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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大石头旁的枫杨树上,萨归一的尸体没有了,绑上去的是蚕豆和扁豆的尸体。在蚕豆贴的纸的上边,又糊上了一层纸,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谁击毙我们的兄弟,穆蚕豆和穆扁豆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三天之内,谁敢给尸体松绑,穆蚕豆和穆扁豆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

三天之后,西峡口司令部的奔驰轿车把马一飙营长送到了穆寨。司令部厚葬了蚕豆和扁豆,给他们的老婆和孩子一些银圆。马一飙把两把钥匙给蚕豆和扁豆的老婆,两个女人都摇摇头。她们说:“那是他们的命,我们不要。”

马一飙问:“你们要什么?”

两个女人说:“在他们的坟墓前,栽上几棵枫杨树。穆家的男人死了,都是枫杨树陪着他们。”

马一飙的马弁们在蚕豆和扁豆的坟墓周围栽满了枫杨树,第二年春天就发出鹅黄色的嫩芽。穆寨的男人说,半夜里能听见快枪的声音从枫杨树上飘落下来,钻进蚕豆和扁豆的院落里。至于是谁用快枪击毙了蚕豆和扁豆,穆寨的人们始终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萨归一的残部,也有的人说是马一飙的马弁们。只有从广州回到穆寨的穆豌豆的女人说:“无论是谁枪杀了他们两个,我们都没有办法找到。重要的是,蚕豆和扁豆已经死了,再也回不到村庄里来了。一个家族在一个村庄已经四百年了,也该日落西山了。四百年里,有多少家族已经消失了,穆家还在繁衍和生息,延续着穆家和村庄的联系。村庄已经疲倦了,河流已经疲倦了,山冈已经疲倦了,院落已经疲倦了,枫杨树已经疲倦了,甚至村庄的茅屋和炊烟也已经疲倦了。一个家族依然没有疲倦,他们这个家族就要审视自己和村庄的关系了。”

留在村庄里的穆天虎的儿子们,只有刀豆和我。刀豆作为一个肉体在村庄里行走,我作为一个灵魂在村庄的上空飘飞。我既属于穆氏家族,也不属于穆氏家族。灵魂是没有姓氏的,是一个家族的附属品。当灵魂熟悉的人们都离开村庄的时候,灵魂也就不再属于村庄。我之所以还没有从村庄的上空消失,是因为我还要给你们诉说刀豆的悲剧。刀豆的存在,就是悲剧的存在,就是一个家族悲剧的存在和延伸,也是一个家族喜剧的存在和延伸。父亲穆天虎一生建造了六座乡村院落,每个儿子都得到一座。父亲穆天虎一生购买一百八十亩土地,每个儿子都得到三十亩。刀豆是穆氏家族里最后一个赌徒,他把自己的三十亩土地换为银圆,在西峡口的赌场里全部输给了柯寨一个姓柯的赌徒;他把穆天虎留下的象牙笔筒、象牙象棋、象牙筷子全部输给了一个姓吴的赌徒;他把穆天虎留给他的院落、一片梨园、一座磨坊悉数输给了老河口一个没有头发的赌徒。他是穆天虎的儿子们唯一一个没有老婆的男人,也就没有老婆可输给其他的赌徒。刀豆把所有的都输光了,就跟着一个戏班子敲锣打鼓,偶尔也在大戏没有开场的时候,穆刀豆的脸上画满了红色和黑色,滑稽地在戏台子上走来跳去,逗看戏的人们哈哈大笑。

1948年,西峡口被陈赓的部队解放,各区干队招收队员。穆刀豆到区上报名,队长问:“是穷人吗?”

穆刀豆说:“比要饭的还穷。”

队长问:“没有一分土地?”

穆刀豆回答:“连一厘也没有。”

队长问:“没有房子吗?”

穆刀豆回答:“没有。”

队长满脸布满笑纹问:“住在哪里?”

穆刀豆说:“住在娘娘庙里。”

队长双手放在穆刀豆的肩膀上问:“会打枪吗?”

穆刀豆伸开右手说:“你看看这根指头,扣锛桩的扳机磨出膙子了。”

队长说:“仅仅磨出膙子是不行的,还要一枪一只鹞子,一枪一只鸽子。”

穆刀豆问:“队长,一枪两只呢?”

队长大笑之后说:“我们区干队就需要这样的有本事的穷人。”

穆刀豆参加了区干队,穿上了深灰色的服装。队长说:“没有快枪了,你继续用你的锛桩。”

穆刀豆说:“把土匪穆大奎看成是一头野猪,锛桩也能把他击毙。”

穆大奎是穆寨唯一一个当刀客的男人,也是残忍得出了名的男人,曾经用刀子划开一个女人的两个乳房,把蘸了棉油的棉花塞在乳房里,作为油灯点燃了一个长夜。区干队将要剿灭他的那些天,他藏在蒲坪的狼洞里,区干队四十多个人在树林里坚守了三天三夜,还没有看见他的影子。穆刀豆对队长说:“狼洞不会太深,我们几个人在大洞口点燃柴草,用狼烟熏他。然后我守在只能进出一个人的小洞口。他一旦露出头颅,我就一锛桩打烂他的脑袋。”

狼烟熏了两个时辰,穆大奎就咳嗽着将头伸出小洞口。穆刀豆长满膙子的食指轻轻扣动扳机,穆大奎的脑袋就被锛桩喷射出来的铁砂击打得稀巴烂。穆刀豆击毙了土匪首领穆大奎,就自然而然成了副队长。区干队的队长操着一口河北话问:“刀豆,你们都姓穆吧?”

