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黄房子,中东铁路俄籍工人住宅区,已是傍晚时分,“这些俄罗斯人真得扛冻啊,冰天雪地零下二十几度,光拨出溜不冻得慌?小风一吹脸如刀割、一张嘴哈气成冰,我这裹着羽绒服严严实实的,还感到瑟瑟发抖呢,他们却像没事人儿似的,跳到松花江里有说有笑的。”刘庆东被在江边看到的一幕震撼了。
“可不是,这些俄国人就是剽悍,不管多小的孩子,还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往冰窟窿里跳,欢欢喜喜像过年似的,怎么那么开心?不怕把小孩冻感冒啦?”记者也是第一次看到冬天有人下水游泳的。
身为本地人的岳实解释道:“你们没看过吧?就是在东北其他地方也不会有的,俄国人信东正教,在冬天要过主显节,说是耶稣要降福于地上的江湖之中,信徒们都要拥集到冰面上,凿开冰层,下到冰冷的水中洗浴,以求耶稣赐福。你们没看那冰窟窿是十字形的吗?”
“真扛冻啊。”
“和人种有关系。”
两个外乡人由衷地感叹着。
“什么人种差异?他们也是人,肉做的,强不到哪儿去。魏哥,就在几个月前,白卫军头领高尔察克在苏俄红军的打击下,全线溃败,决定率部横穿六千多公里的西伯利亚,逃往太平洋沿岸,在那里寻求日本人的支持,以求东山再起。军队加上平民一百二十多万人,放弃临时首都鄂木斯克,长途跋涉到了托木斯克,未料到气温陡降到了零下六十度,冻僵的人、丢弃的雪橇、冻死的马匹随处可见,尼古拉埃夫斯克一个晚上就死了二十多万,死在柏海儿湖上的有二十五万,整个大迁移的一百多万人就这么没啦。”听到这人间悲剧两个客人都不说话啦。
前面就是那栋二层黄色的小楼,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好新潮,好气派的车呀,契科夫家里来客人啦,这几天就没见他出门,听他家厨娘说,契科夫的大哥来了,过去只知道他有个妹妹叶列娜,没听说还有个哥哥呀。”岳实对身边的人说着。刘庆东也看到了汽车,那是辆价值不菲的老爷车。
可当他们看到车子前端插着的膏药旗时,不禁心中顿生极度的反感,“来的是日本人,黄鼠狼进宅准没好事。”这是三个人共同的心声。
正当三个人要绕过房山头往后面去,就听有人热情地喊道:“刘尚!你滴在这里?”车门一开,下来的正是南满株式会社调查课的课长,渡边纯八郎,同他一齐下车的还有个日本军人,态度冷峻地注视着他们。
“黑木君,请稍等片刻,我遇到位好朋友,我滴恩人,大大滴好人啊。”听说是课长的好朋友,日本军官面无表情地点头同意。
还是招牌的卫生胡,招牌的和服,招牌的木屐,大冷的天只穿了双脚趾分开的布袜子,嘎达嘎达地走过来,又是一连气地鞠躬行礼,“刘尚,别来无恙啊?真是巧了,我们在这里又见面啦。”他抬头认出旁边的记者,一惊而睁大的眼睛,说明想起了两人争执的一幕,但旋即恢复,似没事人般不动声色,只当是不认识,不存在。
“渡边先生,你也来哈尔滨啦?是访亲,还是公干呢?”中国是礼仪大邦,起码的礼貌还是要讲的。
“公干,公干,我滴重任在肩,部长打电话,打到地方事务所,总裁滴命令,让我十万火急来哈尔滨。早上滴火车,从长春出来,刚到,来这里拜会个大人物。”他扭脸看着小楼的大门。
