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刘三哥的详细解说,小刚是憋不住地嗤笑,还为没有亲身经历那场闹剧而惋惜,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开会那天是星期六,生产部的小会议室里坐得满满的,大家都没休息,为什么呢?
“休息时间把大伙叫上来,也是没有办法啊,局里昨天来电话,催着要事故结论,明细责任,今天必须拿出来个结果。”生产部王部长眉头微锁地开腔了,见大家都沉默不语,“其实吧,经过这几次分析会,事故的经过基本上清晰了,造成大轴弯曲的直接原因也澄清了,就是这主要责任人该由谁填,还要有个定论。大家都不要有顾虑,谈谈自己的想法嘛。”
王部长看了一眼热工主任老赵太太,对方心领神会带头发言,“我说,我认为事故的主要责任在发电部!运行值班员参数控制的不到位,机组振后打闸不及时,这是明睁眼露的事。”她那对杏核眼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
“赵主任,那不对呀!如果你的测点不出问题,抓紧修好,能出这么大的事故吗?现在揭缸了,你自己看去,测点是在外面坏的,可那天你们热工非说坏在里头,处理不了,这是谁的责任?”司机老毛一听就火了,同样耿耿着脖子不示弱地反驳道。
“唉,谁说坏在外面?老毛!你拿出证据来,有证据没有?要没有,我告诉你,你这就是诬陷,是要负责任的。”
班长张世贵和付班长罗巴乔此时一致对外,异口同声地喊起来,“怎么没有?揭缸那天是你们班的小阳检查发现的,刘值长,你也在场听见了吧?正好,小阳在这儿,你问小阳。”
“我,我,不记得了。可是,可能,可能是……”此刻小阳的脸上像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会儿一个颜色。
“哼,他年轻不明白,瞎说话,平时就稀里糊涂的,不好好学技术,本来就是搁根部坏的。你们运行净欺负人,呜,呜……”老赵太太于是捂着脸痛哭起来,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王部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大家都冷静一下,不是已经统一认识了吗?还纠缠在鸡毛蒜皮的枝节上干嘛。我早说过,我们看是不同的部门,但在局里的眼中我们就是一个整体,为企业做点牺牲有那么难吗?你们谁家养狗了?用个不太文雅的比方,现在有一堆狗巴巴,你不小心踩上了,最紧要做的是把它拾起来埋掉,不要到处去蹭,搅得四邻不安,我看还是把这个基调落在打闸不及时上吧,这也是山总的意思。”
经他这么一说,会议室里马上又鸦雀无声了。
“当时,谁在机头?”王部长那犀利的眼神环视着这属于他的一亩三分地。
“我。”助手张良怯生生地回答。
“振了,为什么不打闸?”
“我当时就请示罗班长了,他让我等一等,进单控室看看再说。”
“老罗,是这样吗?”
“不是,我不知道!”
听到这话,班长张世贵坐不住了。“老罗,咱可不能昧着良心,小良子还年轻,路还很长,不能毁了他。”
罗副班长腾地一下站起来,“我做为我妈的儿子,我儿子的爸,我用我的身家性命担保,我没撒谎!”
张班长也激动地跟着站起来,“我虽然生的是闺女,但经党培养了这么多年,要实事求是,不说假话。我用我这条残腿打保票,是你进屋问的打不打闸?老毛可以作证。”
“千真万确,是罗班长进来后确认了就地的实际情况,我才在屋里打的闸。”毛司机一脸正气,字字掷地有声。
罗班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扪了。
“老罗啊,那就你填表吧。不要有顾虑,你之前的工作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要卸掉包袱嘛。”
这时,我们王部长的脸上已是响晴白日,万里无云了,“看看谁还有补充的,喂,坐在墙角的那个小同志,你怎么不吭声呢?”
