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男子,从面容上看估摸有四十开外的年纪,一巴掌盖不住的大脸盘,小小的双眼皮眸子,前面还架了付高度数的近视镜,镜片一圈套着一圈,足有啤酒瓶底那么厚,显得脸庞愈加得圆圆大大了。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扔到人群堆里就再别想挑出来的主,此刻正张着大嘴,仰着头,一声一声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嘴角还不经意地溢出些许口水。
“三哥!刘庆东。”
谁在喊我呀?这般熟悉!被唤醒的男人猛地站起身来,只觉得四肢软弱无力不听使唤,它们完全不是自己了似的,他朦朦胧胧地向四下里张望寻找着,“上车时还好好的,怎么起雾啦?”。
待遮天蔽日的迷雾慢慢退去,露出个捧着纸箱子满头大汗的青年人,是那人在向自己喊着,“刘三哥!搭把手,我把班里的劳保领回来了。”
“是汪宏啊,没说的,领劳保去啦?”中年男子定睛一看认得来人,原来是同一个值的、电气专业的值班员。
忘了事先介绍了,这位被召唤的男子姓刘,名庆东,是省城发电厂的集控运行汽轮机值班员,本职工作就是五班三倒看护机组,监视监视仪表、巡查巡查设备、处理处理突发事故,确保发电机正常运转,平平安安地把电能送入系统内。别看他那一千度的近视眼不给力,却由于日以继夜有意无意地磨炼,练就了一双洞察八方的好耳朵,可以不夸张地说,从百米外飞过只蚊子,那嗡嗡声他都听得真真切切。
若论起其人品,用他的口头禅那是“没得说”,忠厚老实,谦逊随和,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敬职敬业,一门心思墨守陈规,只想着干好本职工作,不会溜须拍马,领导家的门冲哪儿开都不晓得。
说起“三哥”的称谓,只因在电校念中专时寝室里论年岁,八个大小伙子之中他排在老三,便顺理成章地做了三哥,一起学习工作的同仁们便延续下来,都一口一个“刘三哥、三哥”地叫着。他本人倒是很满意,彼此朝夕相处兄弟相称,让大家的感情又贴近了不少。
“班里的劳保全都领回来了吗?”
远处的雾气已被不知哪股风吹散了,显露出单控室的调度台,“这不是在火车上,是在上班呀。”刘三哥心里似是而非地想着,去看那台子后面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站着询问的是德高望重的付单元长陈淑芬陈师傅,丝丝银发早已爬上了她的鬓角,岁月无情,年华老去,不再是那个曾经叱咤风云辽宁发电厂“三八红旗机组”的二八妙龄了。
另一位坐着的白净汉子,是电气主值马华马师傅,一点儿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长得年轻少兴,外人见了还以为他刚刚而立之年呢。尤其是他那令女人都羡慕的一身白皙肌肤,连自己都骄傲地夸口道“气死太阳”。
汪宏气哼哼地把箱子搁在地上,交替地甩着酸痛的膀子,“除了胰子没领到,其余的都有。这是其中的一箱,还有两大箱在库房门口,我让张良看着呢,一会儿找几个人去抬吧。陈师傅,别提了!我俩早早就去物资部库房了,足足等了两个多点,那看库的胖女人才来。迟到了还不说,净说些气人话,翻腾了半天,才发现放胰子的库门钥匙不见了,说拉家了,让我下回再领,你说这是什么工作态度?”
“几号库啊?”
“九号,我想把领出的劳保搬回来,便求她帮忙照看一会儿,可她倒是好,说没工夫,拿着饭盒拧拧走了,这才几点啊?离食堂开饭还有一个钟头呢,你说,这败家老娘们,家里是咋教育的?”
“你好?净背地里讲究人!”汪宏没有注意到陈师傅的脸色早已阴沉下来了。
身边的马师傅暗地里一捅他,小声说:“那是她侄女。”
汪宏不愧是年轻人,反映确实快,见得罪人了便话茬一转,“我看见库对面修缮车间门前锁着一辆倒骑驴,想借用一下,工人说得主任同意。”
“借到了吗?”
