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每天要走夜道，时间也比较稳定——即23:30的夜道。
23:30的夜道，已经没了华灯，剩下的饭堂也不多。好在路边的全家和7-11，比邻而居，365天，灯灯不息。
让人觉得温暖的是，偶然有人开门关门，来自关东煮的味道就会跑出来一些，随之跑来的，还有咕嘟咕嘟的声音。
仿佛是来自内心的冒泡。
在妞妞刚毕业的时候，就立志要做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嗯，上班族嘛，穿着白色的西服套装，墨绿高跟鞋（最好是JIMMY CHOO的），就算是绒布面料也OK，因为很少会沾到尘土。早上握着一杯冷萃上班，为了不让一次性杯子的水珠破坏新做的人鱼色指甲，兴许会换成自带杯；晚上将自己的Smart开出办公楼停车场，驱车前往男友的住所，吃光他的微煎鲑鱼。”
“妞妞，你说的是举世闻名的小三人设吧！”
“不，小三应该是喝奶茶会比较多吧。”
妞妞当时，盘腿坐在我的沙发上，举起了我的马克杯，里面满满都是我给她泡的香芋味奶茶。
“小三很苦的，她才不会喝冷萃那种苦苦的东西，让自己更苦。”
“看来你很理解她们呐~”
“我觉得，很多人对某些固有的名次有颇深的成见，其实，每个人的弯弯绕绕都那么多，何必呢。“
如此意味深长，让我不免有些愕然。
妞妞是我的高中室友，高中那个时候，妞妞还不叫妞妞，叫卢嵌曦。她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异想天开，而是完全闭塞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们在认识的第一天，妞妞（啊，不）卢嵌曦的妈妈，就给我们普及了防火防盗的安全知识，并且用了两个小时，对除了卢嵌曦之外的寝室人员进行了旁敲侧击及威逼利诱式的说教。内容无非是以下几条：
1.卢嵌曦是千金大小姐，不能得罪。
2.我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室友，家庭资料和个性还有成绩甚至今后准备考哪个大学、喜欢的男生是什么星座、喜欢吃的食物是否包含嵌曦过敏的虾这些有的没的，卢妈妈是有档案的。
3.卢嵌曦来这里纯粹是为了开启她对社会生活的初级认知。
4.我们每个人每个月会有5000块钱的陪伴答谢金。
亲爱的妞妞，时隔多年，我一直很想对你说，你后续的这些年，真的都要得益于你妈妈的答谢金。
要不然，我们有可能会在你妈妈离开宿舍之后，就对你采取暴力措施。
卢嵌曦的眉毛像极了她爸爸，一字型大粗眉。除了眉毛之外，其他的部位都是臻品，和她妈妈一样，是千年难遇的不整容也是艺术臻品的艺术臻品。所以，卢嵌曦的刮眉刀，有36把不同款式的，比我们几个加起来的口红数量还要多。每当我们看着这个可人儿对镜刮眉毛的时候，都有种林黛玉刮腿毛的即视感，同时也轻轻地惆怅着，不知未来她将给我们带来的，是福还是祸。
不过，显然，由于生命中出现了这样一个异数，我们也跟着成长了，这应该算福吧。
我们就像体验了一次babysitter一样，从书包里的书要怎么放，到打饭要拿什么东西打，再到睡觉前应该怎么敷面膜（以前是她仆人给她敷面膜），手把手教学，一对一沟通，感觉这人，就是我们领养的似的。
有一次，卢嵌曦的手烫伤了，她到晚上睡觉前才跟我们说：“姐姐们，面膜可以敷在手上吗？”
我们才发现，天哪，小水泡盖满了她的手臂。
“蔚蔚姐姐，你就不要再说那些了，我的耳根子都快被你这些翻来覆去的说辞磨烂了。”扎着丸子头的妞妞还是举着我的马克杯，杯子里的奶茶差点就要溅上我的新沙发。
我赶紧上前接过杯子。
“小祖宗，我不说了还不行？”
本来，当时我是在考量是否要阻拦妞妞去做上班族的，被她这么一晃，这思虑也就全都抛诸脑后。她也就顺理成章，凭借自己南开+牛津的双黄蛋学位，进了那个光鲜无比的磨磁科技。
然而，普天之下，哪个上班族不知道，这表面上光鲜无比的初始，之后要付诸多少日日夜夜的时光来弥补。
我也并没有告诉过妞妞，所谓的试用期，需要完全听从公司的安排，到烈日暴雨皆可蹂躏的一线、到一座完全不了解又暴土扬长的城市；所谓的八小时，几乎只是每一个人的美梦，不敢奢求成真；所谓的设计部门，也是从复印打印买盒饭做初级表格和低端修图开始。
每天，我在醒来的时候，妞妞就早已离开。晚上接近12点，我已经在准备洗漱睡觉的时候，妞妞沉重的脚步声才在楼道响起。
