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七十年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厨艺产生怀疑。宝贝孙女饭量剧减,连最爱的梅菜扣肉也懒得看一眼。直接不吃。窝在房间里,直哼哼地说饱了。哎呀,六零年那辰光连饭都没得吃呢!连片菜叶子都无有啊,你呀你真是……真是瘦身的好时代,奶奶的忆苦思甜教育收到了相反的效果,苏可满脸向往的眼神,吓得奶奶伸手摸额头,可可病了不轻啊!爸爸的三千块钱迅速汇到农行卡上,姑姑、大姨妈、二姨妈的电话震天响,哎呀,可可不吃饭了!可可是不是得了厌食症了?奶奶一通电话,吓得苏可赶紧下床扑到饭桌前,以示自己绝对正常。奶奶好厉害哦。
才安静了一日,爸爸在电话里的怒叱声咆哮如虎。爸爸打电话给公路局,问可可健康情况,却得到了可可早已离职的消息。苏可哪里怕了爸爸,手中有钱,自可以有底气闯天下。我才不要你寄来的三千块呢。遂反击。父女两个在电波里斗了一百回合,谁也赢不了。奶奶抖抖索索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个劲儿叫可可可可可可,手要捂住苏可的嘴,被苏可扫到一边去。真是对冤家啊!奶奶呜呜哭起来。苏可突然刹住,丢下电话,让爸爸一个人咆哮去,自己跑到奶奶边上。他是你爸爸啊!奶奶呜咽了半晌,突然说了这一句。
姑姑万分火急来扑火,生意场上的凌厉口齿,直逼王熙凤。苏可好似在押重犯,支支吾吾不成语。说到最后,你晓得你爸爸给我打电话,才说了可可两个字,就号啕大哭?他答应过你妈妈要好好管教你的,这倒好,教导出了一个反叛!苏可心颤了一下,随即新奇不已,爸爸也会在他自己的姐姐面前哭,哇,真是个孩子呢!遂想起那日灯光下,望着被自己打倒在地的妻子,他那副好无辜好天真的表情。
连爸爸也承认百万人同挤公务员这个独木桥的时代,公路局是再也回不去了。苏可的自由没有反对方,一下子丧失了亢奋的意义。疲软的日子,坐在空旷的图书馆阅览室,午后阳光下的梧桐树,秋千无人坐。墙壁上的暖气管子,哪位曾经的前人在此也无聊,系上了鲜红小丝带。而今丝带被暖气吹到半空,做着飞翔的白日梦。
丫丫彻底勾起了苏可的购物欲,世纪金城、彼岸之花、时代金典,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绚丽的色色灯光,人如奶奶说的好似打了一针鸡血,彻底疯狂。积蓄由万位减向千位,再跌落至百位。当日说不要爸爸三千块的狠话,只当是气话,不花白不花。终于有一天,商场的服务员告知卡上金额不足五十元,这才着了慌。房间里堆满了无用的漂亮时尚物件,却没有一件能当饭吃的。几日下来,苏可回归乖乖女,每日早早回家蹭饭吃。奶奶高兴得好似自己中了五百万大奖。
苏可做了三个月文员,好痛苦,每日万千事情都来咬自己。打印文件、采购物资、做表格,还要加班清点仓库,无心插柳,一日量体重,竟瘦下来了十斤。苏可却高兴不得,好心疼哦。我的肉肉全被黑心的资本家刮跑了。遂扫荡奶奶的一桌饭食,吃得奶奶转身抹泪去。爸爸电话中才说了一句知道外面辛苦了吧,自己又火起,觉得受不了这种胜利者的姿态。哇啦啦辞掉了工资连粥都喝不上的文员工作,要去做业务员。月薪万元的神话,好吸引人。苏可要爸爸看看自己没有他,没有公路局,也能赚得钱包鼓鼓。
标准坐姿、标准站姿、标准走姿、标准礼姿、标准蹲姿。伴随微笑自然地露出六至八颗牙齿,微笑时真诚甜美亲切,还要姥姥的充满爱心;扬手问候小臂与地面垂直,保持身体正直,头部向左侧倾斜30度,左手五指伸直并拢,注意将拇指并严,掌心面向来宾微微向上斜……啊,标准的业务营销员!李总,您好!王经理,好久不见了!苏老板,关于我们的课程您决定来参加了吗?……底薪八百,拉一个人来公司上课提成百分之三,所得连丫丫的一瓶指甲油都抵不上。笑得脸部抽筋,人家冷眼一个,你还不能跺脚就跑,您再听我说一句好吗?我们这个课程——好了,好了,你烦不烦?这是客气的。更有凶狠狠的直接把人推出门,砰的一声门响如炸雷。
憋得一泡泪直冲大街飞满脸,这是开始,后来脸皮厚得如榴莲,非得去刀砍。始知月薪万元,的确是个神话。爸爸又来电话,钱不够花跟我说,噢,好得意的口气!放下电话,奶奶好无辜的表情,苏可硬是把质问奶奶偷偷告诉爸爸自己实况的怒气咽下去。锁上房门,把往日时尚的残骸扔到床上,把脸埋住。任是奶奶门敲得山响也不去理睬。好久好久,一切安静下来,夜色深重。窗外的紫叶李,有风来袭,如沙沙春雨落,如万千蚕食桑。利落的短款毛呢外套,没有琐碎装饰的窄口牛仔裤,干爽如唢呐。灰色长外套,搭配黑色高领针织衫,让身体曲线毕显。
