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窗棂,火辣辣地劈射下来。泼泼的蝉声,好似一望无垠的稻浪,金灿灿直漾到天边去。寝室里哗哗的全是泼水声,一个个脱得赤条条的,团在洗澡室里冲凉。一桶桶的水从头泻到脚,弹起此起彼伏舒畅的尖叫声。阿文瘦瘦溜溜的身子,放荡地扭着,泼一桶水在身上,就高声叫道:“好舒服!好舒服!”大宝悄声对着小丽说:“昨天晚上,阿文在网上找到了黄色网站,兴奋得不得了。我操,那电影连马赛克都没打,什么都放出来了,爽死了!”小丽扭过脸去,“下流!”大宝吧嗒吧嗒嘴,“哟哟,少来装清纯!都二十几岁的人啦,不要结婚了连洞房都闹不懂。”小丽不理,微微红了脸,打开玻璃门,换衣服去了。洗澡室内,几个人围住阿文要网址。
小丽穿好衣服,回头倒在床上,扳头就睡,可是睡不着。汗水马上涌遍全身,衣服黏黏地贴在身上,极不舒服——澡又白洗了!小丽懊恼不过,又把衣服扒个精光,只剩个大裤衩。两条白生生的腿上全是痱子。跳下床,开柜子找花露水,也没个踪影。一瓶花露水早被寝室的人偷光了,他知道。这几天,一开门便闻见浓郁的花露水的味道伴着臭袜子、脏衣服的沤臭味,熏得人直退。问他们,没有一个人承认,小丽噎得没话说。这帮鸟人!正暗自生着闷气,洗澡间哗啦啦地叫声一片,阿文的声音分外地响亮:“我操,那女人的奶子……”小丽连忙捂住耳朵,跺起脚,转身欲走,却有些不舍;待欲听时,心里马上骂自己无耻,气冲冲地甩开门就到隔壁寝室去了。
隔壁寝室也是闹成一片,所有的人都围到了窗边,嚯嚯地尖叫着。小丽赶紧凑了过去,只见在楼下,又是昨天的那个捡破烂的小胖子,抱着一手的塑料瓶,傻兮兮地望着壁立两旁的寝室楼里一张张笑眯眯的脸。
“小胖子啊,叫我一声爸,这瓶子就给你!”对面寝室楼有个光膀子的男生倚在窗边,拿着一个矿泉水瓶,磕托托地敲着窗沿。小胖子呀呀地走过去,扬起脸,伸着手。“叫我爸!”那男生继续敲着。小胖子呵呵地笑了,“爸——”此时,两边楼上的人尖叫声一片。“小胖子,接好啰!”那男生猛地退回去,另外一个人冲上来,劈头一盆水直浇了小胖子一身。小胖子踉跄地跌倒在路边,摸了摸脸上的水,“我日你妈!我日——”一语未了,这边楼上一袋子东西飞袭而来,准准地砸到小胖子的手。抱在怀里的塑料瓶没搂住,吧嗒吧嗒滚了一地。小胖子来不及骂人,赶紧弯下腰去捡瓶子。路上的小孩拥上来,拿起几个瓶子就跑。小胖子赶上了这个,那个又来,一时之间瓶子都被偷光了。小胖子大声骂“我日你妈”,见瓶子再也要不回,一下子坐在路中间哭起来。两边楼上的人笑岔了气,越发了来了兴致,西瓜皮、香蕉皮、白饭盒、破球鞋,嗖嗖地杀过去,在小胖子的身上弹起连绵不绝的闷响。
小丽正看得出神,忽地被人拨开,抬眼搜去,这个寝室的蚊子端着装满水的脸盆,淋淋泻泻直荡到窗边去,正待倒时,小丽猛一把扣住,把脸盆夺了下来,水往卫生间泼了去,回头见蚊子愕然的表情,自己倒忐忑不安起来,咧着嘴想笑,又笑不动,只得哼哼几声,转身出去了。
小丽回到寝室穿好衣服。寝室待不得了,校园里又热得厉害。网吧有空调凉快,只好到网吧去。下了寝室楼,刚一走出楼道,鼻子即刻刺痛,辛辣恶臭的气味裹着浩浩热浪撞过来。小丽捂紧鼻子,埋头冲了出去,一口气跑到湖边。展眼望去,这气味原来来自宿舍楼下的垃圾堆。宿舍管理员拎一大包垃圾刚扔到堆里,马上几位中年妇女扬着蛇皮袋奔了过来。乌压压的苍蝇轰地炸开。妇女们好像不怕臭和热似的,一个个裹着薄的确良衫子,光着头,蹲在垃圾堆上,各自拿着一个小棍扒拉着果皮纸屑、废纸旧物,后来嫌麻烦,丢了小棍子直接伸手去搜检。小丽觉得不可思议。正思想着,一阵刺亮的咒骂声剪断热浪。妇女集体站在垃圾堆上,伸着棍子戳向垃圾堆边上的小胖子,“死胖子,你再敢捡,我打断你的腿!”小胖子边往后退,边对骂,“我日你妈!”一个妇女捡起垃圾堆的烂苹果砸过去,小胖子迅速跳到了大马路上。
一个女生打着太阳伞,拿着一瓶冰冻奶茶,一股烟似的袅袅飘来。两条肉颤颤、黑糊糊的腿柱子挫过来,女生的眼睛顿时被散发着骚味的巨影盖住,正迟疑地从伞里探出头,迎面便是一张污糟糟的肉脸,“姐姐,我要喝——”顿时从胸膛到口腔,抛出一条又高又亮又脆的尖叫,女生两只小腿,一口气跺得无踪无影。“小胖子,干得好!”从湖边哈哈地漾起笑声。小丽转头看去,七八个男生光着身子浸在湖水里,拍着水花大笑。肯定又是他们出的恶作剧,这帮鸟人!小丽骂了一声。
