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中文系公认的活宝。上公开课,上百号人坐在教室里,静悄悄地听教授上课。他举手,教授早就耳闻他了,干脆无视其存在。然而他的手始终举着,教授无奈地点他的名。教室莫名一阵亢奋。大家都打起精神来看着这位活宝站起来。“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教授尴尬地推推眼镜,“这个我们可以下来讨论!现在我先把这个讲完……”他依旧不坐下来,“可是你这个观点我认为是谬误啊!”教授脸色很难看,低着头讲解下去。我悄悄拉他的手,他低头看我,我向他摇摇头,又指指教授。他撅着嘴,又抬头,“老师,我觉得……”“你够没够?!”教授气愤把教科书往讲台上一扔,“你来讲好啦!”只见他上到讲台,在黑板上写出他的观点,然后回身对着教室的同学说道:“刚才老师讲的三要素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认为……”
我认为……
我觉得……
我还是认为……
我还是觉得……
我承认,在他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错的。
在他死后很久,我们同学一起聚会谈起他,还是觉得脖子上嗖嗖的。
他本来可以不死。
上公交的时候,有女生的手机被偷了,小偷中途下车,他撵过去。小偷和他一前一后跑,小偷把手机扔到地上,他拾起手机依旧追下去,结果小偷捅了他三刀。他抱着小偷腿不放,小偷又在他心口捅了一刀。
他哥哥到我这里来取他寄存的书,翻开书,每页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语,我仿佛又听见他激切的辩驳声。他哥哥抱着书,蹲在房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摸着书皮,好像是摸着弟弟鬈曲的头发。他哥哥起身走的时候,向我鞠了一躬:“我弟弟大学就你一个朋友,真是麻烦你了。”互相客气了几句,他哥哥不让我送。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哥哥拎着包裹走下楼,脚被绊住了,趔趄了几下。我眼睛一下子朦胧起来,我仿佛看到遥远的大学时代我们一起去溜冰,他从来没有溜过,边上的人都顺溜倒溜换着花样溜,唯有他走一步滑一跤,走一步滑一跤,他的手肘都磕出血来,却依旧不肯下场……
你知道怎么杀猪吗?
最后一次见他,他正在为猪的事情烦恼。他的租房在大学城附近的民居二楼,房东在院子后面养了几头猪。“你有没有闻到猪粪的味道?你有没有听到猪在叫?”他关上了窗户,锁了门,从房间一头奔到另一头,转身过来又来问我。阴暗的房间里静极,鼻子边也只有久未清扫的霉味,没有凌烈的猪粪味。“没有吗?没有吗?我怎么老是觉得有呢?”他的耳朵塞上两球棉花,拿着花露水在被子枕头袜子脏衣服混成一团的床上洒。“我今天下午跟房东吵了一架,我不要在这里住了,我要他退钱,他不肯。我就跟他吵……”我记得才一个星期前他跟寝室的人大吵了一架,然后搬出来的。他嫌寝室的人粗俗肮脏,叫人难以忍受。
我们相约去看露天电影。出了租房,走在山谷中,他大口大口饱吸山中微微带甜的新鲜空气。“我是不是太敏感了?我怎么这么容易发火?我总是觉得烦躁啊……”他怯怯地看着我,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可是我真的觉得睡觉的时候猪就在我耳边叫……”天色渐暗,空气中隐隐带有湿意。山坡上的松树林飒飒作响。“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我看了看乌云密实的天空。“啊,要下雨了?”他抬头看,脸上起着一阵焦躁的神色,“还没下呀,我们去看看啊,没准电影会照常放呢!”我指着沿着山路下来的学生,“你看他们都回来了。”我们往回走,他左手搓着右手,看看天,又看看我,忍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说:“我们……能不能再去看看?没准……电影已经在放了。”春雨簌簌,湖上起了一层淡蓝色的薄烟。“怎么这么倒霉?我们去看看好不好?我……总觉得电影在放……”站在空旷的露天广场,雨脚在水泥地上跳跃。我们躲在屋檐下避雨,雨点打在身上,他伸手去接,“怎么这么倒霉?”
