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看着落地窗踢脚线边的散进来的光线，曾琐溪几乎误以为是外面日光的温度投进了室内。今天是冬日内少见的温暖。
“曾小姐，能说说看到这幅图你的想法吗？”王医生将投影放出，直直地对准坐进躺椅的曾琐溪，白色屏幕的光将曾琐溪所在的位置瞬间笼罩，躺椅周围的地砖色泽顿时黯淡了下去。
“《泰坦尼克号》，rose。”
王医生深深看了她一眼：“有没有更认真一点的答案呢？”
图片是仿照电影《泰坦尼克号》男主和女主最后站在巨轮上相拥展臂的美好画卷，只是被换了人物，用了同样的姿势，女主的面庞上方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某种鸟类，尖嘴和笑意盈盈的眼睛堪堪碰上，不多不少分毫。
曾琐溪看了眼踢脚线旁的金黄色的光线，笑了。
湖边的鸽子像是被路人喂养胖了，一蹦一跳的时候，很难让人相信那两只脚能够平稳的维持着硕大几倍的身体。但是，像极了方才投影仪上的那只鸟。曾琐溪紧了紧围巾，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舒服的磕上了眼皮，尽情的享受着冬日午后的暖遍全身的热意。
“打扰一下——”耳边响起来一个不那么令人愉悦的声音。
曾琐溪不得不抬起眼睛。
“我能坐在这里吗？”
复古羊驼大衣内是高领的米白色毛衣打底，头发像是和衣着呼应一样的金灿灿的。这是属于冬天的配搭。曾琐溪弯弯唇：“当然。”
两个人安静地坐在长椅的两端，没有更多的交流。脚边的鸽子在地上跑得欢快，丝毫不受影响，仿佛它们是这里的主人一样的飞走自如。
曾琐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底缱惓又略带湿意。抬起眼睛的时候，里面又多了抹真实的惊讶——
“要不要和它们交流交流？”
他一定是个常客，曾琐溪想，更是一个温柔的人。她出乎自己的意料，伸出手接过面前的牛皮纸袋，里面的鸽食封底大半，端在手心里沉甸甸的。
“你经常来吗？”她习惯性地问出废话。没有办法，拿人手短，只能攀谈些没有意义的言辞。
“每月三号和二十七号来一次。”他随手远远地洒出一些，动作无声而熟稔，像他的笑容一样。
每个月的第三天和倒数第三天。曾琐溪专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动物，脑子专注地思考着并下了表面定义——是个浪漫又有趣的灵魂。
意识到什么，曾琐溪回头时的样子堪堪被拍下。她蹲着的位置逆光，不得不眯着眼睛看他：“你做什么？”
男人向前一步在她面前单膝蹲下，手机置于她眼下：“你很喜欢动物是不是？”
卧室一片漆黑，曾琐溪只留了触手可及的床灯亮着。手心里躺着一本《泰戈尔诗选》，第257节——
“在到达我的旅途尽头之前，
但愿我的灵魂里
臻于万事俱备的境界，
留下我的躯壳
在那机缘和变化的潮流上
随着漂泊的芸芸众生浮游而去。”
几个小时前，一个陌上人问她是不是很喜欢动物。曾琐溪记得自己的回答。她在夕阳中刺眼的余晖中起身，看着面前的男子，眼睛里失去了温度，然后一言不发的错肩离开。
曾琐溪这才察觉，午后的举止略显粗鲁。那样回答问题的方式，不知道的也许以为她和动物之间有什么过节呢。不过，好在她不是一次这样的拒绝别人了。她不在乎。
你是不是很喜欢动物？
好一个自以为是不假思索的问题，都是浮于表面的惺惺作态啊。如此世故的世人，竟毫无察觉。并非是自己没有礼数，是问题和问问题的人太蠢了而已，怪不得她。
对，就是这样，怪不得她。
但愿我的灵魂里，臻于万事俱备的境界，留下我的躯壳，在那机缘和变化的潮流上，随着漂泊的芸芸众生浮游而去。
凌晨三点，曾琐溪怀着信仰一样的虔诚，浑浑睡去。
曾琐溪是现实主义者，是现实主义里的悲观主义者。她不信命，不信运，只坚持努力取成就，不管她是和什么抗争。她可以抵抗世间的任何不公平，却无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咖啡厅。
“如果那天冒犯到你了，我很抱歉。”
没错，又是他。
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余光已经将他的周身打量了个干净。亚麻灰的Domma Karan大衣敞开，露出里面铁灰色的格纹西装。说话的时候嘴角总是含着三分彬彬有礼的笑容，如果再加副金丝眼镜，十足的‘衣冠禽兽’相，撩撩小姑娘还绰绰有余。
曾琐溪听到自己张口就是和想法完全相反的话：“我原谅你了。但是没必要专程跑来给我道歉。”