玫红色长款大衣,配上恰到好处的蝴蝶结,明星风范呼之欲出……这些都是自己和丫丫千挑万选的,而今一件件穿在身上,依然是那么好。身子瘦下来,更显得衣服的熨帖。苏可摸着自己的脸。这是年轻的脸,一条皱纹也无。洒上一些理肤泉立润保湿爽肤水,更显得肌肤滋润平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为了这些我也不后悔。波西米亚式连衣裙,一个飞舞,一个转身,都能炫出万种异国风情来。我怎么会后悔呢?可是,哀伤的爬山虎不可遏止地爬满身体。七点钟,酡红的太阳从群山中跳出,办公楼里的窗子全都烧起。乡村的狗吠鸡叫,欢腾着现世的平安。夜晚的盆地,风来去无碍,浩浩荡荡,像是在大海中,收费站的灯光是远行人的唯一灯塔。好遥远的辰光哦。风雨乍歇,雾气弥漫,苏可靠在床上一时间觉得人生好怅惘。
深夜的卫民巷,路灯高烧。酒醒时分,口中赶紧嚼口香糖。回家去,奶奶要闻到酒味,又要是一番唠叨。此时万千女子行走街上,必有绅士相伴,款款情话,哝哝嗔语,靡靡飘起。只有自己还孤身独走陋巷,连个防身的刀器都未带。爸爸说不要太挑了,你都老大不小了呢!有多少可挑的余地?嚯,苏可立马火起,当即甩了电话。姑姑积极客串媒人,不忍拂其好意,遂开始了相亲生涯。咖啡屋里,大马路上,专卖店里,护城河边,男人纷纷出场,又速速离去。摆着一张冷脸给谁看?姑姑气恼不过,发誓再也不管她的事了。大姨妈,二姨妈,又粉墨登场。也被气走了。奶奶在堂屋搓着手,怎么办,怎么办,好似能搓出个孙女婿来。
丫丫说,结婚需要勇气。东哥再好,也只是图的她的美貌。人总会老的,你能一辈子美去?还不如趁着年轻,赶紧出售青春,为将来防老攒下足够的钱。苏可却在每个对面的男人身上看到爸爸踢倒妈妈时,那副好无辜好天真的表情,好似倒下的是他。男人的个子都大大的,罩下来,整个人都在了这片黑影中。赶紧跑开。趁着那一脚没有踢到前,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有没有中意的?有的,曾经。好喜欢那络腮胡子的国字脸,不爱说话,吃饭时一个劲儿往她碗里夹菜。笑起来,憨厚死了,可爱死了,牙齿烟熏黄,有男人的性感。没有那么多肉麻的话,也不说我好爱你哦,手是粗糙的,有老趼,肯干的庄稼汉似的,然而却是机电科科长。这样一个男人,她想可以了,就是他!没有东哥有钱,可是是个可以做一辈子靠山的。交往了半年,一次看完美国大片,去餐馆吃饭。第一次让男人牵了自己的手。吃饭吃到中间,有客户电话来,赶紧准备好笑容和甜言蜜语。忽地听到饭桌轰隆一声跳起,妈的,你跟哪个男人说话?!苏可抬头看见男人扭曲的脸,愣了半晌。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苏可关掉电话,拿起包,打的一路飞驰而去。为什么男人个个这么贱?得不到时追得杜鹃啼血,得到了遂成无味可作践。不是还没开始吗,他就敢跟我这样,后面就更不用想了。妈妈对爸爸吼,我怎么嫁给你这个男人?我是瞎了眼了。爸爸一巴掌劈下来。苏可在床底下吓得尖叫。男人——只不过是个好玩的小东西——丫丫最爱唱的一句,她也跟着号。后来男人托人致歉,苏可无可无不可,只当是被蚊子咬了一下。依然冷脸向前。
后悔什么?像妈妈那样每日穿着灰黑色工作制服,去厂里上班,下班后抢着赶着回家做饭去。不好吃,爸爸一赌气摔碗骂人。操劳了四十几年,天天是工厂家庭菜市场三点一线,直到死去,脸部都给咽下去了。这样的日子想想就要抓狂的。而此时奶奶必在家里等候,雪白头发无限心事滋生。厨房的饭食依旧热气朗朗。五十年后,我会为了一个二十九岁还未嫁出去的孙女,苦苦等候她醉酒归家吗?那时的自己亦如奶奶老人斑爬满全身,还要起来为孙女开门热菜吗?不要,不要,不要想。丫丫说,活在当下就好。何必操心鬼也不知的五十年后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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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真好,轻透底妆,纤长睫毛,粉嫩双颊,谁能看出我的真实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