“马师傅,别提啦。我看见主任办公室里坐着个白头发老头,想这就是主任喽,我挺客气地敲门进去,陪着笑脸问他,主任,请借个车使使,拉劳保。知道我是发电的,就说了两个字,不行,理由是公家财物不能随便乱借。不行不行呗,咱跟修缮的没接触,没交情,再想辙吧。可这时候党办的办事员可喜去了,也要借车,哎呀,她和这老头这个腻呀,我都看不下去了!这主任可好,屁颠屁颠地给她开锁推车,媚笑着合不拢嘴,你说他是不是狗眼看人低,还挺色?”
“别往下说了。”
“咋地呢?马师傅,快气死我了,怎么还不让人说话呢?”
“再说,我就生气了。”
“咋地呢?”
“那是我老丈人。”
“啊!”
“你看你,年轻轻的,啥事也办不成,”陈师傅斜了汪宏一眼,拿起台子上的电话,“喂,可喜呀,我是二姨,车用完了吗?用完啦,给我送来,我使一下。”
“啊!”
不仅年轻的电气值班员瞠目结舌,就是年长几岁的刘庆东也大呼神奇,他们有亲戚关系?从来没听说过呀。
也对!电厂基本是建在郊外的,这里远离市区,会对城市影响小一些,而且电厂的取水、排渣更方便。由于它所在的地区居民较为集中,又是国营能源大厂,同事间噶亲家的很普遍,年头久了,自然出现亲上加亲、亲戚套亲戚的现象。
这么一想,刘三哥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乐着乐着忽然想起来了,陈师傅十年前不是退休了吗?马师傅也调到通讯检修啦,怎么还在发电运行呢?他顿时意识清醒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向身旁的人们瞧了瞧,才回想起自己是在飞驰的高铁上,去边陲小城旅游散心的,方才是做了个梦啊。
想起梦中的人物,刘三哥便气不打一出来,此次请长假休息就是为了和部里呕气,要说那天的事是话赶话,最后双方僵在一起,骑虎难下啦。一怒之下他撂挑子不伺候了,向公司请年假休半个月再说。
“为什么呀?落后分子还落后出理来了,堂而皇之地监察劳动纪律,这不是胡整一气嘛,辩论辩论有错吗?不想它啦,想起来就有气。”
刘庆东侧脸看了一眼邻座,靠窗子坐的是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低着头一声不响地看着小说,手里还握着啃去大半的红苹果。这孩子也戴着一付高度数的眼镜,看那要一头钻进书里的架势,近视的程度着实不轻。
靠外面坐着个和蔼可亲的朝鲜族老大娘,国字脸、小眼睛、高颧骨,平额头。她身穿白色的短衣长裙,头发梳洗得干净利落。
见他醒了在看自己,大娘立即递过来个硕大的红苹果,用手势示意不要客气。三哥即刻笑脸回报,连声说着感谢,双手紧摆推让着,可抵不住老妇人的盛情难却。这苹果看来是新摘的,表皮泛着光泽,不用拿至鼻子下细闻,便已嗅到四溢飘散的果香啦。
“苹果拿开!别弄脏我的衣服。”
是谁这般无礼呀?对友善的老大娘态度恶劣地低吼着,人家是出于一番好意,不要就不要呗,也用不着大动肝火呀?真是不知好歹的家伙!
刘庆东隔着过道恼怒地看去,那边坐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个子不高,国字脸,肥头大耳,像是尊没经剃度的菩萨。只是全身虚肉过剩,臃臃肿肿的,可能是平日里养尊处优,缺乏锻炼,散漫惯了。再看他脸色煞白,缺少血气,没精打采满脸的倦容,在其高挺的鼻梁之上,同样架着一付纯钛无框近视眼镜,样式高雅,做工精致,打眼一看是绝对的好牌子,必定价值不菲。
老妇人在一个劲地弯腰致歉,一会儿讲着朝语“密安哈迷答”,一会儿又说着生硬的汉话“对不起”,一付做错了事情极度抱歉的样子。
刘三哥最不待见这种自命不凡、粗俗浅薄之人,更看不惯那人的身旁,一个下属模样的青年人阿谀奉承、狗仗人势的丑样子。刘庆东索性闭起眼睛不去理睬,不知不觉又昏昏沉沉起来。
恍恍惚惚又有人来摇醒他,“老三,醒醒,到盘后开个会。”是汽机正班长张世贵绷着脸冷冷地说。
映入脑海的第一个关键词是,“汽轮机大轴又弯啦!”他只感到头皮一麻,心脏一紧,手脚一凉,不假思索地跟着便走。
此时在热工保护盘后已有两个人,他们紧锁双眉在窃窃私语。
一个在问:“真弯啦?昨天冲动后挠度不是回来了吗?”,提问的是付班长罗巴乔。
一个作答:“真弯了!大轴现在五十多道。”回答的是值长刘志坚。
看该来的都来了,值长刘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事出了,本着四不放过的原则,责任还要落实,做为当事人都说说吧。”
张班长:“我在单控室里帮着老毛监盘来着,别的不清楚。”
罗班长:“我在机头前帮着张良测振来着,别的不清楚。”
刘三哥:“除了单控室内、机头前,上上下下,开门轮扳子的活都是我干的。”
值长刘:“疏水是你开的吧?”
