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1929年的西湖博览会结束后,陈蝶仙父子发现来杭游客不减,遂萌生开家饭店的念头。他们辗转活动,在西湖博览会展馆背面,盘进一个西泠休养所改建饭店。新建成的蝶来饭店,坐落在栖霞岭南麓的低坡上,大门隔着马路对冲西泠桥,西边紧邻古刹凤林寺,东边连着一大片松林墓地,占地近三亩,极尽雅秀。饭店建筑像个中西合璧的庄园,客房是西式的二层楼,只有28间,散落在坡地上。院中央是花木和草坪,沿马路筑有花式窗棂的矮墙,从大堂去客房要经过蜿蜒曲折、花藤朱栏的中式长廊。
这长廊还留下一些文坛趣事。陈蝶仙喜爱镜子,廊间挂有不少长镜。但楹联入镜,字作反影,每每弄得他憾声连连。后来想出一奇招,用字之正反相同者为联。他那做水灵灵活广告的才女陈小翠,就撰联若干,有一联道:“北固云山开画本,东山丝竹共文章。”在繁体字中这些字都是左右对称。据说当时沪杭很多文人都跃跃欲试,拟成的楹联蔚为奇观。
民国年间,北山路曾有过四家高档饭店:葛岭、新新、西泠和蝶来。“葛岭”很早就息业了,“新新”的客源大都为商界富翁,“西泠”接待的净是外国洋人,而“蝶来”的客人则以军政要员和文人墨客为主。据说,前三家虽也洋房洋灯洋餐具,但与杭城百姓是隔离的。直到“蝶来”开张,文人的参与与渗透,欧风才慢慢吹到了城市中。
抗战期间杭州沦陷,陈蝶仙从此与蝶来饭店无缘。1944年,陈小蝶曾偷偷回到蝶来饭店——那时日本占据杭州已经7年,而陈蝶仙已离世4年。陈小蝶正是想实现父亲安葬西湖桃源岭的愿望,才冒着生命危险潜回杭州。当陈小蝶到达蝶来饭店时,傻眼了:这哪里还是饭店,简直是破落户了。只见他聘请的饭店经理沈剑青穿着一件破长衫,自己在劈柴烧饭。楼上住了三个日本人,正在呼幺喝六,原来饭还是给他们烧的……陈小蝶只能偷偷离去。直到一年后,日本人投降,陈小蝶当即派人筹资整修“蝶来饭店”,重新开业。
解放时,陈家离开大陆。1955年建杭州饭店,蝶来饭店被拆除。而石函路6号别墅,由省级机关使用至今。
张师傅知道桃源岭一个“有松树的地方”。这里完全没有路,我们三个人在灌木荆棘中艰难穿行。
现在,我们就站在这些松树前。这些松树很有规律,约三四排,间距在三四米左右。张师傅说,老底子大约有七八十棵。我说,那找找梅花看。胡中说:“梅花不用找,肯定已经没了。”胡中是植物园的“老梅人”,对这里的梅花了如指掌,他说没那就是没了。
陈蝶仙在蝶来饭店开张的第二年,即1931年,在西湖桃源岭为自己营建了一座生圹,他免去了“墓志铭”等一概俗物,而是由夫人亲自在墓道上栽种了83棵松树和100多株梅花。过了三年,树木都已成林。春秋佳日,陈蝶仙带着全家人去桃源岭登高,西湖似乎就在脚下。
曾有人对陈蝶仙说,这块地葬不得,在风水经上叫做绝地,得不着子孙的祭扫。而陈蝶仙笑笑说:“这有什么要紧呢,只要风景好,我活着有一个登眺的地方,死便埋我,子孙祭扫何必远虑。”还因此作了一副墓联:“未必春秋两祭扫,何妨胜日一登临。”
他还特意在墓东隙地添了一座石头亭子,预备登高时休息,只是这亭子还没有题名字,日本人已经打过来了。陈蝶仙带着全家由杭州转向芜湖,到汉口,到宜昌,到重庆。他们随处建后方工厂,又随处被敌机轰炸……
逃难的日子里,陈蝶仙经常梦见桃源岭。1940年,他在上海病逝时,只说了一句:“胜利之后,葬我于桃源岭。”3年后,他夫人去世时交代儿子:你把我们的双柩葬到桃源岭。因此有了陈小蝶冒死回杭那一幕。
话说那晚陈小蝶在饭店的一间小黑屋子住下,可他怎么睡得着,月亮亮得非常惨,满湖罩上一层霜,半夜里他起来,看见西泠桥上立着一个宪兵,而靠山的后脚子并没有哨,便偷偷爬了出去,直奔桃源岭。翻过栖霞岭,过了紫云洞,遇见打游击的坟亲钱德保。他们来到桃源岭,陈小蝶一见久违的墓门,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当初全家登高远望的欢快情景历历在目,而今双亲客死他乡,他却无力带柩来返,内心好不凄楚。
终于等到抗战胜利的消息,陈小蝶运柩回杭安葬。他补种了83棵松树,梅花隙地,改种了竹,意思是想它长得快些,可以遮盖被炮火摧残的痕迹。可叹的是,胜利来得艰难,消逝得却很容易,地上疮痍未复,他已到了台湾……
那么,我们三人站立的地方是陈蝶仙的生圹吗?