刘值长马上介绍道:“那是刘庆东,事故时就开了个疏水,弯轴跟他没关系。”
“哦,你就是那个开疏水的小同志啊?”王部长的嘴角咧了咧,想笑,但又忍住了。
“那好,就这样吧,散会!”
当大家鱼贯而出之后,刘三哥走到下一层缓步台时,就听会议室里的王部长在悄声地叮嘱着,“晚上想着接孩子,我陪山总有个应酬。”随后是赵主任笑着回应,“少喝点酒,我给你留门。”
“老罗挺倒霉呀,平时张张罗罗的,以为自己是大班长呢,哪儿有事哪儿到,原来是瞎张罗。”小刚给出了鉴定结论。
刘庆东富有深意地浅笑着,用手指蘸着桌子上滴落的酒水,一笔一划写了个冤字,“全厂上下都知道,一号机弯轴是由于内缸内下壁温度测点坏了,我们值启动时温差没看好,猫拱背了,造成动静磨擦,特别是打闸不果断,停机后一测挠度十四道,都以为我们是事故责任者,其实罪魁祸首另有其人,老罗填表比窦娥还冤。”
“啊,还有内情?”小刚顿时兴奋不已。
“我们也是半年以后才知道的内幕,那天我们下班后挠度已经下降到七道,如果再盘半天,可就没事了。山总却心急如焚,来了个二次启动,犯了大忌,一下就给造弯了,事发后还隐瞒不报,不让交账。”三哥极为鄙视地哼了一声。
“这电厂都变成阎罗殿、夫妻店啦,我要是不辞职,早晚要毁在他们的手里。”张小刚感慨地看着杯中白色的泡沫。
“那可不见得,还兴许你已是部长了呢。”
明知道对方是在吹捧自己,可听着还是很受用的,张小刚嘿嘿地笑着问,“怎么地呢?瞎说,你们干了十几年都没干上去,我个毛头小子能一飞冲天啊?副值班员、助手、司机、副班长、班长、副部长、部长,得升多少级呀?”
刘三哥不认同地摇着头,“凭着你这么上进要强,趟黑熬夜学规程的劲头,没的说,在基层锻炼锻炼有可能上去了呢,连你姚大爷都夸你是棵好苗子嘞。”
“三哥,净拿我开涮,我熬夜学习?一拿起规程我就犯困。”张小刚咧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
看他只是在笑,一付不可能实现的表情,“小刚,你还别不信,我给你讲段公司招聘的真事吧,你这总公司开发部部长的儿子也差不了的。”
于是刘三哥惟妙惟肖地讲给他听,这也是发生在张小刚离厂后的事。
在电厂五楼会议室里,总经理例会如期进行中,前两个议题顺利通过了。总经理山哥翻了翻那页会议提要,“好啦,我们来看看下一个议题是什么?嗯,生产部要选用一名精细化统计专工,诶,原来不是你家淑琴负责这个吗?”,他转头向总工程师林祥看去。
“山总,这个月底她就到站了,回家享福喽。”祥哥立即送上灿烂的笑脸,然后一丝不苟地解释说,“精细化统计很重要,这也是您提出来的,对生产动态监控、实时反馈和效率的提升意义重大!这次一定要选个年富力强、有较强的责任心、有较高的语言表达能力,有较好的沟通能力、还要有一定的生产经验的同志,最好是个女同志,女同志心细,利于统计工作。”
“时间过得好快呀,我们一个班的同学都有退休的了,田总、辛总,想当年淑琴可是我们班炙手可热的班花嘞。”侧面坐着的两个副经理同样是深有感触,唏嘘不已。
一番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之后,总经理严肃地看着与会人员,“你们有人选吗?要公开透明,择优选拔呦。”。
人事部玉部长赶忙汇报,“山总,有啦,人选是从发电一线考虑的,都是有着几年的生产经验、品质好、有上进心、表现突出的优秀女同志。一共有三名,嗯,分别是莫言、小雅、朵朵。”
“朵朵?方科长那姑娘吧?哈哈,她干这活可不行,太内向,太老实,她爸爸和我说过,能不能给换换岗位,说是一上后夜班,孩子就发愁掉眼泪。”