网吧是避暑的天堂。才一进门,一团冷风压上身来,小丽扛不住,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不出所料,网吧早已是人满为患。小丽没奈何,只得靠在沙发上,耐心等候。坐了几分钟,闲着无事,忽然想起寝室冲凉时大宝说的话,心中顿时涌出一阵热烈的冲动,宛如火烫的岩浆轰地撞开地表,直冲到大脑上去。小丽坐不住了,他支起身子,装着要去卫生间解手,走到一台台机子前,脸向前方,眼睛却沿着一个个亮闪闪的屏幕剃去。没有,没有,还是没有!一个个都是在打游戏、聊天。小丽的嘴唇发干,心头怦怦跳得厉害。怎么会没有呢?他有些不甘心,解完手回来,特意绕道包厢区——听阿文说,包厢夜里经常有不寻常的声音哦。
想着想着浑身颤抖,有一种异样的快感,一闪间又跌到巨大的不满足感中。他的眼睛焦急地乱转,竟顾不得危险微微猴下身,透过门缝瞟进去,确实是有一对对情侣,可是都在玩魔兽、聊天、嗑瓜子。扫了一圈,小丽沮丧地拖着身子重新摊在沙发上。几分钟后,心才像从极高的楼梯上小心翼翼地爬下来,一种侥幸近似如快乐的感觉升上来——幸好没有!我怎么这么……耻辱感啪啪刺上脸,发烧发烫,但因着快乐的轻松,这刺也渐渐钝下去……白天没有,晚上应该有的。这一想法把将歇的欲念又搅起,宛如浩浩飞沙,铺天盖地而来,挡都挡不住。大宝说的那网址是多少?当时没有听清,此刻又不好意思去问。可是,不管怎样,晚上一定要来!
人越聚越多,上网已是无望。小丽只得返身而回。走在土路上,松泡泡的灰土一脚下去,蓬蓬地鼓荡开来,头上脸上都沾了一层厚。小丽气得直骂学校烂。小胖子横在路中央,兴冲冲拾起路边一截黄瓜,也不管有没有沙,张口咬着吃。小丽呆立片刻,转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支雪糕,走到小胖子身边,递了过去。小胖子喜滋滋接过,赶忙塞到嘴里,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小丽不理,径直闷着头回宿舍楼了。
宿舍楼的走廊静极了。蝉鸣声吱呀吱呀没个完。男生几乎全躲到有风扇的教室和有空调的网吧里去了。小丽走到寝室门口,刚要开门,只听见里面传来哈哧哈哧的声响。好奇心顿起,透过门缝切进去,整个儿寝室只剩金刚一个人,背着门躺在床上,光身,两只手在下身来回抽动。小丽脸马上烧起来。他不声不响地打开门,闪到金刚面前,大声吼道:“你在干什么?”金刚正激情难遏,陶醉其中,被这一吓,罩在下身的被单顷刻间起伏了几下,濡湿了。见是小丽,金刚的脸呼呼红个透,手忙脚乱地裹着被单,拱缩成一堆。“快换个被单吧,”小丽此刻也不好意思了,“你那东西快洗掉……”说完,讪讪地坐在自己的床上。金刚穿好裤头,把被单丢到桶里,哗啦啦一阵揉搓,两只膀子肌肉坟起。小丽禁不住盯上去,心中一阵莫名的骚动。特别是手,痒痒的,很想凑过去摸摸那肉块,结实有质感……“你……别对人家说……”金刚两手满是泡沫站在他面前,他古铜色的脸好似做错了事的小孩,可怜兮兮地皱着。小丽慌地点点头,这时他觉得自己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尴尬的气氛,被大宝和阿文的一阵乱吵乱嚷声给打破了。大宝拎着一袋冰冻西瓜,放在桌上,“兄弟们,交给你们一项艰巨而沉重的任务,你们给我把西瓜——”“吃掉!”小丽几个人全围了上去。“哎哎,”大宝把他们的手扇到一边,护着西瓜,呵呵地笑,“吃西瓜嘛,可以!不过呢,无功不受禄,吃人的手短,你们得把我大宝的个人问题解决,给我找个嫂子来,怎么样?”阿文趁大宝不注意,一把夺过西瓜,顷刻间,每个人的舌尖流淌着沁甜的瓜汁。大宝趋身向前,揪住阿文的耳朵,“你这个欠操的!昨天泡的那妞,要不让我认识认识?”阿文嘻嘻地闪到一边,“那妞不骚,要不要我另外介绍一个?”说着,一只手指着小丽,“小丽,天生丽质难自弃,体格风骚,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要不要?”一语未了,小丽抡起西瓜砸过去,阿文躲闪不及,砸了个正着。其他人哄堂大笑。小丽真有些来气了,垮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径直甩开门,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子边。