刘三哥:“嗯。”
值长刘:“高压内缸疏水是你开的吧,开几扣?”
刘三哥:“基本全开了,你问罗师傅,他还开了呢。”
罗班长:“你瞎说!我是振动时去的,是我全开的,原来开的小,疏水管拔凉拔凉的。”他一翻眼睛坚决否定。
值长刘转向了罗班长:“那你怎么不立即汇报呢?耽误了宝贵的时间啊!”
罗班长:“我,我也来不及呀,从零米上到十米是要有时间的。往单控室跑的时候就已经振了,十米张良作证,他冲我喊,罗师傅,振动大,振动大!”
值长刘:“那么说,是疏水没全开造成的机组振动,弯的大轴喽。”
“对!”两位班长一口同声表示认可。
这时如果你有照相机,“卡喳”,留下精彩的镜头,会很有趣的。刘庆东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涌到了另外三个人的脸上,他自己的脸变得煞白煞白的,就感到头发根下的脑皮麻苏苏的,身子好像从十米一下子坠到了负四米,绝望地心想:“这下完了!”
值长刘:“全开疏水你不知道吗?”
罗、张班长:“这你应该知道啊!严重违章,偷懒。”
值长刘:“通水畅不畅,你不知道用手摸摸吗?”
罗、张班长:“这你也应该知道啊!低级错误,马虎。”
值长刘:“水疏不尽,能引起振动,你不知道吗?”
罗、张班长:“这你更应该知道啊!这才是事故的根源。”
刘庆东就感到口里的吐沫蒸发了,干干的,特想喝水,嘴唇上有些气泡在向上拱,用舌头一荡,起泡了!
“刘值长。”汽轮机主值老毛从盘前探出头来,“检修的人来啦,说拆开保温发现高压内缸疏水管在五米处断开了。”
“是这次振断的吧?老毛,你没问问是新茬,还是旧茬?”
“我能不问吗?说是旧茬,早就断了。”
又是一次有意思的定格,刘庆东的血瞬间从另外三个人的脸上流了回来,他顿时感到刚才还颤栗的根根头发,这会舒舒服服地趴下了。下坠的自己好像从负四米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弹回了十米,而且还萱萱地坐到了包有五十层海绵的沙发里。
“怎么这么巧!会不开了,我去看看。”
值长半天才回来,悻悻然地对刘庆东低语道:“你的点子可真正,没事了。老罗这下可惨啦,张良汇报异常,他下命令不果断,失职呀。严重违章、低级错误、这才是事故的根源!”
刘庆东基本恢复了开会前的状态,心理的负担减轻了许多。不!也多了些,用舌头一荡,那几个大泡还在。
迷迷糊糊之中刘三哥又舔了舔嘴唇,“怎么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呢?那几个大泡哪儿去啦?我记得那天分明是有的呀。”他的意识为几个着急而发的大泡渐渐清醒过来,“弯大轴那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张班长也在去年病故啦,怎么还要追究事故责任人呢?”
刘三哥睁开朦胧的睡眼,一缕夕阳的余晖照进车厢里,投到高速行驶的列车中每个乘客的脸上,使人看上去是那么的离奇,那么的神秘。只有窗外暗光中飞驰而过连绵的丘陵、茁壮的水稻、茂密的树林、翘角的朝鲜族房舍,还在尽力证明着自身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