她的每一句话都很真诚，真诚的刺人。饶是这样，男人依旧维持着极好的修养，那些不疼不痒的话，似伤不到他分毫。
“请你喝咖啡赔罪的同时，想送你个礼物，不知道是不是唐突？”
若是旁人来看这两人的对话，肯定觉得矫情又做作。现实生活中，可没有人这么讲话。曾琐溪也讶异地挑了挑眉，他的礼数着实过于周全，甚至有些多余。曾琐溪淡嘲地笑了笑，姿态无意识中放松了许多。
是那张照片。曾琐溪蹲着在给面对面的鸽子撒着玉米碎末和小麦粉，那鸽子不怕人，脑壳低埋啄食着，阳光巧打在她的身上，相片将鸽子一同框了进去。细细看去，落下的碎发后面是无法掩饰的惬意的上扬的唇角。给第一眼看过去的人一种“这姑娘一定很喜欢动物”的强烈错觉。就连曾琐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愣。她竟是这个样子？
拍照也好，问问题也好。他从未做错什么，也从未越矩。是她自己，神经兮兮地纠结着常人不会在意的点上纲上线，大放厥词。他不曾有过，却一次次地向她剖明自己的心迹，放低自己的态度。
曾琐溪啊，你有多久没有被人这么尊重过了？他们理解不了你的情感，你的泪点，你的煎熬，又何妨？如果人人都能明白你，那么眼前人的出现，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虽只见此两面，我就知道，就是你了。就是，你了。
她压着喉咙处哽咽带来的疼痛：“我还想要一个礼物。”
“我还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曾琐溪曾经一度很喜欢网上的一句流行语：永远年轻，永远热烈盈眶，永远在路上。
她热爱这样的状态，因此，像是含着个宝贝急急地分享给他。他听她念诗一样讲完，将手中刚处理的鱼放进干净的盆中进行腌制，头也不回道：“你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曾琐溪来了兴趣，追问：“什么样的人？”
“喜爱文字和音乐，是感性，面对常人常见的情感状态你无法产生共情，又格外的理性。你刚讲的这句话，就很感性。”
她简直爱惨了他将她剖析的深刻的模样，双眼发光道：“是好还是不好？”
他笑了：“你是个理性的人，但是在你心中感性超于一切。”
“你真的是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自己。”
“商先生。”她随手从墙上挂着的菜篮里揪出个青椒，对着他：“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么了解我？”
“想要了解一个人不难。”
“怎么讲呢？”
“了解一个人，就去走她走的路，听她听的歌，看她写下的文字，她的穿衣风格和室内装修，这里面都蕴含了一个人的脾气、性格、秉性和品位，足以让你了解她。”
“因为每个人都自诩特立独行，认为这样爱一个人失掉了自我，活成了别人。所以大多数人不会选择这么做。”
“当然，这大多数中的大多数是因为没有那么多的爱意和精力。”
他的声线不紧不慢，分析简直醍醐灌顶。
曾琐溪：“喜他所喜，厌他所厌。”
商时将青椒拿下，笑道：“聪慧。”
“可是，你没有得过抑郁症。”
“商时，你没有病过。你又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曾琐溪是一个不懂风趣又反应迟钝的人，在爱人表白之际，她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大煞风景。商时向来有着常人没有的风度。他不气也不恼，净了手，转身看她的眼睛。
“我没有病过。但是我了解你。”
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奇特。曾琐溪总是能在自我意识毫无发觉的情况下随时随地抛出一个或者多个死亡命题，而面对致命题，商时又总是能不疾不徐地直面面对，不躲不闪，一目了然。像他的人，干净坦荡。
她还喜欢一句话，叫做“越努力，越幸运。”
努力的和世俗对抗，和偏见对抗，和抑郁对抗。她觉得她足够的努力，在全身心配合心理医生的治疗的时候，才会在冬日最温暖的午后碰见这样一个人。
她以为她的努力有了回响，她以为数次不公平的常态里为她破了例，她以为她要好起来。她天真的想法，甚至没有能够活过这个严冬。
世人问：有没有认真一点的答案？
他只道：我不要常人的答案，琐溪，我要你的想法。
“换一个。”他注视着她，声线温软：“琐溪，我不要常规的答案或者思维模式。如果我想，我可以自己查。”
曾琐溪看着他，眸光闪烁，似有泪意。
“你明白吗？如果我是在问你，那我要的一定是你的答案，是属于你的，远不同于常人的想法。我想听你的、干干净净的想法。”