穆刀豆回答:“是的。”

“你们谁的辈分高呢?”

“穆大奎高。”

“你击毙他,没有想到是同一个家族的男人?”

穆刀豆哈哈大笑说:“我只想到他是一个土匪。”

队长拍拍穆刀豆的肩膀说:“刀豆,你是我见过的最为坚硬的男人。”

队长说:“区里决定,让你在穆寨周围几个村庄里风光风光。”

于是,穆刀豆扛着锛桩,锛桩上系了一块鲜红的绸子。穆刀豆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大很夸张,绸子就随着他的脚步飞舞。他的腰上系了一根牛皮皮带,皮带上挎着一把左轮手枪,枪管闪烁着动人的光亮。几个区干队员有的敲锣有的打鼓,跟着穆刀豆在穆寨附近的几个村庄里骄傲地晃荡。

到柯寨的时候,柯家一个男人拦住穆刀豆问:“你不是穆刀豆吗?”

穆刀豆摸摸腰里的左轮手枪回答:“是的。”

柯家的那个男人又问:“是你把三十亩地输了吗?”

穆刀豆双眼逼视着他回答:“是的。”

柯家的男人说:“我爹赢了你的三十亩地,高兴疯了,现在是一个疯子。我有了三十亩地,成了一个富农。”

穆刀豆拔出左轮手枪,在柯家男人的面前晃了晃说:“你以为我还是以前的穆刀豆?”

柯家的男人说:“还是。”

刀豆说:“你眼瞎了没有?”

柯家的男人说:“没有。”

穆刀豆脖子上的青筋跳动起来,他把左轮手枪拍了拍问:“你知道它是吃什么的?”

柯家的男人说:“我没有杀人,你也不敢随意枪毙我。”

穆刀豆把系着红绸子的锛桩扔到地上,左轮手枪对准柯家男人的额头说:“我不是随意杀你,而是决定杀你。”

柯家的男人说:“你不敢决定杀我。”

穆刀豆被激怒了:“我敢。杀一个富农,少一个富农。”

柯家的男人说:“你杀了我,你也要挨枪子。”

穆刀豆说:“我击毙过穆大奎,我挨不了枪子。”

柯家男人发虚地问:“是吗?”

穆刀豆坚硬地说:“是的。”

左轮手枪真的响了,柯家的男人随着枪声,布袋一样沉重地倒下了。一个月之后,穆刀豆在穆寨的枫杨树林里被快枪处决了。区干队队长领着区干队的队员们给穆刀豆立了一块青色的石碑,在他的坟墓旁栽了几棵枫杨树。细心的队长从山冈上挖来几棵迎春花,栽在坟墓上。他的双手抚平黄色的泥土说:“刀豆啊刀豆,我要随部队过江了。本来是让你先当队长再当区长的,没想到你这样匆忙地就走了。县大队还要嘉奖你呢,你永远也看不见嘉奖令了。无论你的枪法多好,人是不能随便杀的。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没有罪恶,你怎能简单地就把人家给杀了呢?无论生活多么困苦和窘迫,一个人都不愿意很快地离开村庄和世界,都不愿意很快死去。”

穆天虎的儿子们,都以自己的独特方式离开了村庄与世界。

村庄不会记忆他们,世界不会记忆他们。

我是第七个,我是灵魂,我也不会记忆他们。

穆寨的穆家,那些远走他乡的男人不会记忆他们,那些在穆寨生存的男人也不会记忆他们。

记忆不会传染,而遗忘会传染。我们这个家族都被遗忘传染了,我们的村庄都被遗忘传染了。

父亲穆天虎坟墓前的枫杨树,忽然在一个春天叶子由青而黄,翩然而落。父亲说:“你就是这些叶子,飞翔之后,就飘落吧。”

我说:“我困倦了,我厌倦了,我疲惫了,我就飘落吧。”

枫杨树的树梢上,剩下的唯一一片叶子飘落的一瞬,我就随着它飘落在父亲的坟墓上,沉没在黄色的泥土里。然后一个家族的灵魂沉入泥土,一个村庄的灵魂沉入泥土。

泥土拥抱了家族与村庄的一切。

泥土也拥抱了家族与村庄的灵魂。

在一个夏天,雷声带着飓风滚荡在穆寨的河流和山冈上,令人惊恐的炸雷敲击着村庄的每一扇门窗,深黄色的闪电透过天空,把村庄所有的房子和院落都照亮了。穆寨的山冈上和河流边的枫杨树,在闪电的光影里,摇摆着晃动着,在飓风和雷声的威慑下,臣服了。山冈上的枫杨树被飓风拔出了树根,“喀嚓、喀嚓”地倒下一大片,接着河流边的枫杨树在飓风里折断了树干,匍匐在河滩上。飓风远去之后,穆寨的枫杨树全部倒塌了,村庄里回荡着百年枫杨忧伤的哭泣。

枫杨树就彻底从穆寨消失了。

枫杨树就彻底从村庄的记忆里消失了。

遗忘变成一个老人,老态龙钟地在村庄里行走。他问每一个人:“你们认识我吗?”

村庄的人说:“认识你,就是认识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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