我很好奇，她是怎么做到把帆布鞋的声音跺成马丁靴的。
“蔚蔚姐姐，真是羡慕你们这些自由职业者啊。完全不受时间的限制，睡得早起得晚。”
“我还不知道你，你不过是因为织鸳杂货铺关门时间太早，才这样想。”
“对啊！为什么啊！”她在门口把帆布包一摔。
“今天他们又提前关门？”
“我去的时候，蜜蜜还在呢，我问她能不能容我再买一点东西来着。她也让我进去了，可是乌龙磅蛋糕和山羊奶酪都没有了。”
“鼠尾草番薯浓汤呢？”
“也没有了。”
“唉，他们家的东西，备量也总是有些任性。”
明明夜半的客人，最为饥渴啊。
“妞妞，密封罐里还有我下午晒出来的抹茶，你用来泡牛奶吧？”
妞妞跑过来，亲了亲我的头发，光着脚“咚咚咚”地跑向了厨房。
我无奈地摇头。
她在乎的，仿佛不再是什么上班族的荣耀了。而是每天下班后的那个织鸳杂货铺。
是否是上班的生活，并不如意，所以她想要转移所有的注意力呢？
2019年的今天，芸芸众生的受教育程度越来越高，我们很少会再说“我们把高中念完了”，而是“我们的高考分数是······”从而开启下一段绚烂不可控的岁月。
高考分数，我们寝室四人毋庸置疑，高居学校首位。我们四个女生的照片毋庸置疑，也被放在了光荣榜的第一排。
四散之后，唯有卢嵌曦和我比较近，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天津。
卢妈妈为嵌曦买下了学校附近的一栋楼和我所在学校附近的一栋楼，说这样既方便又不引人瞩目。
“卢妈妈，您何必也在我们学校附近买一栋呢？”
“啊，蔚蔚别有压力，我本也是要投资北京的房产的，既然我家曦儿离不开你，不妨就在你附近买一栋。另外，你们的通勤车，我也安排好了。”
“您这样，嵌曦可就没办法体验生活了。”
卢妈妈当时低头没有说话，我也只能看到她那只戴着润玉戒指的右手，血管凸起。
我们的大学生活非常美好，可以享受坐拥整个图书馆的感觉，也可以为新男友的锦上添花窃喜，周末，卢嵌曦和我，就会随意挑选一个Shopping mall，从早逛到晚，她知道我学的是平面设计专业，对于我只关注平面海报不关注衣服鞋包的事情非常包容，所以我们的周末往往非常融洽，她为拼到的每一个战利品开心，我为拍到的每一个设计作品开心。
临近毕业的那段时间，我忙于完成毕业作品和TAKA时尚的插画稿件，而卢嵌曦也在那一段时间突然销声匿迹一般，从未出现。打电话给她，也只是简单问候一番便草草了事。
她一定是在忙申请牛津的事情吧！
当时的我，是这样推测的，也不以为意。
三年之后，当卢嵌曦再度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是改完名字的牛津海龟了。
“蔚蔚姐姐，欢迎我吧！现在，我叫妞妞了。”
音容笑貌没有改变，那股干净单纯的气质也依旧。只是，没有了MIUMIU的裙子和PRADA的小皮包。取而代之的是，简单的牛仔裤和ZARA的小黑包。
接下来，她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我的公寓，开始了上班族的生活。正如前面所说，她的生活，非常辛苦。
我本以为，这样的她，已经是无可取代的触底了，触底总会反弹，当时的我深信，一段时间之后，她就会摆脱目前这样的窘迫。
我也本以为，织鸳杂货铺，便是她触底反弹的底，她会因它而回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优越生活。
从高中的时候我就告诉她，一个人，一旦找到了自己所钟爱的事物或人，便会变得幸福，这跟人所拥有的财富多少，没什么关系。
织鸳杂货铺，是一家随性无比的杂货铺。其老板宋织和老板娘宋鸳每隔一个月就会去一个异域探索新的好货源，诸如北京伍大爷制作的兔爷腰封、成都木姑姑手工的脑花戒指、香港某个不知名小巷的玻璃弹珠凉鞋、冰岛株喆啡售卖的麻花毛衣······他们还喜欢搜罗世界各地的食材，并且按照自己的喜好混搭，制成极诱人的食物。
成了上班族的妞妞在发现这家杂货铺之后，就爱上了。尤其是乌龙茶味道的磅蛋糕和空运回来的山羊奶酪，还有鼠尾草番薯浓汤，这些都是妞妞第一次路过杂货铺的时候，闻到的第一味道。那天，也是23:30，街上鲜有路人，妞妞被同事嘲笑买盒饭忘记要找零又被上级冷嘲热讽成“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的海归。