“是见警察局长契科夫喽。”岳实也看了一眼那扇厚重的木门,“咦,那不是地亩处处长关达基嘛,他来契科夫家干什么?”从楼里鬼鬼祟祟地出来个俄国老头,像是刚刚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当看见门口的汽车就是一愣,又发现这边有人更是心虚,立刻顺着墙根溜走了。
课长的一对狡猾的金鱼眼躲在圆框眼镜片后面,滴流乱转,盯着迅速离去的俄国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然后向刘三哥鞠躬告别,“恩人,你忙,啥肉拿啦。”不待刘庆东再说,日本人转身就走,嘎达嘎达地倒腾着小短腿汇着军官进了小楼。
“这中东铁路警察局被奉军接管了,没想到局长契科夫比过去还要忙,连日本人都上门拜访。难道是日本军队嫌铁道上折腾不过瘾,也要掺和地方治安啦?”岳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有可能啊,日本人巴不得俄国人倒台,由他们取而代之,把中东铁路全部占为己有。”记者和老同学是所见略同。
刘庆东心里好不后悔,这段中东铁路的历史自己怎么没有留心呢,期间的事件人物是一概不知,只听说少帅张学良和苏俄曾打了一仗,不是人家的对手,还把黑瞎子岛给丢了。
“咔,嚓”,经过马车夫普拉东的房子,见老头子正挥舞着斧子在劈材,“大叔,你放那儿吧,一会儿我帮你劈。”岳实真心实意地喊道。
“是啊,我们来帮你。”刘庆东也亲近地说着。
普拉东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谢谢,我还行!嗯,岳实,你那写字描图的小嫩手金贵,我可不敢用,若是磨出大泡,你爸爸又来和我磨叽啦。哈哈,还有你,小伙子,白白胖胖的,就那眼神别砍了自己。”说完嘿嘿地笑着,又抡起斧子劈起来。
还没走到家门口,岳实的父母已经迎出来了,“孩子们,你们可回来了,玩得好吗?我和你大婶还担心你们不赶趟,错过了宴会呢。”他们好像有急事,早就候着呢,两位长辈都换上了新衣服,郑重其事地似要出门。
“爸、妈,你们这要去哪儿啊?谁家的宴会呀?”儿子兴致盎然地看着二老。
“是去契科夫家,下午他媳妇安娜来邀请的,说家里来且了,多年不见,要找上朋友们庆祝一下。我说不去啦,岳实的同学来了,安娜说没事,还有别的朋友要来,把你家的客人也请上,人多热闹。”母亲满脸喜悦地相告。
“契科夫这孩子品质真不错,什么事都想到我们,把我们当成亲人对待。走吧,时间不早了,别让人家等我们呀。”
穿过楼后的小铁门,一行五人走进契科夫的家,整栋楼的电灯全都打开了,把每扇窗子照得通亮。女佣人阿杰莉娜正站在花园里收被子,一旁还有个小男孩在歪歪斜斜地骑着自行车。
“阿杰莉娜,在收被子呀,哼,今天天儿好,我也应该晒晒被子的。”岳实的母亲与女佣人打着招呼,突然,那俄国男孩子控制不住冲了过来,“呀,亚力山大,看着路,别撞到你伯伯。”
岳实用身体挡住父亲,伸手将车把稳稳抓住,“亚历山大,新买的自行车呀?下来,让哥哥骑出去兜一圈。”
“不,不!是大伯骑来我家,送给我的,舅舅不让骑出院子。”孩子是坚决不撒手,扭动车把挣脱出去,又歪歪斜斜地冲向楼门。
“亚历山大,慢点骑,你岳实大哥是逗你玩呢。这孩子!”老爷子在后面叮嘱道,他又面向那个佣人,“人都到了吗?刚才也没问清楚,究竟是什么亲戚来了呀?”
