐微微一笑,“斯人也而有斯疾。可能我的心结,就落在这个地方了吧。”
“真实一点,起码不会遗憾。而且,世上的人形形色色,总会有你喜欢的。”说到这里,招弟小姐精神一振,“蘅蘅,等开了春,咱们主动出击吧,幸福要靠自己去寻找。”
蘅蘅小姐有点害羞,“我……”
招弟小姐想了想,忽然说:“蘅蘅,等你有空的时候,画张画儿送我吧。”
“行啊,你喜欢什么题材?”
“嗯……都行,比如阿赳小白淘气图。”
蘅蘅小姐笑了说:“这倒是。不过我得练练,我不太擅长画动物,尤其是阿赳的眼神……当初学花卉翎毛的时候,我就偏爱花卉,连鸟都……”
招弟小姐不在意地说:“那没事啊,你多画几张花卉给我也是一样。”
蘅蘅小姐纳闷,“你要拿去……糊墙?”
招弟小姐神秘地笑,“非也。我要拿来作压箱宝底。等日后你成名了,这就是你馈赠同居密友的早期真迹。”
这句话把蘅蘅小姐打败了,她哭笑不得地瞪招弟小姐几眼,无言以对。
一时间,室内寂静无声,只有月光如水。
忽然,窗外嘭的一声轻响,想是一条竹枝抖落了积雪,挺直起来。
招弟小姐打了个哈欠,“美景不可贪多,明天须得早起。我们怀抱明月入梦吧。”
那一场大雪在京城留存了半个多月,直到春节将近,校园里的背阴处还可见点点残冰剩雪。招弟小姐却已经收拾行装,带着我和公子小白踏上了回老家的路。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眼前一辆辆车箭一般的飞驰而过,再瞧瞧身边一脸惊慌的招弟小姐,不禁叹了一口气。
想衣锦还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急着在春节前买车,声称为了带我们回家过年,其实还不是因为没有男友可带,开辆车回去,好歹有些面子。
虽说在专利所时代,招弟小姐就学会了开车,但并没有多少经验,在买回新车半个多月后就敢上高速,不能不佩服她勇气可嘉。
我们一大早出发,开始还算顺利,但不久车越来越多,一辆辆呼啸着从旁边超过,招弟小姐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后来,右边有辆大货车老是不远不近地罩在我们头顶,压迫得招弟小姐脸色都有点变了,眼见一长串车被压在后面,她只能咬牙加速。
飚了一会儿,我们终于来到服务区,招弟小姐擦了擦冷汗,趴在方向盘上直喘气,再看看前方的高速路,就显出了几分胆怯。
看到她这副样子,我暗暗叫苦,想到我和公子小白居然二话不说就跟她上了车,真是无知者无畏。
我回头看看公子小白,见他安安稳稳地卧在一堆大包小包之间,浑然不觉正处在危险之中,倒是一脸福相。
我索性也闭上了眼,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一次的回家路格外漫长,当我们到达老家的小村庄时,已是掌灯时分。我长舒了一口气,伸了个大懒腰,我的身体紧张得都有些僵硬了。
招弟小姐也一脸疲惫,可是当四邻八舍的大娘大婶、小弟小妹们围在新车旁边,吵吵闹闹地帮着卸下大包小包时,她的虚荣心得到满足,顿时又变得神采奕奕。
这年春节,招弟小姐在老家的地位有了微妙的不同。
首先,她没再做一点家务活。一旦她拿起笤帚或收拾碗筷,她那浓眉大眼的弟媳就会旋风一般跑过来劈手夺下,一迭声地叫着姐你歇着。很多时候,招弟妈妈和弟媳还在厨房里炒菜,招弟小姐却和弟弟一起,陪着父亲喝起了小酒。
其次,她的喜好得到了极大的重视。一旦她夸了什么菜好吃,下顿饭一定会出现更多分量的那道菜。她随口称赞弟媳的围巾漂亮,弟媳便立刻去县城买了同样花色的毛线,央自己的嫂子赶紧再为招弟小姐织一条。
另外,她还被邀请加入男人们的谈话。她的叔伯堂兄们会客气地询问她对于某一问题的看法,而当招弟小姐发表高见时,他们会认真聆听,有时神情里还会流露出一丝敬意。
种种迹象表明,招弟小姐得到了类似行简君当年的待遇——“贵客”的礼遇。
招弟小姐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获得了家人的尊敬,同时也被他们无意识地疏远。
我不知道招弟小姐是怎样看待这种变化的,不过我想,她恐怕不全是在享受。
这天,招弟小姐一早把爸爸和弟弟送去串亲戚,又回来仔细打扮,换上件雅致的藏青外套,去参加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了。
午饭很简单,婆媳俩在厨房里凑合着吃了点,然后弟媳拿馒头蘸了菜汤给我和公子小白。
馒头被菜汤泡得又软又咸,并不合我的口味,加上当时不太饿,我就意思着吃了一小口,公子小白则只是闻了闻。
弟媳叫道:“妈你看,姐这两只猫可真挑,一顿不见荤腥都不行。”
招弟妈妈利索地收拾灶台,一边说:“抽屉里还有点虾米,你给他们拌拌。”
弟媳嘟着嘴去拌,还有些不忿道:“这白猫也就算了,可黑猫这样的,咱们村有的是,也没见谁家的这么娇贵。”
招弟妈妈看看我们,像是触动了什么心事,叹了口气,“你姐也不容易,这么些年就这俩猫陪着她过,也难怪她惯着他们……”
弟媳忽然想起来说:“对了,妈,昨天回娘家,俺妈还提了一句,俺表舅家的二哥也回来过年了,他还没找上呢……”
招弟妈妈一愣,“他离了也得有两三年了吧,怎么还没找上?”