真是热!一丝风也没有,窗前的樱桃树全蔫下了。几乎没有人迹的马路上,载着满车水泥的东风车,轰隆隆地碾卷起一天的黄沙,眼睛都刺得痛。天是响晴,蓝瓦瓦地没有一丝云,那远处的山格外地清楚逼人了。青葱的树林,让眼睛顿时为之一清。可他知道,那山林里更是不透一丝风,能活活把人给蒸熟了。刚泛起的一点喜悦,刹那间又没了。难道就没个清静的地方去躲一躲?他沮丧地想到。汗水胶得眼睛都睁不开,只有一丝烫烫的气儿在喉间流连。
血球一样的太阳终于沉到满天的尘埃里去了。冲了三次冷水澡后,小丽才微微觉得有些凉意。席子早被濡湿了,散发出一阵阵腥臭味。人就像晒干的鲤鱼,个个张着嘴,瞪着眼。大宝突然神秘地说道:“再过一会儿,就要开始了!”大家被说得莫名其妙,纷纷探出头来问。大宝嘘的一声,“兄弟们,少安毋躁,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了。”阿文耐不住性子,“操,大宝!快说,他妈的卖什么关子?是不是那赤裸裸的爱要光临本宿舍了?”金刚猛地爆了一句,“我的爱——”阿文马上接道:“赤裸裸!我的爱呀赤裸裸!”小丽捂住耳朵,翻身向墙。
这时,突然一阵急促的敲脸盆的声音在夜间跳将出来。大宝赶紧跳下床,大声宣布,“兄弟们,好戏开始了!”话音未落,猛地听见哐当当、哗啦啦、咚喳喳的一片脆响,响声将歇,一阵更为猛烈的砸开水瓶、床柱子、洗脸盆的轰响。整个儿寝室的人全都涌到窗边。在中午砸小胖子的地方,亮晶晶地闪满了瓶胆的碎片。“妈的,大四的家伙明天就要滚蛋了,”阿文嘟囔了几声,片刻间加入到两栋楼所有助兴的人中去。“砸得好!再来一个,大四的!”砸东西的声音与助兴的声音,交相呼应。一件件东西从黑洞洞的窗口抛出,从这栋楼到那栋楼,比着赛似的往下扔。谁扔得响,砸得脆,丢得勤,谁的助兴声就越大。你呼我应,你砸我烧,快意十足。
还能听到一波又一波的唱歌声,最后近如吼了,“那一天,我知道你要走……走……”小丽憋了一肚子的火,这时也吼出来了,“要走你们走快点!”可这声音马上被蓬勃高亢的惊呼声淹没了。小丽这时也看呆了——一张巨大的棉被从对面的楼顶抛下来,浇上了汽油后旺旺地烧起,光灿灿的在空中飞旋,像一只炫目的金蝴蝶,直压了下来,正好砸在楼底的垃圾堆上。来不及感叹,猛然一声惨叫,“我日你妈!我日——”所有的目光都被揪了过去,但见小胖子从垃圾堆里跳出来,身上的衣服烧着了,“我日你妈!”他的声音夹杂着哭声。整个空间一片沉重的安静。小胖子双手乱舞,想把着火的上衣脱掉。“不好了,要出人命了!”两楼的人都慌了。有人赶紧冲了下去,更多的人躲进了寝室。场面一下子冷清了,好似发烫的铁片兜头一瓢冷水,古怪的冰冷坚硬起来。小胖子突兀的哭叫声越发的刺耳了。
尖啸的救护车飞驶而来,又飞驶而去。宿舍楼前停满了学校的轿车,杂沓的脚步声,咚咚地响在寂静的走廊上。小丽和寝室里的每个人一样,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敢说一句话。他的眼睛呆滞地睁着。蚊子嗡嗡地叫,忽地狠狠蛰了腿一下,小丽此时才回过神来。放下蚊帐又躺下了。一个,一个,又一个六角形的帐孔,宛如细密的壳裹着自己,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他突然感到一阵透心的冷气涌上来,两行眼泪悄然滑落,流到嘴里,咸咸的。他躲在被单下,像个受伤的孩子,痛痛快快地流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