“那个莫言怎么样?”林副总经理对这个女职工是有好感的。
“毕业入厂五年了,学校学的是热动,专业对口,工作上一老本实的。文体活动也很活跃,主持过历届的公司大型晚会,口才好,讲演比赛名列前茅。对了,她正在念不脱产的研究生。”
“很优秀吗?年纪是不是大了点?”总经理山哥像是不经意间提出了异议。
“不大,今年二十六岁,属龙的。”人事部长一丝不苟地如实汇报。
“我是说小雅比她年轻两岁,年轻就是本钱,接受事物上手快,我的想法用小雅。另外,老黄的情况我了解,我和他是一起念的函授本科,他年纪大了,需要孩子照顾,小雅倒班忙不过来。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念的是中专,可心灵手巧,敢作敢当,办事麻利,从小就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我看她是块好材料。至于这个什么言,哦,莫言,本科毕业,还念在岗研究生,那就更应该理论联系实际嘛,年轻人多学一点没坏处。我记住她了,再有机会,优先考虑!”山哥的表情舒缓了许多,如释重负般摊开着双手。
“山总说得是,考虑得全面。”与会的几个人随声附和着。
“还有一件事,三期扩建处刚刚打来报告,需要增加一名会计,要懂现场的女同志,您看?”玉部长临时加了议题请示着。
“让朵朵去!这孩子老实,不多言不多语的,不会出问题。好了,就这么着吧,都安排好了,没事散会。”
“山哥不是被董事长撵走了吗?现在电厂由大集团管理应该步入正轨了。三哥,原来一个值的老同志都好吧?锅炉坛班长的儿子考上同济大学建筑系没?那可是响当当的学霸呀。司炉古师傅的儿子那残疾眼睛耽误考学了吗?”小刚还是对老单位、老同志念念不忘的,魂牵梦萦很是关心。
“小刚,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不光记挂着老朋友,老师傅们,连他们的孩子还牵肠挂肚的。没说的,三哥我敬你一杯。”两个人碰杯相敬一饮而尽。
“兄弟,人算不如天算啊!”刘庆东有感而发。
“怎么地呢?有岔劈啦?”张小刚听他话里有话。
“兄弟,大集团管理就没漏洞啦?就不任人唯亲,华而不实啦?学霸就能百战百胜,临场不乱啦?听我给你说说那两个孩子的事,真是意料不到啊,高考成绩与估算的都差了五十分。”
时间一下子推回到十几年前,要说我们电厂运行单元里的同志,相互还是挺团结的,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彼此都很关心。单元长坛师傅是公司改制后,由班组制变为单元制的第一任单元长,他常对属下职工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这不,今天是高考发成绩的日子,一大早,刚接班,电气值班员杨玉环的尖嗓子就嚷开了,“坛师傅,坛师傅,你儿子考多少分啊?够同济大学的提档线不?”
老坛的儿子在省试验念书,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的,这个奥林匹克、那个全国比赛总是榜上有名,他两口子就想让儿子考上同济建筑系,将来的人生目标是贝聿铭。用他们的话讲:“清华想过,那是云彩;同济现实,那是白菜,云彩是看的,白菜才是吃的。”
锅炉助手小范正用指甲刀拔着没几根的胡子,听杨姐提到了高考,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一声不响的司炉古师傅,“古师傅,你儿子考了多少分?”