“唉,他说再找一定要个性格好、本分过日子的人,再不伺候大小姐了,可现在城里的女的,脾气都大着呢,上哪找像姐这么知冷知热会疼人的。”
招弟妈妈迟疑道:“可是……你姐还是个大闺女,哪能进门就当妈呢?”
弟媳说:“二哥的小妮一直搁在老家,俺舅母给带着呢,不用姐操心。妈,你看,俺表哥虽然离过婚,可就比姐大两岁,又是公务员,有房……”
招弟妈妈似乎有些动摇,但寻思了半晌,还是摇头,“不行,你姐这样……我心里还是不舒坦。”
“可是,俺姐都三十了……”
“二十九。”招弟妈妈立刻更正,“他们城里人讲周岁。”
弟媳哭笑不得:“可那也……”
“听人家都说,这岁数在城里不算大。”招弟妈妈像是说给自己听,“你姐从小运气就旺相,姻缘上也错不了,现在就是婚信儿没动呢,不着急。”
可是,嘴上说着不着急,招弟妈妈显然被这话题惹上了心事,晚上便端了一笸箩花生来招弟小姐屋里,娘俩坐在炕上一边慢慢剥,一边絮絮聊些家常,不觉就引到了白天聚会的男同学身上。
“当初跟你一块考上P大的,那个理科第一,今儿见了?”
“噢,你说国强吧,他出国了,今天没去。”
“这几年都没联系?”
“是啊。你别说,自从毕业后,就再没见过他。这还算同在北京呢……”招弟小姐摇摇头,有点感慨。
“北医的那个呢,叫张……上回咱村书记去北京做手术,还托人找的他。”
“哦,他去了。人家现在都是主治医师了,博士嘛。”
招弟妈妈面露期待,“他……成家了?”
“嗯,年前刚摆了喜酒,娶了个苏州姑娘,也带去了,漂亮得很。”
招弟妈妈掩饰不住失望。
“你三姨夫同事家那个儿子呢,就是考上大机关那个?”
招弟小姐想了想说:“你说发改委的那个,还是商标局的?闹不清哪个是三姨夫同事家的。发改委那个去昆明老丈人家过年了,商标局那个来了。”
“那……这个同学……”
招弟小姐忍住笑,“这个么,还单身呢。”
招弟妈妈眼里又升起了希望。
招弟小姐悠悠地说:“可惜这家伙都相了十几回亲,一个他也没看上,说自己理想中的媳妇得有黛玉的模样、宝钗的性情。”
招弟妈妈看看招弟小姐,大概觉得自家闺女距离黛玉实在过于遥远,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妈妈还在苦苦寻思,招弟小姐索性绝了她的念头,“妈,你就别打他们的主意了。这个岁数的单身男的,一个个带劲儿着呢,你闺女这样的,人家已经看不到眼里啦。”
她晃晃小瓷盆里的花生米道:“差不多了,平时我就晚上做饭,带多了也吃不了……”
她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妈妈的表情,有点着慌,“妈,你不高兴了……”
招弟妈妈低着头剥花生,眼睛直眨巴,半晌,才说:“我和你爸就这么个眼界,咱家也没有高亲贵友帮你张罗……一转眼就把你这岁数给耽误了……”
招弟小姐难受了,她挲着手想搂搂妈妈,又不好意思,只放软了声音:“妈,你别瞎想,要耽误也是我自己耽误的……再说,在外头我这岁数不算大哩。”
她终于鼓起勇气,抱住妈妈的肩膀,哄道:“现在想找对象,有的是办法。妈,你放心,我回去就好好找,明年过年一定给你带个女婿回来,啊……”
被招弟小姐抱住的那一瞬间,招弟妈妈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吃惊,又有点别扭,但随即脸上的表情便柔和下来,带着点不好意思,低着头继续剥花生了。
十天的假期转眼就过完了,我们又装了一车大包小包,打道回京。
车很快驶出小村,上了大路,招弟小姐却没有直奔高速,而是转弯往东,朝海边开去。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清晨,一轮酽酽的红日刚升上海平面,云光霞影映得天海相接处都不太分明,海风吹到身上,微微有些寒意。
招弟小姐走到崖边,扶着山岩往下看,近处的海水被海草染成了浊绿,正轻轻地拍打着红褐色的礁石。
她在海边转了一会儿,拣了处平整的地方坐下,裹紧了衣服,望着大海出神。
我跳到一块大石头上,四下张望。凋零的草木,陡峭的山崖,辽阔的大海,圆圆的红日,一切都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山海间的风光便是这样长久。
这时,我看到远处一个高挑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那人脚步轻盈,攀高爬低十分敏捷,显然是个年轻男人。一瞬间,我竟有种错觉,但随即明白时光不可能倒流,不禁立刻警觉起来。这固然是我们猫族见到男人的本能反应,但此时海边空旷无人,只有孤零零的小车和靠不住的招弟小姐,也确实需要小心。
那人也注意到了我们,好像有些诧异,连看了好几眼,忽然直冲着我们走来。我吃了一惊,急忙扭头看招弟小姐,却见她已站了起来,正望着那人发愣。
转眼间那人已到了眼前,直盯着招弟小姐,似乎难以置信,“招弟,真是你?”
他肤色微黑,脸上棱角分明,气质倒有几分儒雅。不知怎的,我觉得他有点面熟,但一时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正在思索,招弟小姐却终于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国强!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