“哦,是小姐叶列娜家的,说是谢尔盖的堂妹,从鄂木斯克逃来投靠的。”俄国姑娘小声告之,“牧师们已经来了,嗯,谢尔盖请的客人还没到,老爷他们都在客厅里唠嗑呢。”
步入小楼,里面的格局装潢就是比平房的大气,上档次,不说棚顶有多高,开间有多大,只看每间房里的壁炉就够了,足能装进去岳实家的一面墙。
此时,几个人正聚在大客厅里交谈着,大厅布置得金碧辉煌,一派贵族气息,满屋子的名贵家具和大幅油画,楠木沙发扶手上镶嵌银花,座位上铺着大块大块的兽皮。壁炉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映照着大理石炉架上的金烛台熠熠生辉。
“我的上帝啊,老大,你怎么出来了?不怕被别人看到,不小心传出去,暴露了你的行踪啊?”是站在壁炉旁的中年人发出惊呼,这个俄国人四方大脸,黑灿灿的,长得膘肥体壮。
“呆不住了,憋屈死我啦!”一个长着浓密大胡子的男人喘着粗气,沉沉地坐到沙发里,然后扫了一眼在座的其他人,“大家好,列斯达牧师来啦,哦,契科夫信你们基督新教,他的母亲是普鲁士人,他也跟着信这个。我虽然信仰希腊正教,但我对天主教、新教是一视同仁的,五年前,你找到我要盖尼埃拉依教堂,我是鼎力相助吧?拨地、捐助建筑材料,外加捐款一样不少,不是吗?”
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老牧师是连连点头,不住地说着“善良的孩子,上帝会保佑你的”,长沙发上的另一位教士也随声附和着。
“这位没见过,老牧师,他是新来的吧?”大胡子用眼神向列斯达牧师询问道。
“他是昨天刚到的,罗新牧师。”
“我亲爱的弟兄,你好啊。”年轻些的牧师彬彬有礼地起身示意。
大胡子只是点了点头,仍然陷在松软的兽皮里,却侧过头去面向男主人,“契科夫老弟,我决心不躲啦!躲是躲不过去了,中国人有句俗话,没有不透风的墙。不是吗?先是让你把关达基找来,让他把文件、地图和出租契约甘结等材料都藏起来,绝不能交出去。铁路营业权及路线两旁的地亩管理权是我们俄国的,永远是沙皇的,谁也别想夺走。”
“老大,那两个日本人找你干嘛?也是来索要地亩处的材料吗?是不是尾随关达基,发现你藏在这里呀?”这家的男主人挨近了,关切地坐在大胡子身边,“看你一头的汗,安娜,给大哥倒杯咖啡来。”
坐在对面的女主人是个瘦高挑儿,骨骼毕露,手背上的青筋能清晰地捋出个数来。优越的生活本该滋润得毛皮油亮,精神矍铄,可偏偏她灰头土脸,没精打采的。她应着丈夫的吩咐,为大胡子倒了杯咖啡端过去。
“哼,他们来有什么好事?不是来要材料的,他们还顾不上这个,日本人的胃口可大着呢。契科夫,动脑子想想再下结论,老改不掉你那老毛病。不会是关达基露出的马脚,他刚来日本人就找上门来了,而且关达基曾经是阿穆尔省的总督,心思敏捷,不会不防着外人的。嗯,我看是日本人自己查出来的,南满株式会社调查课的那伙人厉害着呢。”说话间,大胡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对面小姐那俊俏的脸蛋。
“谢谢,安娜,我真有些渴了,和那两个日本人费了太多的口舌。”大胡子并不见外,像在自己的家里,“契科夫,你这咖啡真香,安娜,再给我来一杯。”
“哦,是我岳父从哈巴罗夫斯克送来的,法国货。”不易被人察觉的骄傲一笑略过男女主人的嘴角。
没想到对方却皱起眉头,把小勺子向杯子里一扔,厌恶地骂了一句,“胡里刚!我恨法国人,没骨气,高尔察克就是被法国人热南和捷克军团的日?盖达出卖的,热南还协约国军前线总指挥呢,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