司炉古师傅家里有俩孩子,大儿子在市一中上学,今年也高考。成绩虽不突出,但挺用功的。因为打小一只眼睛有残疾,像医校、军校限项报不了,只能盼望去西大学工科,一模、二模、安慰模的分数不理想,就算使劲翘脚可还差那么几分。
这时,站在地中间的老坛,越发显得抑制不住的兴奋,平日里慢条斯理的他,今天语气加手势,表达的幅度和频率都加大了数倍,声音中还带着点小激动。
“净瞎说,考得没那么好,高考总共七百五十分。成绩得中午十二点出来,打咨询电话,输入考号,就啥都知道了。”他低头沉思了一下,还是蛮有把握地说了,“嗯,我儿子考完出来说发挥正常,今年的题不难,档次拉不开,就看谁心细了,这小子干啥事都认真,估了一下,差不离六百二十分吧!老古,你儿子估没?”
和往常一样踏拉着旧布鞋的老古,今天看起来心里特没底,不似以往高嗓门充满自信的他啦,改成柔声细语低音部了。“我儿子说考的还行吧,最后那道大题没把握,也估了,五百四十多分吧。”
离中午十二点还有二十分钟,老坛和老古已然是热锅上的蚂蚁,坐是坐不住了,两个人并着膀子满单元室的遛,怀里像揣着七八只小兔子,抑制不住长吁短叹,嘴里都是同样一句话,“快了,快了,快到点啦。”他俩的眼珠子一分一秒没离开墙上的电子时钟,就差齐声数出倒计时。
还有五分钟了,紧迫啊!大家的心都跟着提到嗓子眼了,汗毛孔里像藏着几十条小蚯蚓,痒痒的。“咱们上哪打电话去啊?”古师傅着急地问,
老坛强作镇静,“去林总办公室!”
于是,老坛在前,阔步挺胸推门而出,老古紧随其后,和平日里一样,背微前倾,踏拉着那双破布鞋,“呲啦呲啦”摩擦着地面。
走后二十分钟的光景,单元的大玻璃门猛得洞开,只见老古挺胸抬头,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工作服敞开着,原本五颗扣子还剩下了三颗,有两颗不知扯到哪里去了?两只鞋踏拉得山响,活脱脱似拿破仑挺进罗马打的军鼓点。
此时的老古,人乍一看,以为平板布鞋一袋烟的工夫换成了高跟鞋,个子突然长出了一大截。
“呵呵,没想到!真没想到!这小子考得这么好,差两分六百分!咋办呢?咋办呢?报低了!报低了!”那时的高考是先报自愿,后出成绩的。
高调门又回来了,惊喜和自豪达到人生的顶峰,好家伙,若是把头探进主蒸汽管道里,能把锅炉安全门给顶开,满屋子的人都被感染了,沸腾了,七嘴八舌的出谋划策。
锅炉付值班员庄严头脑灵活,“去找老鲜子,他爸是西大的系主任,把机械系改个自动化跟玩似的!”
“对,找老鲜子!”破天荒啊,老古这么多年,第一回提上了鞋后跟,山花烂漫的面容立刻凝重庄严了,二话没说,炮弹似的从后门射了出去。
又一个二十分钟过去了,单元的门像不情愿似的被推开了,坛师傅搓着两只手,似刚打完礁子疲惫不堪,背微前倾,眉头紧皱,原来一扎长的脸,现在又加长了四指,趁出去的这工夫,像被谁抹上了一层厚厚的大白粉,失望无助的表情全汇集在上面。
“喳,没考好,喳,没考好,五百七,这怎么整?这怎么整?同济是去不上了,去不上了。”
屋里一下子静得出奇,电水壶里电阻丝的吱吱加热声都能听得真切。随着众人那惋惜的目光,他漫无目地原地转了三圈,低着头也从后门蹑手蹑脚地飘了出去。
“后来怎么地啦?”小刚还关心着结果。
“那后来呀,社会的定位和高考成绩的高低不是成正比的,古师傅的儿子如愿以偿,进了西大自动化,后来去了东软;坛师傅的儿子虽然考得不理想,去了河海大学,毕业后托关系进了水利局。现在生活的都不错,听说坛师傅和古师傅退休后在家安度晚年,带小孙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