我的眼睛下面是他油腻的头发,接着他尖硬的脸浮上来。雨来势凶猛,没完没了。山下的灯火淹没在密实的雨幕中,青黛的山林发出淙淙的水声。他执拗地走到露天广场上,我高声叫他回来,他向我微微一笑,“我好想找个人打架!”他解开上衣,雨水肆意地浇下。我还未喊出声,他又褪下裤子和内裤,全身赤裸裸地竖在广场中间。我跑过去,拾起衣服给他披上。“不要!不要!”他躲开,跑到平时放映电影的白墙脚下,“我很热,我很热!”
“你想过自杀吗?用刀片在动脉上划一刀,或者从七楼上跳下来。”他躺在水泥地上,双手双脚大张,雨水沿着他结实的胸脯滑落,“我能感受到死亡。十二岁时,我爸爸跟妈妈吵架。凌晨四点多,舅舅把我从学校叫出来,让我回来,说家里出了一点事情。舅舅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面。整个儿天都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走到中途时,我心口猛地痛得厉害。我知道出事了。后来,我知道,就在那一刻,我爸爸自杀死了。”他转头看躲在屋檐下的我,“你说我恨不恨?我能恨我妈妈吗?她是个性格刚烈的人,一生气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爸爸死了,我哭得好很啊。妈妈也哭,全身抖得厉害,可我心想她有什么资格哭?我不跟她说话,一直都不。一个月前,她在我家那边被邻居打了。她活该是不是?她把四周的邻居、自家的亲戚全部得罪了。她电话里哭,我也不说话,让她哭。她在老家待不下去,要去南方打工。来我这儿,给我带了好多东西。她一路坐车子过来,下车就蹲在路边吐,晕车得厉害。我心里那个痛啊,我都想死。我这个做儿子没有用,没有用……”
“你知道没有用的感觉吗?好像是好多眼睛在盯着你,他们越盯着,你就感觉越矮,矮到土里去,他们还要踩一脚。”我又冲进雨里,拉他起来。他顺从地让我披上衣服,“你真好。他们要是像你这么好就好了。你说我为什么总有一些可怕的念头。走在大街上,我突然好想站下来指着一个陌生人哈哈大笑或者号啕大哭,然后一句话不说地走掉。早上走过公园,看见老头子拉着树枝在做伸缩运动,我好想冲上去对他说你怎么不吊死。有一次,我帮同事带小孩,看见小孩在睡着,我都快忍不住伸手去掐死他。我自己也害怕,我好担心没有控制住自己做出什么傻事。”山雨稍歇,我催他穿好衣服。我们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一步一滑,四处浓稠的夜气渗入皮肤,冷得叫人打战。
“你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你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后面的猛兽却紧追个不停,等到你跑到楼上,刚打开门,门里又有猛兽冲出来……然后就是听到猪叫,在你耳朵哼哼地叫,都感觉它的鼻子凑到脸上来。我要房东退钱,房东不肯,我气死了!哦,我好像说过是吧?”他羞怯地看了看我,“我在吵的时候真想冲进厨房拿把刀子砍了他!我记得有一次从超市买了一块肉,包在保鲜膜里。我用手掐,掐了又掐,觉得很舒服。我想刀子砍进肉里的感觉一定更舒服,还……解恨。我在宾馆做服务员,那些领班故意刁难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都忍着。那一次那个女人,我们领班,我摔了一个盘子,她就冲我叫,你还是个大学生,做事这么毛糙。我气死了,我真想拿桌上的刀子捅她一刀。你想啊,她的脸划上几刀,再割开她的动脉,血噗地一下喷出来……你怎么了,你很冷吗?你在发抖?”
走了一个小时才到他的租房。窗子我们出去的时候没有关,窗帘已经湿透,贴在玻璃上。雨渗过天花板的缝隙,沿着墙壁蠕动,像一条条黏湿的软体多节爬虫,触角一直伸到我的脚下。“你要回去吗?”我点头,不等他再说话,急急地转身出去。外面的雨又密密地斜洒在微朦的灯光中。风携着猪舍粗重蓬勃的粪味和水沟腐烂的沤臭气打过来。我突然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我一路奔跑回到家里,手机响了,是他发来的短信——“你知道怎么杀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