突然,胡中似乎想起什么:“我好像记得上面有对华表。”快步上前,脚下特别多的残垣断壁颠得我们东倒西歪。终于找到了。
站在华表脚下,一座大坟的轮廓显露出来,直径有十多米,月白色太湖石包裹,非常考究。坟前是一块浇铸的水泥地,长方形。沿石阶踏步而下,左右两条弧形的断垣依稀可见,断垣之外深凹的弧线应该是水沟。站在坟前望去,越过青松,视野里就是西湖。我们扒开灌木,试图寻找片言只语的石碑或石片。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桃源岭上的石碑,一部分毁于日据时期,另一部分毁于文化大革命。虽然找不到字碑证明这是陈蝶仙的生圹,但从它的形制、材质来看,应该没错。高高的华表,上好的太湖石,土黄色的民国早期水泥,这与陈蝶仙建生圹的年代正好相符。那么,这里就是陈蝶仙最后的归宿吗?
1959年,早已在台湾的陈小蝶收到妹妹陈小翠的一封信:“海上一别忽逾十年,梦魂时见,鱼雁鲜传。良以欲言者多,可言者少耳。兹为桃源岭先茔必须迁让,湖上一带坟墓皆已迁尽,无可求免,限期四月迁去南山或石虎公墓。人事难知,沧桑悠忽,妹亦老矣。诚恐阿兄他日归来妹已先化朝露,故特函告俾吾兄吾侄知先茔所在耳。”想来这样的家书令陈小蝶老泪纵横吧。就连我这个外人,事隔50年读到,也长久发怔。
国庆长假,我去了南山公墓。去办公室查找陈蝶仙的墓,工作人员态度很好,但电脑里遍寻不到。领导又派了个师傅陪我去寻。然而,秋阳下转悠了整整半天,还是没能找到。
“未必春秋两祭扫,何妨胜日一登临。”我又想起了这副对联。也许不必来找,也许,在那个风起云涌、东西方文明冲突融合、民族心胸豁然打开的年代,做过一场蝴蝶绮梦,已经足够。说后事已属多余。
那样的蝴蝶绮梦,后人未必有过。
关于顾颉刚,我以为胡适那番话是十分公允的:
“颉刚在我们友朋中,是低着头努力的人。他不说空话、不喊口号,也不做什么《国学概论》《国学大纲》一类空疏的、无聊的甚至抄袭而成的文字。他是有计划的、勇敢的,就心之所要,性之所近,力之所至,以从事学问与著述……假若学术可以救国……配的,只有我们的颉刚,因为颉刚才真真是沉醉于学术的人。”
在做学问方面,顾颉刚确实肯下工夫。其著述之勤,成果之丰均罕有其匹。
顾颉刚年轻时,对自己也有着透彻而清醒的认识:
“我既不把别人看作神秘,也同样的不把自己看作神秘。我知道我是一个有双重人格的人:在一切事务上,只显得我的平庸、疲乏、急躁、慌张、优柔寡断,可以说是完全无用的;但到了研究学问的时候,我的人格便非常强固,有兴趣、有宗旨、有鉴别力、有自信力、有镇定力、有虚心和忍耐;所以我为发展我的特长,愿意把我的全部生命倾注于学问生活之内,不再旁及它种事务。”
这里,顾颉刚既道出了他在做学问方面的特长,也提及了他在处理日常事务方面的“完全无用“,可谓有一说一,不隐恶不虚美。可是,到了晚年,顾颉刚对自己的评价却渐渐偏离了正确、客观的轨道。
在一篇自述文章中,顾颉刚说:
“我的性格的第一点是有强烈的责任心。这大概得于遗传。我的父亲对该做的事情从不躲避,有时正在发烧还挺着办公,这种责任心在我们苏州人中是少见的。但我还加上一重后天的学习,则是出于我祖母对我的严格训练。我自幼由祖母抚养,他对我期望太殷,所以责备也独厚。我或没有得到她的同意而买了糖果,或说了谎话和流氓们的话,或和小朋友打架,以及做了其他错误举动,她必叫我把这事写上纸条,贴在帐子上,早晨刚醒,就令我看着读着,问我要不要再犯。因为自幼便有这样的训练,所以一生对于自己言行无处不负起责任,凡于良心(所谓良心,是责任心、正义感、同情心的一个集体名词)上有不安的事一概不做。”
“凡于良心(所谓良心,是责任心、正义感、同情心的一个集体名词)上有不安的事一概不做。”这话听起来很动听,但要做到却极难。我以为,顾颉刚根本没做到。这里可以举两个例子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