“我裹紧外套，走在冷风里，心里真的很不舒服，有一种想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的冲动。然后，我就闻到了那种香气，乌龙茶和黄油、山羊奶酪独有的奶香、还有番薯和鼠尾草的味道······好像回到了妈妈的小别墅一样，感觉全身都有了力气。”
自从她回国之后，从未提及过她的妈妈。初遇织鸳杂货铺的那一天，她和我提起了妈妈。
人，在任何时候都是自私的。无所谓无私。无私，也是出于执念的自私。
就像毕业期间的我，因为忙于设计图稿，便忽略了卢嵌曦的反常；
就像早已铺垫好一切的卢妈妈，因为丈夫的背叛，便不再关注卢嵌曦的一举一动；
就像明明知道妈妈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却依然假装不知道，希望维持眼前一切的卢嵌曦；
就像当一切付之一炬之后，将一切抛诸脑后，再不去关心后续的卢嵌曦。
在织鸳杂货铺，妞妞，爱上了那些来自童年的味道。妞妞迷恋它们，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因为那是，不用去负担责任和后果，便可以得到的味道。即便它不易得，即便她在最饥饿的时候，也常常得不到。
多年后，妞妞成了织鸳杂货铺的掌柜。宋织和宋鸳夫妇二人开始长年在外，而妞妞，就负责在内经营织鸳。
我则远嫁，虽然还是常常画一些平面作品，但生活主要围绕着我的丈夫和孩子。
有一年，大年初三，我收到了一封来自织鸳杂货铺的信。
“蔚蔚姐姐，
你还好吗？
我是妞妞，卢嵌曦。
大年三十，现在的时间，是凌晨12:10。织鸳杂货铺刚刚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昨天，这位客人从我这里买了一包绣着苏绣的绢丝红包，但是发现不够用，今天赶着12:00前，又来买一些。
现在的织鸳杂货铺，被我弄得几乎是有求必应了，不会像以前一样，23:30乌龙磅蛋糕和山羊奶酪断货，另外，鼠尾草番薯浓汤持续供应，只要我醒着，就一定有浓汤可以喝。
我想让经过这里的失落人，有一些暖意。
很抱歉，最后你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你和爸爸。
大一的时候，妈妈曾经和我彻夜长谈了一次。她说，她发现了爸爸的出轨，也查明了出轨的对象。
她说她能理解。想当初，自己也是爸爸出轨的对象。
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并不很清楚，我只是知道，他一向喜欢漂亮的女人。这也难怪，我和妈妈确实相像了。毕竟，妈妈和我的生母都是五官如臻品一般的艺术臻品。
当时我没有生气，因为你确实很美。我相信，美丽的女人，总会吸引各种多情的男人，我爸爸必定也会在其中。
更何况，妈妈发现，你并没有答应爸爸的求爱。你拒绝了。
可是妈妈的心，已然凉透。所以，她大批量的囤置房产，为自己留取后路。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的。我留学，你留下。
妈妈离世，爸爸变本加厉地求爱。
我的资产，爸爸开始做手脚，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缓缓转入你的名下。
我改了名字，原先的嵌曦，是妈妈给我的名字，意思是：将晨曦嵌入我的灵魂，我会一直快乐如初生。我觉得很好，但是，既然她已离世，我便不想再背着属于她的符号了。
我开始上班，开始过正常女生的生活，开始真正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蔚蔚姐姐，高中时候，你教我的，我都没有忘记。因为，那是几乎所有的第一认知，仿佛那之前，都是毫无意识一样。我的意识，似乎都是由你而来。因此，我对你的感情，也请务必知晓。
最后，蔚蔚姐姐，祝你和爸爸安然，好好地生活。希望你们的孩子，真的可以活的自在，前面的种种，我们，都别再顾及。
织鸳杂货铺，现在已经是我的港湾，也期待你的港湾，坚如磐石。”
可爱的妞妞，我也好想给你回一封信，告诉你，这个世界，从未有如磐石一般坚硬的情感和关系。必得举步维艰地小心维护。
可是，既然你是妞妞，我便还是希望，你能像名字一样，一直活在，咿呀学语的初生状态。
这样，就算离世，也乐得自在。