“你不会想知道的。”曾琐溪脱离他的双手，转身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掩饰住僵硬的笑容。
没人想听的。不能遵从本心是因为本心太过大逆不道、罔顾人伦。不会有人愿意听这些的，只要他是人。
“你瞧不起自己，连带着也不信任我。你在怕什么？”
一句“瞧不起”，彻底伤了曾琐溪的心。她猛地回头，笑出声来：“一个真正了解我的人，怎么会觉得我瞧不上自己？到底是我瞧不上自己，还是你瞧不起。你和他们一样，一样的自以为是。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你为什么总是想要伤害对你好的人？把他们全部赶走你好享受一个人的自怨自艾，对不对？”
他失望的眼睛迎来了更加愤怒的眼神和猝不及防的一巴掌。
“滚。”
商时调出过曾琐溪的心理治疗摄影记录。
好友王子禹一眼看穿她的演技，尽职尽责地问：“有没有认真一点的答案？”
她很认真，凝视着屏幕上的图片，答：“像是两个患有重度抑郁症的病人走投无路欲要投海自尽，可是，动物来啄她的眼睛，它在阻止她。人类逼他们踏上奈何桥，动物却要他们有生的念头，哪怕双目失明，哪怕身患抑郁，也都要尽最大努力活着。”
王子禹从医多年，心理素质极佳，却也没有适当收回惊诧的神色。这抹真实的情感流露，灭掉了曾琐溪眼中最后一抹垂死挣扎的光。
终究是高估了别人，高估了自己。坐躺在躺椅里，全身心的紧绷。商时心痛得看着影像最后一秒曾琐溪的笑容，眼睫尽垂，哀莫大于心死。
怪不然，她听到一个小时后的“你是不是很喜欢动物”的问题，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他想要了解她，从好友那里，听她听的古风歌，看她爱的文章和泰戈尔，吃她常点的菜系，关注她的言行和穿搭。可是，还不够。他没有抑郁症。所幸，他真切的知道病痛的折磨的滋味。
肺癌，不过如此。
他从没想过和她争执，知道自己日薄西山，却还总想着能够多陪陪她。是他急躁了。笔下的字因病痛而虚浮表面，一口血痰废掉了整张纸，他只得撕掉重来。脑海中不由得想到“油尽灯枯”四个字，苦笑自唇角漫延，和她在一起久了，什么都沾上了点点“多愁善感”的味道。
曾琐溪心下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虽是日常失眠，这次却满腹心事。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和人吵架过了，她擅长的是闭嘴走人，生死不见。就像当初的错肩而别一样，是她一贯的作风。
思来想去，实在难过，不由得起身穿衣想要当面解释清楚。
说，你知道我的，一向粗鲁，今天不该对你讲那些伤人的话。
说，对不起，是我失控了，你不要气我。
说，是我不好，是我的错，你莫去计较。
说，你还愿意回来吗？
拿起衣架上的大衣时，窗外的漆黑让曾琐溪止了步。对，他睡了，明天过去，明天一早去找他。要好好睡觉，养好精神见他。嗯，就这样。
曾琐溪若是有常人情侣中女孩子的一点点作和粘人，她就不会因为错失最后一面而遗恨终生。
他连想跟她讲的话都没有写完，就猝然逝去，满目不甘。
“商太太：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不打招呼，又唐突你了。
存在即合理。你没有错，是世人狭隘了。我明白。逆行的人，很难。
纵使负重如山，我仍然不要你一个人吃药熬夜，不要你看人先存三分恶，不要你自怨自怜，不要你分秒不肯卸下你的防备和警惕，纵是世人不公，纵是通透人性，我还是要你遵从本心，相信善，相信爱，相信人间值得，相信......我。我知道，你一直是信的，信邪不压正，信良善永驻。那么，牵着我的手，你在怕什么？
即使我不在你的身边，你也当知晓，我是......”
‘是’字后面是虚浮的蚂蚁腿般粗细不一的潦草字体，像是要拼尽余生最后一丝血力要洒下的虔心诚意凝于笔尖，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带着血沫已经干涸的痕迹犹在纸上，曾琐溪像是听到了笔杆摔断的声音，看着看着，恍若梦境。
我告诉自己要体面的见你，想对你说我想了一夜的话，因自己的话不好听，所以最终还是借鉴我最喜欢的诗人的言辞。
“你莞尔微笑，对我默默无言；可我觉得，我为此情此景，已经等待很久了。”——泰戈尔
一语写尽，像是补上了死则同穴的誓言。
“商太太，敬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